灰燼冠冕 - 第六章，重症患者

他們回到營地時，天色已偏西。

落日餘暉灑在破敗的帳篷與貧瘠地面上，像是將一切渲染上斑駁的金色斷章。

艾留斯已先一步回來，營地裡的幾個人遠遠望見死亡，警戒地聚在一塊，低聲交談，像是不知道該歡迎還是逃避。

那些人都是一樣的，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污染的痕跡，血紅色的紋路佈滿了手臂，更嚴重的，甚至連臉上都被侵蝕。

但死亡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舉起雙手，示意沒有敵意。她讓真理靠在一旁的樹幹上，自己走上前與對方交涉。

「我們不是敵人，也不會留下太久。只是她受了點傷，我想找個能讓人躲一會兒的帳篷。」

「她是誰？」

有人問，眼神望向真理那染著血的羽翼與仍緊握著的短刃，滿是警惕。

「一位……疲憊的旅者。」

死亡這麼說的時候，語氣不緊不慢，既像在撒謊，又像是在陳述某種難以定義的真實。

最終，在艾留斯的保證下，他們讓出了一頂最外側、幾乎快倒塌的小帳篷。

空氣中有微弱的血腥氣和藥草味，像是以前也有人在這裡養傷。

死亡扶著真理進去，帳篷的布簾一合，便將外頭的聲音隔離了七八分。

真理不說話，一進帳篷就坐下，像是對外界失去了所有興趣，只留下沉默。

「把外衣脫了，我幫你清理傷口。」

死亡蹲下來，翻找出隨身的繃帶與消毒用的草藥汁，語氣自然，像是早就習慣這種照料。

真理沒有動，眼神略帶抵觸。

「我可以自己來。」

「你剛剛在林子裡殺那玩意的時候，也說過這句話。結果呢？」

她不耐地哼了一聲，但還是默默地移開臉頰，解開外層的披風。

在深色的衣袍下，是被魔獸劃破的數道傷口，即便有些血已經乾了，死亡還是沒有停下包紮。

「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小傷……」

「小傷也會感染。」

死亡沾了藥汁，小心地拭去那些骯髒與血跡。她的動作很輕，就連碰觸腹部的傷口時，也只是淡淡的按住，沒有用力。

「……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

真理小聲說，像是怕氣勢輸了會讓她失去某種主導權。

「沒要你感激。」

死亡笑了笑，繼續替她包紮，手指擦過她手臂上的一道細長裂痕。

「但如果你要用這個傷痕來撒氣，至少等它不流血再說。」

「我沒有撒氣。」

「嗯，那你只是在反覆殺一具沒氣息的屍體，純粹出於興趣？」

「……你閉嘴。」

真理的聲音更小了，像是說給自己聽。她眼神閃爍，臉頰浮起一層極淺的紅。

帳篷內沉默了一會，只剩下風撥動帳布的沙沙聲，還有草藥與血的味道在混合中淡化。

死亡終於收起繃帶，說：

「好了，傷口沒那麼嚴重，但你還是得休息。至少睡個幾小時，不然你會倒下的。」

真理沒回答，只是微微點頭，然後倚靠著帳篷內壁，側過臉不看她。

死亡站起身，像是要離開，但在帳口處停下來，又輕聲開口：

「剛剛那個名字的事——我會好好想一個，不是為了方便，也不是為了別人。」

「……」

「而是讓你，在你想被誰記住的時候，可以有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名字。」

她沒有等回應，就掀開帳布走了出去。真理一動不動，臉埋進膝蓋間。那隻在側臉旁的小羽翼微微收攏，像是終於放鬆下來。

（……白癡。）

她心裡這麼想，卻沒察覺，嘴角彷彿抿出了一點點、幾不可察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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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爾塔小姐！」

艾留斯的身影匆匆趕來，手裡拿著一片勉強可以稱得上是繃帶的布料，遞到了德爾塔手裡。

「……你們很缺這個吧？」

她沒有收下，而是輕輕推回男孩手裡。

「沒有必要給我。真……不，她沒事了，而且現在也已經睡著了喔。」

「可、可是——」

「放心吧，我們不會感染。」

水藍色的眼眸輕輕掃過那繃帶，露出無奈的微笑。

「是他們要求你給我的嗎？還是說，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我覺得你們需要這個！」

「艾留斯，說謊不是好習慣。是誰，把這個拿給我們的？」

「……我沒有說謊！這就是我的想法！」

男孩急躁的抬起頭，孱弱的身軀連德爾塔身高的一半都不到，卻還是透露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沉重。

（唉……）

「好吧，我相信你。那，現在我有空了，我可以怎麼幫助你們？」

她的眼神瞥向對方的身後，緊接著，一個，兩個，三個……無數人從後方的樹叢裡走出。

「你是追兵嗎？」

「我不效忠於任何貴族與王朝喔。」

「你會殺了我們嗎？」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你們給了我一個帳篷。」

「你會讓污染變嚴重嗎？」

「就算是神，也沒辦法阻止污染吧？」

無數雙，無數雙，帶著不信任，帶著疑慮，帶著懷疑的眼睛，身上的紅痕是他們跨不出的圈子，一個等死的圓圈。

「那……最後，我問你。」

希望，希望，希望，它們最後都會變成絕望。

「你有辦法——」

有辦法什麼？

治好污染嗎？

帶走那些只有輕微污染的孩子嗎？

有辦法，殺了我們這些等死的人嗎？

所有疑問，都被那雙深邃的蔚藍瞳孔擋下。女人微微一笑，表示自己不會回答，不會回答他們正在思考的最後一個問題，不會回應他們那悲傷的祈禱。

（這裡的所有人，幾乎都是污染的重症患者，但我也不能殺了他們。因為那太殘酷了。）

「看起來疑問時間結束了。領頭的先生，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無法拯救你們。」

她的鼻子微微抽動了一下，隨後又低下頭望著艾留斯脖子上的紅痕。

「我……還能怎麼幫助你們？」

「不用了。」

失望，亦或是早已料到的平靜。

領頭人的語氣裡沒有變化，甚至比起剛剛審問她時，更加頹廢。

「那你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活下去啊，即使是掙扎，也要拼死活下去。」

隨後，人群又緩慢的散開了，有的繼續捶打著帳篷的營釘，有的在荒蕪的土壤上試圖種植，有的在佈置驅趕魔物的道具。

一切都像沒有改變，一如既往。

「唉……」

看到德爾塔嘆氣的模樣，艾留斯緩緩拉住她的手腕。

「那個……德爾塔小姐，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照顧那些小孩子？」

「小孩子？」

「嗯，跟我們一樣，是污染的感染者……不過他們的程度很輕！不用怕被感染的！」

德爾塔怔了一瞬，隨即輕輕笑出聲來。

「哈……」

她點了點頭，任憑男孩牽起她的手，帶著她朝營地另一側跑去。

（好吧，至少……還是要盡力的，不是嗎？）

她的視線不自覺地滑過少女所在的那頂小帳篷。

在某一個轉身的瞬間，她幾乎確信——那布簾被輕輕掀開了一角。

一道眼神，藏在陰影裡，像是在猶豫，也像是在等待誰回望。那是一種渴望被注視的目光。

但下一刻，艾留斯一個急轉，將她拉進了另一條路徑。帳篷的身影消失在身後，像從未存在過。

「我們快去看看他們吧！我相信大家一定會喜歡德爾塔小姐的！」

他的聲音清亮、真摯、沒有懷疑。視野裡只剩下前方的方向，和男孩不肯放開的手。

德爾塔垂下眼，對自己說：

（應該是錯覺吧。那簾子沒有被拉開。而我，也正在……朝著一個正確的方向前進。）

她這麼想著，卻沒有注意到——那一瞬間，她的步伐比剛才沉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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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地後側，一塊勉強清理出的空地上，孩子們正在追逐，腳下是乾硬的土壤與稀疏的草根。

有人拿破布縫成球，有人拿柴枝畫地成線；在這片被污染包圍的角落，他們仍試著模仿真正的「遊戲」。

「大家來看，這是德爾塔小姐！」

此時，艾留斯跑了過來，揚聲介紹著身後的女人。

那群孩子們一時靜了下來，有人怯怯地躲到破帳後，有人露出濃濃的好奇。

「她是你帶來的那個人嗎？她會發光嗎？」

「她是不是來帶我們離開的？」

「她會給名字嗎？」

德爾塔眨了下眼，對那最後一句問題微微蹙眉。

「……名字？」

「對啊，我們都沒有名字的，連大人也是。你也可以叫我D6，或是……嗯，昨天那位阿姨叫我『小六』。」

說話的是個頭髮打結的小女孩，她手裡拿著的是一片破損的面具，一邊轉著，一邊笑。

德爾塔的目光從女孩身上掃過，望向其他孩子。

E3、B2、F7……他們的衣角都縫著布片，上面是編號，不是名字。

「為什麼……不給名字？」

「喔，那個啊，大人說，給名字是浪費。名字是給會活下去的人準備的。」

E3答得理所當然，一邊蹲下把掉到地上的球撿起來，

「我們只是暫時在這裡等……」

「等什麼？」

「等輪到能走的時候，就會被帶走。如果沒有，就留在這邊繼續等等等……直到走不動。」

德爾塔沒有說話。

她彎下腰，接過一個孩子遞來的球，然後輕輕丟了出去。

孩子們立即追了上去，歡笑聲像浪潮一樣在破爛營地間蕩開。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想裝作沒聽見剛才的話。但當她站直時，餘光卻瞥見遠處——

一名大人正坐在帳邊修補水袋，他的手上也縫著編號：A14。

他們也沒有名字。沒有一個。她走近幾步，開口問：

「那個……你們都不會互相叫名字嗎？」

A14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搖了搖頭。

「名字會讓人記得。」

他說，

「可我們只是污染者，記住沒意義。」

「那孩子們呢？」

「孩子會長大，大多數會撐不過去……記得越久，只會越痛。」

那語氣既冷又疲憊，像是在說出一項經過多次印證的規律。

德爾塔沉默地望著他。

她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哪個人定下的制度，而是一種從「求生」演變出來的習慣性遺忘。

人為了活著，不得不忘掉人的樣子。

「德爾塔姐姐！接球！」

一個孩子突然喊，她下意識接住球，球面破碎，裡頭是包著灰沙的布條。

孩子們笑鬧著跑過來，拉著她一起跑、一起笑，那份純粹短暫得像閃光。

但她的目光忍不住再度飄向營地深處，那些靜靜坐著的大人，那些沉默地觀望著孩子的人。

他們沒說話，沒笑，只是看著，像在送別什麼會再次消失的光景。

（……可希望終究會到來的，對吧？）

德爾塔總覺得很少這麼歡樂了，可能是身邊的少女總是很陰暗吧，也可能是自己太久沒看到太陽了，但——她現在很快樂。

「講故事、講故事！」

「德爾塔小姐最會講故事了對吧！？」

「你看起來就是知道很多故事的臉！」

「那是什麼臉啦哈哈哈哈！」

孩子們一邊笑，一邊往她身上撲，七手八腳地拉住她的斗篷，把她拉到一堆舊毛毯中間。

「好啦好啦，別扯我衣服……我講就是了。」

德爾塔坐下來，微微抬頭看著傍晚的天色，那些殘雲像是裂開的紙張，餘暉一片金紅，正好照在孩子的眼裡，一閃一閃的。

她思索了一下，終於開口：

「從前從前，有個小鎮，裡面住著一群不會生病、不會受傷的孩子。他們都有一個特別的名字。」

「哇哇哇——」

「真的嗎！？我也想要！」

「那是什麼樣的名字啊？」

「像什麼『光』啊、『風』啊、『小鳥』啊，也有人叫『蛋糕』、『芋頭』……總之什麼都可以，因為那是屬於自己的。」

「我想叫芋頭！我要叫芋頭！！」

「那我就是光光！我會發光喔！」

孩子們笑成一團。

「可是啊，這個小鎮有個秘密……他們其實都被一種很輕很輕的魔法感染了。這種魔法一開始看不見，但慢慢地，他們會開始忘記自己是誰。」

笑聲頓了一下。

德爾塔的語氣還是輕快的：

「比方說，光光突然忘了自己喜歡什麼食物；芋頭不記得媽媽的聲音了；還有人，一覺醒來，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那他們怎麼辦？」

「沒關係！他們就一起玩、一起笑，讓彼此記住彼此。當有人忘了自己是誰的時候，大家就會一起說：『你是光光，你是最會摔倒的那個！』」

「嘿！不要亂舉例啦！」

又是一陣笑聲。

「那他們有沒有被救起來？」

「嗯……他們後來決定，自己就是彼此的『魔法』。當每個人都記得彼此的笑聲，記得彼此的遊戲，就算有一天真的忘了名字，心裡也還會有一個小角落，在偷偷說：『我不是孤單的。』」

有孩子忍不住問：

「可是……可是萬一全部都忘記了怎麼辦？」

德爾塔頓了一下。

帳篷外傳來風鈴的聲響，那是捕獵的人們歸來時的裝置，清脆又淒清。

「那也沒關係。」

她終於說，

「那就由其他人，來記得他們。」

她努力微笑，說：

「而我就是那個說故事的人。我會記得你們每一個人。」

沉默了一會。D6輕聲問：

「那個小鎮……有沒有活下來？」

德爾塔看著她。

她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她不知道這群孩子明白了嗎。

「活下來的……留下了彼此的故事，和彼此的名字。」

「那，那就夠了吧？」

E3說，眼神望向德爾塔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眸。

「對，那就夠了。」

她說。

「那再講一個快樂的故事！」

「對對對，再來一個快樂的！」

「我還要有飛行貓貓！」

「還有我還有我！我也要會唱歌的樹！」

「更重要的是，有會魔法的我！」

「D5你才不會魔法勒！你那麼笨！」

「齁又，艾留斯哥哥也說了，要有夢想！」

笑聲又一次炸開。

有人笑到翻滾，有人笑著偷偷擦眼角。

德爾塔輕輕笑著，讓那些聲音蓋過心裡的重量。

這場故事講完了，但她知道——故事不是要改變他們的命運，而是為了在消失前，給他們一段能笑著回想的時光。

哪怕只是十分鐘，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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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重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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