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酒時,不知是哪家的好事之徒哪壺不開提哪壺,說了歹話還讓主人家聽個正著,陳嘉延嘴角登時沉了下來。被婚禮秘書用遮瑕膏拍白的面色要比平時冷漠,讓一眾狐群狗黨看了心中直呼不妙,知他這是要借題發瘋的戰鬥預備姿勢。
一時間,正好站起來的阿文,小名蚊子,內心警鐘大作,才想坐回位置,就見他自中學時代喊了十多年的老大使了眼色,作口型要他起鬨。
蚊子登時僵硬成一座石雕,平時一群人在卡啦OK瞎鬧就算了,多得是深諳此道、也樂得事後揣個名牌包結算的嫩模和網紅,可今天著實是一樁喜事,更不用說——
見到陳嘉延身側有禮笑著、眼神卻很疏離的白衣男子,他腦中只有「死了」兩個字,雙眼一閉,再睜開時已經進入借酒裝瘋的狀態,大聲嚷嚷些「老大嫂子天作之合,郎才⋯⋯郎貌,這麼好的日子當然要抐個舌[1],熱鬧熱鬧一下」、「舌吻一分,幸福一生」的瞎話,聲音大得立馬成了全場的焦點,還得將快要社會性死亡的羞赧掩飾成酒酣耳熱的面紅耳赤。
幸也不幸,雖然陳嘉延的母親,港都的新興商業巨鱷李蓮英,聲名顯赫,他自個兒也長年兇名在外,身旁不乏喜愛惹是生非的年輕人,聽蚊子發話,幾個人原先在酒席上腆著臉,這下也不裝了,紛紛吆喝起「抐舌」、「親一下」,連帶一旁不知實情的遠房親戚也鼓掌跟催,聲勢之浩蕩,一身墨綠旗袍的李蓮英端著紅酒也笑僵了臉,騎虎難下,只得緩聲安撫親家夫婦少年郎就愛玩這一套,晚點還有鬧洞房什麼的,吵吵鬧鬧過了就過了。
「哭枵[2]矣,恁是咧起𪁎[3]喔!(你們是在發情嗎?!)」見達到效果,陳嘉延衝聲音最響的那群人笑罵,言辭唐突亦恣意,回頭看著不笑時面相涼薄的沈辭,笑得桀敖,明亮的眼睛反射著婚宴廳吊燈的光,有種不真切的深情,口頭上的稱謂在此情此景顯得突兀,卻無人出言指正。「小舅舅,來一個?」
心裡清楚他打著什麼算盤,沈辭抿了一口手中兌了半杯水的威士忌,慢條斯理地摘下眼鏡、放進外套胸前的小口袋,這才說「行啊」,搏來群眾一陣歡呼與尖叫聲。
得了肯首,陳嘉延咧開大大的笑容,放下玻璃杯,伸手環住沈辭的後腰,在對方的默許下迎了上前。
望著眼前的新人唇舌交錯,激情擁吻,甚至旁若無人地發出嘖嘖聲,蚊子還沒喝醉就已暈頭轉向,抱著頭喃喃自語:「天公伯啊⋯⋯」
陳嘉延佯顛佯戇[4]就煞,沈辭哪會綴伊痟?!(陳嘉延裝瘋就算了,沈辭怎麼會跟他一起瘋?!)
不多時,親到旁人都開始尷尬地面面相覷的陳嘉延總算停了下來,咋舌往後撤開時,煞有介事地將沈辭的無框眼鏡拿了起來,先是扳開鏡腳,為因失焦而眼神迷離的沈辭戴上,繼而親暱地用指腹摩搓對方發紅的眼角,見沈辭快速地翻了個白眼,他笑得促狹,挑釁又炫耀意味十足地環顧四周,好似他倆真是一對熟識多年、相知相惜且感情深厚的佳偶。
先說結論,上頭除了「熟識多年」外,沒一個是真的。
且不論新冠疫情是否影響了人們對於婚禮形式的看法,他們對傳統婚宴興致缺缺,兩個男人也不可能真的走半小時換一套禮服進場的流程,大張旗鼓設宴主要是看在李蓮英的面子上,像她說的,人生在世,婚喪喜慶的場子多半是做給人看的,既知是戲,體面大氣方能體現大家氣勢。
陳嘉延認為這說詞是迂腐了,可仔細想想,如果他媽當真迂腐,萬萬不可能由著他跟同性步入禮堂。
是,就算那個同性是沈辭。
長輩說他倆小時候時常玩在一塊兒,是沈辭到北部讀小學後才漸漸斷了聯繫,可陳嘉延對那些清朝時代的事情毫無印象,像是那些碰頭時總愛跟他攀談「你長這麼大啦,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的陌生老人。
他對沈辭那張刻薄臉的記憶源於高中。
有回升旗前,吹著哨子的教官在遲到的他後頭窮追不捨,閃避走廊上排隊等著集合的學生不及,他耍帥翻過女兒牆,限量的小白鞋慘烈地踩進花圃的爛泥,還拐了一腳,教他重心不穩,直直往當時離得最近的人影撲去。
青少年在抽高的身量清臞,這一下過後,塵歸塵,土歸土,肉碰肉,骨碰骨,沒什麼偶像劇的浪漫橋段,他痛呼出聲,想著身下的人怎麼一聲不吭,怕不是厥了過去。儘管李蓮英早習慣他孽潲[5],也幫他處理過不少麻煩事,但假如在學校出了人命,無論觀音媽祖還是市教育局也保不住他,不是他在臭屁,他那顆腦袋還算靈光,拼一點也能考上好一點的國立大學,他也還想上個離家裡十萬八千里遠的大學多玩幾年勒。
「同學你⋯⋯」於是,當陳嘉延爬起身時,就見來者眼鏡被撞歪,左眼眼周到太陽穴被鏡架刮出一道明顯的紅痕,更顯肌膚白皙,接著是一雙銳利的眼睛,單眼皮上頭壓著英氣的眉,嘴唇薄且顏色很淡,五官分開來稱不上有特色,但放在那張臉上的位置與線條恰恰剛好,讓他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笑得不合時宜的燦爛:「你好啊,帥哥。」
那人沉默看他,狀似發現看不清,在他讓開道時坐起身,將斜到一側的眼鏡摘了下來,又重新架上鼻樑,見他全無悔意也不生氣,視線落在他制服上的學號和姓名,冷冷地說:「叫學長。」
這才是陳嘉延回憶中,頭一次見到沈辭的景況。
後來,沒能多說什麼,他就被在一旁守株待兔的教官長逮住,沈辭沒被夏季制服覆蓋的手肘被紅磚道擦傷,透出淺淺的紅,很快地被大驚小怪的女班導領去了保健室。
在學生們的竊笑聲及交頭接耳裡,他肩背側背包,在操場入口被三個教官輪番轟炸「你以為你很屌是不是?記你一支大過還看你跑不跑」、「學生沒有學生的樣子」、「笑?笑什麼笑?!你難道不知道羞恥心怎麼寫嗎」那幾套耳朵聽了都要長繭的PUA大全,他的班導見怪不怪,面露無奈卻也沒停下腳步,隨其他同學精神答數入場後走到一邊的樹蔭下乘涼,直到朝會時間差不多了,才上前解圍,將他領回班上的隊伍。見他姍姍來遲,蚊子傻裡傻氣地還想接過他的書包幫忙背,看班導一個眼刀掃過來,立時閉上嘴立正站好,連國歌都唱得格外真心。
陳嘉延本以為就算沈辭不追究,那個高分貝、看起來就很神經質的女導師也會找上門討個說法,畢竟自那回之後,他就在其他人七嘴八舌中,得知沈辭比他大了兩個年級,是紅榜常駐名單,開學迄今的模擬考屢獲佳績,是科學班中被認為有望考上醫學院的明日之星。想到那張就連受傷都不咸不淡的臉,他並未推翻自己原先的評價,帥是真的帥,單名聽起來也帥,但如果當醫生是那張臉,還是別禍害眾生了吧,感覺說什麼都能讓人輕易聯想到「你還剩下三個月」或「標靶化療二選一」的死亡宣告。
即便連法律都規定,訴訟由被告住所地的法院管轄[6],但應屆畢業生課業繁重,沈辭沒空跟小高一糾纏是情理之內,不過人不就他,他難道不能就人嗎?將自己唯恐天下不亂的個性曲解為善解人意,陳嘉延興沖沖地拎了一袋冷飲——鄭重聲明,可不是福利社裡那些不知名牌子的便宜貨——和跌打損傷的藥膏,爬到高樓層的高三課室,遠遠閃過巡邏教官和幾個相熟的科任老師,在連社團時間都安靜無比的走廊上跑得飛快,用一個滑壘停在目的地前頭。
後排一個女學生看見他,笑吟吟地推開窗問他找誰。這動靜引來了其他人的注意,不掩好奇地瞅著面生的他,他也不扭捏,怡然自若地將手上的飲料遞給她,毫不愧疚地扮演著一個乖巧討喜的學弟:「我來找沈辭學長的。學長學姊準備考試辛苦了,這個請大家喝。」
應是聽見了自己的名字,那女生都還沒喊,沈辭就徑直走來窗前,沒有詢問,也沒有阻止女同學收下賄賂意味濃烈的賠罪品,確認她接好了就把窗關上,淡淡解釋一句「夏天蚊子多」,便推開教室後門走了出去。
原以為要吃閉門羹,陳嘉延見這走向似有轉機,笑彎了眼,狗腿至極:「沈辭哥,之前不好⋯⋯」
「別叫我哥,」沈辭蹙眉,後半句話不脫挖苦,對這歲數的人來說可謂很難聽。「難道你得了只能在別人面前叫我學長的病?」
果不其然,這話瞬時挑動了青少年時期的敏感神經及血氣,陳嘉延挑起眉,低聲下氣本不是他的作風,今下開場就被駁了面子,平時管他是摔斷腿還是臉,他哪次不是直接放話要打破對方的頭,幫忙醒醒腦。
「別像傳言說的,講兩三句話就要動手。」沈辭看得明白,話說得更明白,新換的眼鏡仍是無框的,但鏡片形狀很俐落,像是刀鋒,襯得後頭的眼神犀利,「讓可能考上醫學院的準考生受傷,還是第二次,學校可能不敢逼你轉學,但萬一我自殺或是轉學了,少掉一個醫學系是小事,影響到整個高三的氣氛,國立大學錄取率掉下來,還是上了社會新聞,怎麼辦?他們(校方)是不可能壓下這件事的,找個有正義感、憤世嫉俗的菜鳥記者簡單得很。明年基測的考生比今年只少了幾千人,沒什麼大不了,但兩年後、三年後呢?在考生不到三十萬人,也不用一定要有高中學歷就能考大學的時候,這間學校難道只想招到你和彼陣遛穗仔[7]的貨色嗎?更不用說,現在景氣沒那麼好了,不是每個人都負擔得起私校的學費。」
就算話說得落落長,那道微啞的嗓音依舊如面色般冷靜,也可稱之冷漠,死生大事說得像是不相干的人的事,讓陳嘉延頓時想起逢年過節避不開親戚的時候,李蓮英在他講話無站節[8]時總會補上的那句「無禁無忌,食百二[9]」。
儘管如此,他仍被對方話中的威脅之意氣到笑出來。那言詞鋒利得讓他求和的低姿態顯得可笑,可這也讓他再次確認了一點,沈辭很聰明,遠遠超出他最初知道的那種書呆子式的聰明,最重要的是,沈辭很清楚他是怎樣的人,更知道怎麼重踩他的痛腳——尤其是他那不能說是望子成龍,但也不希望他早早進少觀所的老母。一旦他進去了,她非但不會著急著想辦法把他弄出來,說不定還會誠懇地請求少年法庭的法官關到他痛改前非再放出來。
他或許是理解的,畢竟在還不足以強大到把持自身或他人的惡意時,牢籠未必不是一種保護。
縱然心裡憋屈,陳嘉延知道沈辭說的在理,終究沒有口出惡言,基於江湖道義,便是他心裡詛咒對方摔斷一雙手,還是得做做樣子問跌那一跤有沒有傷著:「凊彩啦,你上次有沒有怎麼樣?眼鏡的錢⋯⋯」
「不用,飲料就夠了。」推了推鏡托,沈辭淡然看他,話卻一句比一句誅心,「錢都拿來賠了,你怎麼買鹽酥雞飼細漢的[10]?」
暗示他是盼仔[11]的言論讓陳嘉延忍不住祭出了自己所知的最髒的髒話和一隻中指,趕在聽到風吹草動的教官上樓逮人前逃之夭夭。
自那天起,他就跟沈辭結下了樑子,雖然多年後提起這件事,沈辭恍然大悟的神情驗證當初只有他單方面當作了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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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1] 抐舌(lā-tsi̍h):法式接吻,又稱溼吻、舌吻,俗稱喇舌。
[2] 哭枵(khàu-iau):粗俗的罵人語。以人因飢餓而吵鬧的比喻,來罵對方無理取鬧。 粗俗的口頭語,用來表示糟糕、不滿或遺憾。
[3] 起𪁎(khí-tshio):雄性的動物發情。
[4] 佯顛佯戇(tènn-tian-tènn-gōng/tìnn-tian-tìnn-gōng):裝瘋賣傻。
[5] 孽潲(gia̍t-siâu):頑皮、作孽。
[6] 民事訴訟法第一編總則第一章法院第一節管轄第1條。
[7] 遛穗仔(liù-sūi-á):原指空包彈的稻穗,後指涉屁孩、混混、無路用的人。
[8] 站節(tsām-tsat):分寸。
[9] 無禁無忌,食百二:形容人百無禁忌,毫無忌諱,便能長壽活到一百二十歲。通常是觸碰禁忌者用來自我安慰的說法。
[10] 細漢的(sè-hàn--ê/suè-hàn--ê):小弟、手下或供人差遣的人,通常用來稱呼團體中位階較低者。另有一解釋為么兒,家庭中最小的孩子。
[11] 盼仔(phàn-á):指不夠精明,不通人情世故,容易被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