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惠王十六年的正月過後，大雪接連不斷，整座錚王宮都覆著一片銀白，毓德殿外栽著的其中一棵梅樹枝頭承載不住積雪的重量，先是「啪」的一聲，接著一陣嘩啦，斷枝殘雪落了一地。
從黎隱口中呼出的熱氣成了一團白霧，他只穿著兩層衣袍再外罩粗麻齊衰，動作俐落地將桌案擺到廊上，接著把一碟炙肉、兩疊醃菜及一碗菜羹擺到案上，又倒了一杯酸米漿，將白天默的祝詞丟進火盆裡後，就這麼跪坐在案前不動。
衛璇的訃告發出後，每逢朔望他總是會請小廚房備上幾道吃食以祭祀生母。
其實母親還活著時他們也極少一同進膳用餐，她瘋狂的時候黎隱身上總會多出幾道傷，但她心情好的那些日子、耐心教他寫字算術的時候，母子之間的相處也還有些許溫暖之處。
以前靠著那些微的寧馨時刻，黎隱便覺得還能熬日子，但現在不只衛璇、所有的瑤華宮人都死了，他被獨留在這世間，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黎隱想起以前母親癲狂的模樣，雖然總是讓他體痛心疼還被關在瑤華宮內，但她總說都是為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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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股暖意罩住自己，黎顯蹲在他身前抬手抹去他臉上不知何時淌下的淚。
黎隱揮開黎顯的手，扯下他罩在自己身上的皮裘一邊開口：「太子又來做甚？喪期當中易染不祥汙穢，殿下不宜久留，快請回吧！」
黎顯壓下他的手，又將皮裘領口拉緊。「你每次都說差不多的話，聽也聽膩了，還是你今天換句話說，比如……『生辰快樂』？」
黎隱抬眼看他，臉上有怨有怒，開口諷道：「毓德堂無絲竹舞樂、無美食宴飲，何況哀矜之人何能慶賀？太子這是強人所難！」
黎顯嘆了一口氣，順勢往前一跪攬住黎隱輕輕拍撫他的背輕聲抱怨：
「你又不喊我兄長了，也罷……的確是我不對，你如何會有心情說這些？其實是我想來替你慶賀生辰，去年我說了……這次咱們一定要一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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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黎隱想，他大可輕易推開黎顯，這人總是帶來他難以抗拒的溫情，然後又瀟灑轉身離去，教他怨恨起過去那個等待他的自己，以及曾耽溺過的歡欣光景。
然而就跟每一次黎顯來找他的結果一般，他總會在對方安撫討好的聲線下服軟，也總會替化形夜奔前來的他留一扇窗，並在房裡留套衣裳方便他更衣。
也不知黎顯哪來的皮裘，黎隱扯開裘袍，別過頭硬聲硬氣的說道：「有什麼好一起過的……我不冷，你要自己覺得冷就穿著，不然就進屋去！」
黎顯在自家兄弟的冰冷手指上輕碰一下，邊在心裡偷笑著邊說：「我也不冷，剛跑過來身子熱得很，沒看都出汗了？」
下一瞬那皮裘就罩在自己身上，黎隱推開他起身往屋內走，嘴上說著：「出汗又吹風，到時過了病氣……難道是想著到時要我替你擋病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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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稚嫩開朗的臉上綻出一朵能融霜化雪的微笑，黎顯起身快步跟上去，攬著黎隱肩膀又將那皮裘塞進他懷裡。
「才不是那樣，這可是我特地帶過來當你的生辰禮物，祝二弟嘉辰壽安，常樂無憂！」
他去年說的也是這兩句，常樂無憂……那是自己從來都沒有過的感受。黎隱手指攥緊懷中的皮裘，這回沒再推拒，抿著唇在地爐前坐下將裡頭溫著的茶壺拎起，倒了杯茶湯推到黎顯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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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顯不急著喝，興致勃勃的將帶來的包袱打開，拿出一個用皮革捲起的物事。他將皮捲攤開，裡面整齊放著一個算籌、六根長籤，但那籤形狀特別做工也精細，看來像是竹管從中剖半後再髹漆包上銅絲。除此之外還有分別以美玉及象牙製成各六個方形的骨牌，各是一大五小。
黎隱沒見過這東西，但從皮革上繪製的方盤推想大概是棋具一類的遊戲。
「這個呢……其實也是你的生辰賀禮，去年生辰見完你後我就備下了。你玩過六博沒有？我剛去學宮時同學教我玩的，可有趣了！」
黎隱搖搖頭，瑤華宮裡就他一個孩子，他所知道的遊戲都是黎顯教他的。兩個孩子畢竟玩心還重，有玩具在就沒必要說氣話讓彼此不快，他好奇的探頭過去仔細端詳，黎顯一一講解規則用途，常常還沒說完黎隱便能舉一反三，開始玩沒幾盤後兩人就能玩得勢均力敵，他們興致上來，一不小心就玩到月過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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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更鼓傳來的咚咚聲黎隱才驚覺時間的流逝，他走到屋外，廊上的桌案跟祭祀的飲食都有宮人收拾了，他回頭看跟在他身後出屋的黎顯問道：
「你在這裡沒關係嗎？這可是冊立太子後的第一個生辰宴。」
「無妨。」黎顯雙手交叉在胸前，靠著門搖搖頭說：「瑤華宮之事才過不久，本就不宜大辦，父王正準備啟程東巡諸侯封地，今日就簡單一同用膳而已。」
黎隱低頭拉平剛剛趴在席上玩耍弄出的皺褶，像是不在意的說：「不過時候已晚，太子是該回了。」
黎顯噗哧一笑，走上前拉住自己兄弟。「今日不回去也無妨，這可是我向父王要來的生辰禮物，明日休沐一天，好跟你夜話一宿。」
聞言黎隱身形一頓。「你今日不是化形奔來，是子耿護送來的？」
「是啊！不然這些賀禮怎麼拿得過來？但我急著拿壽禮給你可是一路急奔進院，是真的出了不少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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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黎顯笑嘻嘻的臉龐，突然一股羞惱衝上黎隱的臉皮，有種被勘破心事的狼狽。他甩開被拉住的袖口越過黎顯往屋內走，沒注意身後的人突然往前一跳抱住他。
「跟你討一句兄長當壽禮不為過吧？」黎顯眼神困倦，下巴抵在黎隱肩上打了個哈欠後又接著說：
「仲隱啊……我的生辰，便是你的生辰，與其與眾人笙歌鼎沸，還不如與你共看燈火闌珊。歲歲年年，我們總是要一起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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