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昔日經歷的所有痛苦,都是為了成全往後所有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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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萬里無星,唯獨一輪新月,高高掛在天上。夜半時分,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一點風也沒有,只聽得見遠方貓頭鷹斷斷續續地啼叫聲,靜謐得叫人窒息。黎雨靠在窗邊,睡不著,眼底有著一股沉甸甸的黑霧,濃得化不開。他打開側背包,最前面的夾層塞滿了紙條,他一張張揀出來,丟進垃圾桶,佈滿皺摺的紙上寫滿了「去死」、「活該」等等字樣。
已經很久了。
自挽枝公開反抗他們,他們便換了一種方式,更為隱密而謹慎的,饒是拿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這是他們做的。
他們不再明目張膽欺負他,不再亂畫或是丟掉他的書,也不再亂寫他的桌子,而是日復一日塞威脅和充滿惡意的紙條到他的抽屜裡,收作業或登記成績時故意略過他,或是針對他做的每一件事挑錯誤。然而,與之前相比,這已經好很多了,只是,他仍是常常失眠,就算好不容易入睡,也會在黎明前驚醒。
這不是人過的生活。
每天提心吊膽,深怕再做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他的一舉一動,都是會被放大鏡檢視的。
時間久了,他總是在想,何時才能解脫。他沒有人可以訴說,沒有人能幫助他,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給別人造成麻煩。他也想過告訴挽枝,可是,告訴她之後呢?她可以安慰他,也一定會支持他,但她阻止不了他們,甚至,他已經促使一些人也開始針對她。
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並不是沒有告訴過師長,但是,他們是這樣說的。
「你有受傷嗎?沒有證據的話,老師也很難處理。」
「我們等下還要去醫院照顧你妹妹,有事晚點說,都長那麼大了,體諒一下我們吧。」
「你要不要回憶一下,自己是不是有哪裡做錯了呢?」
「你太敏感了吧?」
但是,他究竟是哪裡做得不夠呢?他又錯在哪?
每天夜裡驚醒,一身冷汗,總是在每一次呼吸中,感覺到細細密密的痛,心臟被無數雙手拉扯著,開始一點點下墜、下墜。他想要咆哮,想要掙扎,想要放聲大哭,但卻又怕吵醒明天得早起的父母,以及熟睡的妹妹。他彷彿困在泥淖之中,越是掙扎,便越陷越深。
一兩滴雨滴落在眉梢,他向外看去,似是要下雨了,但那又如何?縱使今夜下的雨會弄濕地板,但當旭日初升的時候,便又會蒸發殆盡。沒有人會知道。
他關上窗,躺回床上,緩緩閉上眼。
卻再也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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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旭日將黑夜撕開了一角,輕柔的光緩緩蔓延,覆蓋過墨水般的長穹。我踏在乾燥的水泥地上,輕嗅空氣中泥土與青草的氣味。不知不覺,畢旅已經來到最後一天,就好像有一隻手,偷偷將時鐘撥快了那樣。站在熙攘的人群中,那些嬉戲歡笑的聲音無故使我惆悵。
「我們去坐那個好嗎?」黎雨伸手指向一個東西。
「自由落體?」我有些吃驚。「看不出來,你膽子還蠻大的嘛。」
「就是因為沒有勇氣,所以才要練習⋯⋯」他嘀咕道。
「哎呀,不敢坐就別做了啦。」我戳了戳他。「不然我可背不動你。」
「去試試。」他很堅持。
我非常無奈,只得和他坐上了遊樂設施。
緩緩上升,我們來到了最高處,底下的人群變得很小、很小,比螞蟻還要小,我視力很好,連遠方五顏六色的看板都看得一清二楚。腳下是懸空的,一陣冷風掠過,我微微抖了下。用餘光偷偷瞥了一眼黎雨,他倒是沒什麼表情,感覺一點也不害怕。
倏地,我們開始下墜,狂風在我耳邊嘶吼,所有色彩在眼前奔騰,幻化成一片片模糊的光影。我覺得靈魂好像都要出竅了,心裡泛起陣陣癢意,像是在被密密麻麻的蟲蟻啃食。終於落地,我搖搖晃晃站起身,感覺早餐在肚子裡翻滾,要吐了。
「妳還好嗎?」黎雨扶住我問道。
「不,不太好。」我眼冒金星。
一直到坐在長椅上,灌了好幾口水,我才慢慢好了一些。
「你覺得可怕嗎?」我問道。
「好像也沒想像中那麼可怕。」他也喝了一口水。「我好像不怕高。」
我細細端詳他的臉,平靜如水,一滴汗也沒流,再看看我自己,碎髮都因為冷汗而貼在前額,面色蒼白且毫無血色。沒由來的,我覺得有些懊惱,感覺自己好像出糗了。
「可惡。」我狠狠瞪著他。
他一頭霧水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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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玩了幾十項設施後,我精疲力竭地倒在長椅上,平常不愛運動的後果,現在終於顯現出來了。
「我幫妳去買點飲料好了。」他看我一副萎靡的樣子,主動說道。
「那太好了,我要喝奶茶。」我高興道。
他沒回頭,擺擺手表示知道了。
等一下還要玩什麼呢?我打開地圖,用紅筆圈起玩過的項目,細細在腦中規劃了好幾次路線。然而,過了很久,一旁排鬼屋的隊伍換了一批又一批,他始終沒有回來。上一則簡訊仍是未讀的狀態,我無聊得將地圖蓋在臉上,打算打個盹。
「一個人?」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掀開蓋在臉上的地圖,看向面前的人。
「有事嗎?」我沒好氣問道。
周禾沒理會我,理了理綴滿蕾絲的裙子,自顧自在我身旁坐下。一陣風吹過,我嗅到若有似無的花香,帶著和煦的暖意。沉默。我們望向前方,都沒有人說話。
「有時候我還真覺得,生活很無聊、很無聊。」過一陣子,她沒頭沒尾說道。「你說呢?大家日復一日做著毫無意義的事,然後把它當作是一種樂趣。這樣很沒意義,也浪費時間。」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我說。
「別那麼緊張。」周禾轉向我,黑漆漆的眼珠像是兩個漩渦,可以將所有情緒吞噬,抑或是冰冷、無機質的彈珠。
「妳有什麼話便直說吧,我不想跟妳拐彎抹角的。」我悄悄把位子挪遠了些。
一瞬間,氣氛有些凝固了。
「妳知道為什麼大家要這樣對待黎雨嗎?」像是在組織詞語,她緩緩說道。
我沒有迴避她的眼神,但也沒回答,她倒也不著急,輕輕轉著手上的髮圈。
「妳大可把這當作是一種手段,大家藉此獲取共同話題,甚至融入群體的入場券。有些人是受到了煽動,也有些人就只是討厭,要說他有沒有犯錯,倒也沒有。」半晌,她放下手腕上的髮圈,輕聲說道。
「妳告訴我這些,是有什麼目的?」我一字一句問道。
她沒接話。彷彿,她墜入了我看不見的世界,目光直直盯向前方,沒有焦點。只見她緩緩握緊拳頭,直到拇指微微泛紅,才緩緩鬆開。
「去那裡看看吧。」最後,她指向鬼屋說道。
我帶著疑惑看著她,希望她給一點解釋。
「我不會跟妳一起,因為就算他怎麼了,也都不關我的事。我不關心別人,也只在意我自己,妳大可罵我冷血,我也無所謂,但我確實只知道這一點點內情,不論妳相不相信。」她罕見地,低下了頭。
我望向周禾。只見她的長髮像瀑布般流下,隔絕在我們之間,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隱沒在袖子下的、纖細的手腕,血管清晰可見。恍惚間,我竟覺得她那毫無破綻的面具裂了一角,使我稍稍窺見了她心中某塊、熾熱而真誠的地方。
我一定是出現幻覺了。
另一邊,周禾深深看了我最後一眼,走了。白色裙擺隨風飄動,使她就像隻翩然起舞的蝴蝶。
我仍不相信她,但我很擔心黎雨,所以還是往鬼屋的方向走去。
所謂鬼屋,其實就是間破房子。它外牆上的油漆早已斑駁,突出的鐵釘銳利到可以刺死人,木製階梯塌了一階,一旁還堆滿了木條、油漆桶和破紙箱。整棟房子只有幾個能透光的地方,霧濛濛的窗戶上有著一塊塊污漬,遠遠看去,有點像是人臉。它好像是廢棄了,但是屋頂上卻裝滿閃爍的霓虹燈,在地上投下一片片彩色的碎光,讓我覺得有些突兀。已經接近集合的時間了,所以排隊的人很少,裡面也幾乎沒半個人。
鬼屋裡面燈光昏暗,碎布隨著空調的風飄動著,綠色的窗戶上佈滿暗紅色的掌印。積滿灰塵的鏡子映出了我的倒影,上面還掛滿蜘蛛絲。驀地,一隻手從木箱中伸出,纏滿了繃帶。我想,也許是某種機關。
我不怕鬼,直接略過了它。然而走了很久、很久,還是沒看到黎雨。
僅剩的遊客漸漸都走了,剩我一個在裡面轉呀轉,沒有任何頭緒。造景用的蠟燭快要燃盡了,只剩一小節燭心飄在蠟油中,微弱得連眼前的東西都照不清。我只得拿出手機,用手電筒到處照,希望可以發現一些蛛絲馬跡。走著走著,熟悉的鏡子又出現在前方,這已經是我第七次看見那隻手了。
我搔搔頭。黎雨到底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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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很陰森的廁所,鏡子佈滿蜘蛛絲般的裂痕,滿地水漬,門口的日光燈管好像壞了,一下又一下閃著。黎雨被困在最裡面的隔間已經有一個小時了,他聽著水滴落下的聲音,滴答,滴答,回想剛才發生的事。
那時他剛買完奶茶,正準備回去,被同班的人發現了。他們架著他進去鬼屋,不顧他反抗,最後又把他關進這裡。無數雙手,被鉛筆劃掉一般、模糊的面容,他始終沒有真澄看清過。早就習慣了,雨點般滴落的痛苦。其實在上高中前,他也是這樣度過的,安逸太久,這種無痛無養的小事也變得難以忍受了起來。
手機被他們帶走了。
「等一下再還你喔。」他們邊笑邊說,那種笑容令他作噁。
他蜷縮在角落,只希望結束營業前有工作人員發現他。挽枝應該在找他吧?但這裡那麼大,她一定找不到的。塵封已久的記憶又再次浮現,它就像是快要結痂的傷口,只有在碰到水時,才又會使人難受。
還記得,他從小就不是討人喜歡的孩子。
他不知道他做錯了什麼。但,討厭一個人從不需要理由,不是嗎?有些人,就是活該被孤立。可是,年幼的他卻總傻傻地盼望著,相信總會有人發現他的好,願意給他一個機會,願意當他的朋友。
「你要和我們玩嗎?」
某日,他的夢想成真了——一個男孩對他釋出了善意。可黎雨沒想到的是,他和他的朋友卻把黎雨的眼睛蒙住,關進了廁所的工具間。
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怎能扭曲成這樣子?像是張牙舞爪的怪物,露出陰森森的笑容,將銳利的獠牙貫穿他的身軀,他彷彿看見自己臥倒在血泊之中。
他們將廁所關了燈,於是他什麼也看不見,一絲光線也沒有。沒有人會懂那種感覺,就像是失明了一樣,儘管睜大雙眼,卻什麼也沒有。太可怕了。若世上真有地獄,應該就是如此吧?
黎雨在黑暗中大聲呼叫,拍打牆壁,他竭盡全力地求救,但沒有人聽見。那些絕望的呼喊,在空蕩的廁所中迴盪、迴盪,帶著一種憤怒、痛苦,像是困獸的嘶吼,抑或是歇斯底里的尖叫。他的喘氣聲夾雜著一絲哭腔,留下的淚水滲入心坎,又酸又澀。所有的聲音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變小,最後消失。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出來的,唯一記得的是,隔日他質問他們時,他們的回答是這樣的。
「就你這樣的人,也配當我們的朋友?」
他是那時候才明白||原來,不是所有的善意,都是真誠的。
不要妄想去擁有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要有期待,就不會有失望。他早該明白的。
像他這種人,就不該存有無意義的期待。
回過神來,黎雨望向沿著隙縫透進來的陽光,暗沉的光影落在他蒼白的臉上,在眼下投出了深深的、烏黑的溝壑。他一動也不動,目光漸漸失焦,清透的瞳孔再也映不出光澤,只剩死水般的沉寂。
他想,這樣也好,至少他不會再有任何留戀了。
原本還想再和她在明年冬天喝一杯奶茶,還想一起看一次日落,還想一起在天台度過很多、很多個午後,還有好多事沒一起做,好多風景沒一起看過,但,他等不了了,也不想等了。
就這樣吧。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
他疲憊地閉上眼。
倏忽,一道光照了進來。
他愣在原地。
彷彿是一把利刃斬開了所有黑暗,乘著無數色彩向他飛奔而來。一陣酸楚由鼻子蔓延到喉嚨、心臟、四肢,好像烈火在燃燒。無數色彩在他身邊飛舞,天藍、碧綠、嫩粉,它們如雪花般紛紛落下,所及之處,升起一絲絲暖意,就好像在隆冬喝了一杯熱呼呼的奶茶,絲絲縷縷甜意縈繞在心上。
「黎雨!」挽枝大大的臉湊到他面前,這麼說道。
一陣踉蹌,他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淡淡的、平靜的,他嗅到洗衣精的味道,感覺到一雙手輕輕拍著他的背。他漸漸放鬆了緊繃的身體,放慢了呼吸。奇怪,明明也不是特別委屈,但此刻,他就是特別想哭。
怎麼了?不是不再相信了嗎?不是不在意了嗎?為什麼,為什麼還會流淚?
從小到大,他的父母都教育他,不要成為別人的負擔,不要成為麻煩。他們總說,不要哭,要堅強,每當他落入低谷時,他們從不在身邊,於是,他一退再退,總將眼淚往肚子裡吞。
此刻,累積多年的淚水洶湧而出,他就像壞掉的水龍頭,怎麼也停不下來。
「走吧。」她笑了。
溫暖的手落入掌心,她牽起了他,還有過去那個、不敢哭泣的他。溫熱的水珠滴在手背上,好燙,好燙。
也許,屬於自己的那個人一直都在,但是彼此卻一直錯過,幸好,短短一生,他能與她相識。縱使不能一路相伴,只慶幸,那些踏在地上的足跡、流過的淚、被絆倒過的坑、揚起的笑容,永遠不會消逝。
也許,昔日經歷的所有痛苦,都是為了成全往後所有的相遇。
此刻,他很想對從前的自己說:你看,我找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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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小小嘮叨:因為能力有限,一直寫不出那種揪心的感覺,就只能將就一下了ㄌ。然後,還是謝謝有在讀我的故事的人,超感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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