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他『死』了?」蘇安泰鬆開拉帝夫的手後退了好幾步,背抵到大門才停下。
「是的,他死了、死亡,時間走到盡頭再也不會睜開雙眼,肉體腐朽,意識從備份系統消失,真正意義上的死。」拉帝夫闔上雙眸,彷彿回憶什麼似的,接著又緩緩睜開。
「可是,那些客戶呢?最近一位客戶的兒子告訴我,我要找的人『終止』了他父親的時間,那是幾個月前才發生的事情。難道我要找的人在這之後死了?」
這表示真的能「死亡」,但現在已經來不及?如果蘇安泰能早點發現、早點過來……他被那些該死的月球計畫絆住,長時間配合他們跑行程,而他根本就一點也不在乎未來人類能發展到哪裡,他的人生怎麼會如此絕望?
「正確來說應該我是『殺了』他父親。」拉帝夫的說法又將蘇安泰從谷底稍稍提起了一釐米。
「什麼?」蘇安泰有些混亂,眼前的青年為什麼先是說他要找的人死了,現在又說是自己殺了客戶,這個人的邏輯沒死吧?
蘇安泰瀕臨崩潰地搖頭,提高音量,「我不在乎什麼殺不殺,沒有比存活更讓我痛苦的事情,只要讓我死掉就行。」
「最後一顆熵增藥……你可以把它想作是連CT也無法偵測警示的急速藥物,能瞬間摧毀細胞、連意識備份都一起抹去,那種藥在幾個月前用光了,而你想找的製藥者在更早之前就死了。」
隨著拉帝夫無情截斷最後一絲希望,蘇安泰跌坐在地引起的聲響讓小安探頭跑了出來,她仍叼著蘇安泰的靴子,搖晃柔軟的尾巴接近像死人般動也不動的蘇安泰,她鬆開嘴放下靴子,舔了舔蘇安泰的手指,直到他恢復生氣微微抽動。
拉帝夫其實在說謊吧?熵增藥事實上還有,或者拉帝夫有能力製作出來?
「你沒必要欺騙我,你知道我是誰吧?星橋科技的蘇安泰,月球上的衛星都是我的,我能給你任何東西……也能讓你一無所有。」最後一句話蘇安泰原本不想說的,但他得先搞清楚拉帝夫想要什麼,若連脅迫都無果,他還能拿出什麼?
拉帝夫勾起嘴角,不似嘲笑更非同情,「我知道,永生門的「鵬」衛星、CT的資料傳輸,都是出自科技天才蘇安泰之手,你的牢籠是你自己親手打造的。」
蘇安泰全身上下僅有瞪大的瞳孔做出反應,這個男人不僅沒理會他的威脅,甚至反過來利用痛點打擊他,太棘手了。
到了最後,除了衛星,蘇安泰什麼都沒了。
舔著蘇安泰的小安改趴在地上,水潤的圓眼目不轉睛盯著沉默良久的人。她看著他逐漸和地心引力對抗,大手緩緩落到她的耳朵上,一下又一下溫柔地撫摸。
「……我以前也養過像小安一樣的米格魯,她活潑又好動,雖然是實驗犬卻很親人。人類一旦受到傷害可能一輩子無法再信任別人,可是動物不一樣,至少露露不同。」
蘇安泰的聲音令周圍靜止的時間再次流轉,拉帝夫放鬆了站姿,凝視不如想像中脆弱的男人。
「我父母都是基因篩選的前兩類人,他們活了下來,並按規定生下我,我則被檢測為第一類。我從小時候就喜歡動手做東西,和大多數的鯤嶼人一樣,因為那什麼『和熠適配度高的基因才能留下』根本是屁話,鯤嶼活下來的人幾乎全是科技和醫學人才。
「我有太空夢,想去系外行星探索,但那要花很長時間,所以我先製造衛星,盼能讓它帶我飛。可是在漫長的歲月裡,在我還只能夠去月球和火星的時間裡,我和我爸在第二節斷了聯繫,我媽雖然早在那之前就和我爸分開,卻和我維繫了四節的聯繫。伴侶走過三節人生後愛上別人,只有露露,只有她一直一直陪著我。」
撫摸自己的大掌停下動作,小安不滿地蹭著蘇安泰的掌心討求更多。
「我只要閉上雙眼回想,人生中的記憶永遠都有她陪伴。」
蘇安泰閉上雙眼,回憶和眼前狗兒相似的臉龐,露露第一次踏入蘇安泰家中,便直接朝廚房角落走去,在那裡轉了幾圈後安然躺下。除了用餐時間,露露幾乎都蜷縮在那個角落裡。蘇安泰隔天就去買一條柔軟的大毯子鋪在角落,那時露露第一次舔了他,蘇安泰感覺胃裡無數的蝴蝶歡快飛舞。
從那之後,樓上樓下隔壁鄰居換了一批又一批,蘇安泰自始自終都住在原本的房子。
每當下班回到家打開家門,總會看見露露叼著拖鞋坐在玄關等蘇安泰。進房裡換好衣服出來,聰明的露露能從他的穿著,判讀究竟是要去咬牽繩還是跳上沙發陪看節目。比起看節目,蘇安泰更常選擇拿起牽繩出門散步。
然而隨著蘇安泰的衛星受到聯合政府青睞,他待在公司的時間越長。蘇安泰一回家會先到浴室梳洗讓自己有精神點,卻依然敵不過疲勞換上睡衣躺到沙發上。起初還會叼著牽繩蹭蹭蘇安泰垂在沙發扶手手背的露露,後來也逐漸習慣,乖乖跳上沙發窩在他身邊。
蘇安泰永遠記得露露看影集的有趣反應,露露最喜歡看有松鼠的動畫,只要松鼠一出現,她便會突然豎起耳朵,眼睛緊盯螢幕,偶爾還會隨松鼠跑動的劇情興奮地在屋內上跑上跑下。如果蘇安泰睡著了,露露就會調整自己的位置,找一個剛好能貼著他身體的舒適角落,保持不吵醒他,但當他醒來時能立刻發現的距離。
那是屬於蘇安泰跟露露之間家人的默契。
「後來我漸漸發現,她的大腦和記憶無法承受一次次的重生,她對自己和我重生的外表感到混亂困惑,導致她每次重生的時間不斷提前……到最後我只能放手。」蘇安泰睜開雙眼,露露的身影也隨之灰飛,他發覺自己又將失控,喉嚨梗著物體吞嚥困難。
蘇安泰還是那個喜歡做衛星、還是想看遙遠宇宙的風景,他只是會想,失去與露露相伴的景色,還能同樣感動嗎?
曾經他以為他們能永久相伴,這個時代的定律讓他產生永恆是正確的錯覺,事實上沒有什麼是不朽的,而他錯估了永恆的漫長「時間」。
這些「時間」讓他失去和摯愛相處的記憶,蘇安泰不是單純想要死,他只是想終結剝奪自由和意義的生命,因為死亡從來都不代表結束。
「有一種東西比活著更重要,比看到系外星系更重要,我不想忘記,我想好好記得。」
拉帝夫不知何時蹲下身,在小安另一耳後搔了搔,獲得雙重撫摸的小安滿足地閉上眼睛。
「你是對的,她享受和你在一起的生命旅程,最後回歸自然的循環。」
說出這種話的拉帝夫,蘇安泰想不到對方有任何理由對熵增藥的事說謊。
蘇安泰勉強吞下酸澀,哀怨道:「那你說,我又為什麼在這裡生不如死?我刻意搞壞身體,就是希望政府不強迫我重生時能早點死,但我太懂他們了,他們不可能兌現承諾,讓我在衛星發射前先重生就是證據……所以我找到你。
「你就沒有別的方法了嗎?那個熵增藥,就算製藥者死了,難道就不能找其他人重新製作嗎?」
興許是壓抑太久,抑或小安的出現讓蘇安泰放下了部分警戒心,導致他忍無可忍全發洩給眼前的陌生人。他跟心理諮商師談過,也跟咲子坐在餐桌上好好聊過,多一個不幸的傾聽者也無所謂。
這想必會讓拉帝夫深感為難,然而對方卻一點困擾的感覺也沒有──大概某方面是一個少根筋的孩子──蘇安泰內心嘆氣。
「算了,我拿你出氣也沒用。我剛才提的重新製藥真的沒辦法嗎?」
「永生門內的意識備份系統,經過熵增幾次破壞後,已經升級變得難以攻克,現在想靠藥物侵入CT連結備份系統已經不可能了。
「至於藥物本身,根據我母親──也就是你要找的製藥者,她說過熵增藥在合成的過程中加入一種奈米密碼技術,每個小分子化合物都有獨特的分子指紋,那些分子指紋全都經過加密處理,為了就是讓有心人無法輕易複製和製造。」
拉帝夫認真解釋,蘇安泰卻一臉茫然。「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拉帝夫像早就料到似的,也沒有重新解釋的意圖,轉而問:「你不打算放棄嗎?」
「怎麼可能放棄,就算要花上永恆的時間我也要終結人生,反正我有大把的時間不是嗎?靠,還真是諷刺!」
面對還有精神自嘲蘇安泰,拉帝夫瞇起藍眼,露齒微笑,「那麼,我跟你一起想辦法。」
「你要幫我?」蘇安泰語氣掩飾不住震驚,不可能吧,事情會這麼容易?
「當然,總歸是我讓你白跑一趟,而且我還蠻喜歡你的。」拉帝夫維持蹲坐的姿態,彎著頭靠在手臂上,斷斷續續撫摸小安的側肚皮,透亮的藍眸彎起,帶著一絲俏皮。
「我覺得你是個怪人。」蘇安泰緩緩說道,眼中帶著打量,雖然口氣平淡,但拉帝夫確實是名從各種角度看都十分俊美的青年,蘇安泰有種被外貌優秀的人欣賞的飄飄然感,足以忽略他性格的古怪。
「嘿嘿,可能吧,畢竟我住在一個已經被遺棄的地方。」
蘇安泰目光一沉,語氣轉為謹慎,「你為什麼不離開這裡?」他不會輕易被一兩句讚美沖昏頭,因為小安而消失的警惕再度回歸。雖然若能不必每次都爬這該死的山來找拉帝夫對他而言也很重要。
「當然是因為我不能輕易離開。」拉帝夫一臉無辜地站起後,朝蘇安泰伸出手。蘇安泰凝視他片刻,最終伸手握住跟著從地板上起身。
拉帝夫接著說:「因為我被限制行動。」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7IurmAl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