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的一些小事》 - 《半城風雨半城謀》第一章・山門之外

拂曉時分，天尚未明，霧氣自林間悄然漫出，沿著階石一寸寸攀附至山門。青石舊瓦間積著潮氣，四野靜無人聲，唯有風聲掃過一角殘燈，微晃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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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初然站在石階前，背挺得很直，腳步卻遲遲未踏出。他身著舊日內門弟子衣裳，胸前繡的紋章已略顯黯淡，左手緊握一封未拆的信，右肩背著個包袱，像是每件都準備妥當，唯獨「出發」這件事，仍在心裡反覆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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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信封上，寫著「魏家小娘收」。字跡工整，力道卻透出一絲不容抗辯的堅決。他不記得娘上次來信是何時，只記得她總說得簡短，語氣平靜，卻總令他無法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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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望著山門外的長路，那裡霧氣尚重，看不清盡頭。路上有舊日學長離門赴會的足跡，也有些從未回來的影子。他記不起自己是第幾個踏上山門外路的弟子，只知道這一去，非但為了探親，也為了探問自己心裡那些——從未敢開口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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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多次想過自己為何留在山中十年。為了修為？為了門規？還是為了「俠義」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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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問過自己，江湖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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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真正見過江湖，只聽過它的樣子。說它混亂、說它險惡、說它也精彩。可在師父的話中，江湖只有兩樣東西：敵，與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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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他讀經書、練拳法、誦戒律、守山門——但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確定，自己信的是門派的話，還是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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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看那封信一眼，然後將它收進懷中，深吸一口氣，終於踏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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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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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半里，山徑漸轉濕滑，林木間偶有鳥鳴穿過霧氣。他腳步不疾，卻不敢鬆懈，像是走得心虛，又像是習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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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繞過一彎坡路，遠處忽傳來一聲輕笑：「這麼早就出發了，也不聲不響，是怕有人送你，還是怕有人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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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初然心頭一緊，止步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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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未散，一人影從林間小徑中緩步而出。身形挺拔，衣襟未束，手中搖著一根青竹。那笑聲輕而不揚，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老練與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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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師兄……你怎麼也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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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走近幾步，笑意不減，語氣卻不急不徐：「這已經不早了。天都快亮了一半。你是怕我知道你要下山，還是想讓師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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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初然啞口，低頭解釋：「我已經稟告過師父……說是家中有信來，娘身體不太好……想回鄉探望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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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知道。」張照風頷首，將竹枝橫在肩後，眼神微斜掃了一眼他肩上的包袱，「你這個人一向太實在。偏偏今天這麼安靜地下山，我還真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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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動了動唇，終究無言。他不擅長辯白，也不擅長拒絕。門中師兄弟常說他老實，其實他心裡知道，那不是老實，是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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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今天也想下山一趟。」張照風淡淡道，「剛好在山腰看到你的背影，心裡一動，就跟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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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微皺眉：「二師兄……你是跟著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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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笑而不語，半晌才道：「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你說的話雖然不多，但心裡想什麼，全寫在臉上。你是不想被人看穿，還是不敢被人問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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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避開他的目光，只說：「我只是想早點趕路，別誤了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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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也好。」張照風語氣忽然柔和下來，「我也不是來攔你。今天天氣不錯，雲淡風輕，不如我陪你走一段路，送你到開封吧。不是什麼大事，就當作有個照應，路上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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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沉默了片刻，道：「師兄你下山有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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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什麼緊急的事，只是例行去見幾個舊識。」他語氣輕描淡寫，說到這裡又笑了笑，「我一向不說謊，但有些話說出來你更不想聽。與其如此，不如就當我是路過，順道陪你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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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低聲道：「那就麻煩師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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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麻煩你，你放心。」他補上一句，「你只要坐下來喝盞茶，我就當你沒有拒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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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初然微微皺眉，視線仍低。他心裡知道，若當面拒了張照風，回去後難免會引來閒言閒語，但他也實在說不出「不」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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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漸淡，山路轉亮。兩人對望片刻，終於初然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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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謝謝師兄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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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順著山道而下，山腳處已隱隱傳來市聲。晨霧漸散，雲層薄淡如紗，天光柔柔地灑落在石徑與草葉之上。初然挎著包袱，一言不發，腳步穩定卻不輕快；張照風則手搖竹枝，步伐輕盈，臉上始終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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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腰有一條小溪，自東流入谷。溪邊築有一座拱橋，名曰「藏風」，乃歷代門人所建。橋上石碑斑駁，昔年師祖墨跡早已模糊，只剩幾筆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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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一邊走，一邊道：「你還記得這條橋嗎？當年我們入門試劍，就是在這裡過的第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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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點了點頭，低聲答道：「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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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年走這裡，摔了一跤，還被師兄笑了三年。」張照風笑道，「那時我心裡想：若這都過不了，將來還混什麼江湖？所以爬起來，連水都沒擦就繼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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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勉強一笑，沒有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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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過橋後，前方道路漸寬，遠處已可見一座小市集正慢慢熱鬧起來。那是開封郊外的雜貨市，販夫走卒聚集之地，賣些茶米油鹽、繩索柴火，也有流民擺攤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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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一眼看見一老茶販挑著擔子，便主動迎上去打招呼：「老張，你今兒怎麼這麼早出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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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販見他，忙拱手笑道：「張公子，您今日不是該還在山上麼？難得來市上，喝碗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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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不是陪小師弟下山麼，正好路過。」張照風伸手接過茶碗，喝了一口，又笑道：「你這茶還是老樣子，苦得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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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販笑聲粗啞：「苦茶養身嘛，江湖人喝這個最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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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轉頭看向初然，將一隻備碗遞給他：「你也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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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接過，抿了一口，果然澀得直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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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看著他表情，笑得更開：「怎麼？喝不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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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可以。」他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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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飲盡茶水，又與茶販寒暄幾句，這才與初然繼續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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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穿過市集，張照風語氣一轉，語帶輕描淡寫地說：「最近山上不太平，你走得還算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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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一怔：「出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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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側目看他一眼，語氣不急：「你沒聽說？最近有幾位外門弟子夜裡私自下山，回來之後神情怪異，話也少了。師父雖未明說，但已有幾位師兄弟被暗中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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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私下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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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想試試身手，也有人說是受了外頭某些人蠱惑。」他語氣淡然，像是隨口閒談，實則每一句都像在丟石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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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沉默不語，臉上神情看不出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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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又道：「你這次出去，也是一人上路，若有人問起，最好想好怎麼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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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回家探望，不會捲入什麼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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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從來不挑人。」張照風道，「只是你要記得，有時你以為自己只是在走一條平路，實則別人眼中，那是一條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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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抬頭看他，眼中浮起一絲疑問：「師兄為何對我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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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微微一笑，目光望向遠處的開封城影：「因為你是我帶入門的，我不想將來有一天，看著你走錯了還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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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轉頭拍了拍初然肩膀，語氣頓時輕快起來：「好了，別想太多。等入了城，找間茶館坐坐，我請你喝點不像藥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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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垂下視線，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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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市集，再往前行便是開封東門。他遠遠望見那座灰牆與城樓，心裡忽然浮現出一絲說不清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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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第一次真正踏入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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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為要辦事，也不是為了門派，而是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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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張照風說的那些是真是假，但他知道，自己正走進一條未曾設想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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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條路，從踏出山門那刻開始，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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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城外的東門，晨色之下已聚起一輪塵煙。人聲、馬嘶、貨車軋地聲此起彼落，城牆如鐵幕般矗立於薄霧邊緣，遠觀像一張無聲的獸口，吞吐著南來北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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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初然站在城門前，望著那排長隊，不自覺握緊了肩上包袱。他沒入過真正的城，只在童年隨娘遠行時路過幾座小鎮，而開封這等規模的城市，於他而言，陌生得近乎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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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在他身側，神情輕鬆，手執青竹隨意敲著靴尖，望著城樓上來往士卒與哨兵，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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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一向是這樣，早上最亂。等過了午時，才會看見城裡真正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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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低聲問：「這些人都是做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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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賣、做工、告狀、逃債……你想得出的都有，也有你沒想過的。」張照風淡然道，「你若在城門站夠一日，能把半個江湖的模樣都看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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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門士卒見二人衣著乾淨、舉止得體，只簡單問了來由與去處，便放行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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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開封的那刻，初然心中微微一震。那種感覺，就像從封閉山林中被推入一個巨大的漩渦，街道兩旁鋪面林立，熙攘如織，腳下青石早被萬人踏磨得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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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跟不上人流變化，不知該看哪裡、不該看哪裡。有人兜售、有人喝罵、有人抱孩子討飯；車伕鞭響，牲口亂竄，巷口一聲長笑，樓頭又傳來絲竹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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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見狀笑道：「莫慌，走得慢一點，不會有人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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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怕催……只是覺得頭有點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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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好事，亂了才是城。」他說得雲淡風輕，「你待久了就會懂，什麼是真正的乾淨，什麼只是看上去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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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領著初然穿過兩條主街，再轉入一條幽靜小巷。那裡人聲漸稀，鋪面矮小，路面也略顯破舊，唯獨轉角處有一座三層酒肆，朱簷瓦頂，匾上三字蒼勁：「會賓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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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人少，耳根清靜。」張照風道，「是我常來的地方，茶好，樓上也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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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猶豫道：「不是說只喝一盞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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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所以才要找地方坐得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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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入內，堂中香氣撲鼻。樓下幾桌散客低聲閒談，老掌櫃見張照風，立刻堆起笑臉：「哎喲，張爺來啦，照舊是樓上靠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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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備點心，茶用梅山新焙那種，清而不澀。」他語氣平常，說話卻像是吩咐自家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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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笑應，親自引路上樓。二人入座後，窗外即是巷內梧桐，微風吹過，葉影斜斜落在几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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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甫坐下，便從袖中取出兩錠碎銀擱在桌邊：「給姑娘們些賞，讓她們手腳輕些，莫來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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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連聲稱是，吩咐侍者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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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只餘兩人，初然垂首坐著，目光落在茶盞邊沿的裂紋上，神情略顯緊張。他說不清為何會如此——或許是城中太亂，或許是師兄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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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一手托腮，望著窗外樹影，忽然開口：「你覺得我們這個門派，是不是有點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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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一怔：「……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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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師父老了，而是整個門規、教條、行事方式，都太……乾枯了。像是冬天的老樹，還站著，但沒有一點新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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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這麼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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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想過，但你會覺得不對勁。」張照風語氣輕得像在說昨夜夢話，「我們天天誦經、練拳、巡山、抄戒律……可有多少人真正明白那套東西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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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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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笑了笑，話鋒一轉：「明日我會見一位舊識，在城北一處舊宅。你若不急，可與我同行一趟，當散心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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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在等我，不宜耽擱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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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只一炷香時間，不繞遠。你不必與人見面，我一人說話，你隨便看看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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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眉頭微皺，剛想開口，卻被窗外傳來的一聲喧嚷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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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匹驚馬自巷底衝出，踢翻菜籃撞倒小販，引得孩童驚哭，人群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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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照風起身觀望，語氣仍不緊不慢：「看來今日城裡，熱鬧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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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輕描淡寫，唇角笑意未變。只有初然心頭一陣不安，那股違和感，像是在幽靜茶樓中，聽見刀鋒劃過木鞘的聲音。

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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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賓樓外，巷中風聲如水，穿窗入房，吹得燈影斜斜搖晃。魏初然獨自躺在榻上，雙目閉合，眉間微蹙，似睡非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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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夢見一些模糊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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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他仍是孩童模樣，站在老屋門前，看見娘在柴房揉麵，手上白粉飛揚。她回頭對他笑，聲音聽不清，卻感覺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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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一轉，他又回到山門之下，與一眾師兄弟於寒風中對打。他總是慢半拍，拳路生硬，挨了兩下也不喊痛，只默默咬牙重來。遠處有人在指點：「這孩子老實得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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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轉，又是一段風雪夜，他獨自守在山道口，那年張照風下山未歸，掌門要他留守。有人問：「你信得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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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自己回答：「他是我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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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夢裡，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變了調，不再篤定，只餘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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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陣殺氣撲面而來。夢境猛然收縮成一片白霧，遠處有個人影站在風中，背對他，身形纖瘦，衣角獵獵。那人緩緩回頭，面容卻始終模糊——像是被夢境故意遮去，或者他心裡從未真正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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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坐起，額頭滲出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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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光如水，房中寂靜，唯有風聲低吟。他呼吸尚未平復，忽聽門邊傳來輕叩聲：「魏公子，可還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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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披衣起身，推門，只見掌櫃站於門外，雙手恭敬遞上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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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今晨一位女客托我轉交的，說公子若住店中，務必留此信於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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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客？怎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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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搖頭：「身著素衣，面上蒙紗，氣度冷清，未留姓名。她未入樓，只於後巷說了一句話便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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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然接過信，紙面冷意未散，封無署名，封蠟也未封死，只輕壓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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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退下，他轉回房中，坐在案前，細細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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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字跡婉轉清秀，不似男子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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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公子，

汝若明日仍於城內，切避巷東舊屋。近日城中有異動，凡涉門中者，皆在關照之列。

他日或可相見。勿信熟人，勿留此地。

——一知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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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讀罷，眼神凝滯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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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東……舊屋……」他低聲喃喃，然後看向案邊燈火，那火光微弱，卻映出他眼中驟現的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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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信未署名，語氣卻熟稔；紙上無脈絡，卻直指命門。這女子是誰？又怎會知道他的姓名與行蹤？她說「凡涉門中者」，是指山上？還是……開封另有山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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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叫他心驚的，是那句「勿信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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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才在會賓樓坐了一夜，除了張照風，未與旁人言談半句。若說「熟人」，還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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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風聲又起，夾雜街角遠處一聲鞭響，似有車馬夜行，亦似有人在黑暗中起身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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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覺腳邊冰冷，低頭，才見夜風透窗，將那信紙邊角吹起，輕輕顫動，如同不安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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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久沉默，終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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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回家，怎麼一步步……像是走進別人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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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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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風雨半城謀》第一章・山門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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