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的夜色是另一種喧囂。霓虹燈管纏繞在舊唐樓的外牆上，將「南洋冰室」、「祥記押」的招牌映照得光怪陸離。林時醒穿過彌敦道洶湧的人潮，手提電腦包的肩帶深深勒進他的肩胛骨。白日咖啡廳裡海德格爾帶來的震盪，被這片具體而嘈雜的現實逐漸稀釋。他拐進一條相對安靜的橫街，街角那間通宵營業的茶餐廳飄出濃郁的咖喱魚蛋氣味，幾個穿著背心的男人蹲在路邊抽煙，煙頭的火光在昏暗中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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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租住的公寓就在這條舊街一棟不起眼的大廈裡。推開貼滿水電費單和通渠廣告的鐵閘，再打開裡面那扇略顯斑駁的木門，一種混合著舊傢俱、外賣飯盒和潮濕氣味的氣息撲面而來，那是「家」的氣味，熟悉卻無法令人真正鬆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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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的燈亮著，電視機螢幕閃爍著晚間新聞主播公式化的臉孔。他的室友陳默陷在沙發裡，深藍色的銀行制服襯衫領口解開了兩顆扣子，領帶鬆垮地掛在脖子上。他一手拿著電視遙控器，一手握著手機，拇指在螢幕上快速滑動，發出輕微的「唰唰」聲。聽到開門聲，陳默眼皮也沒抬一下，只含糊地說了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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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林時醒應了一聲，把電腦包放在玄關的小几上，換上拖鞋。他走到小廚房，打開冰箱，裡面塞滿了便利店的飯盒、罐裝啤酒和幾瓶礦泉水。他拿出一瓶水，擰開蓋子灌了幾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沖不散心頭那股黏稠的滯重感。他靠在冰箱門上，目光穿過廚房狹窄的門框，落在陳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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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的姿態如此放鬆，又如此凝固。他像一尊被無形絲線固定在沙發上的雕塑，日復一日，維持著同樣的疲憊與放空。螢幕的光映在他臉上，變幻著色彩，卻點不亮他眼中的神采。林時醒看著他滑手機的手指，那動作機械而熟練，彷彿只是為了填補時間的縫隙，而非出於真正的興趣或渴望。他想起咖啡廳裡沈知行說的話：「沉淪（Verfallen）……被日常生活的瑣碎所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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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詞，此刻像一道冰冷的閃電，擊中了林時醒，也清晰地映照出沙發上那個身影的狀態——不，是他自己同樣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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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行屍走肉指數如何？」林時醒拿著水走到客廳，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試圖用調侃打破這種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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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終於從手機螢幕上抬起頭，露出一個慣常的、帶著點自嘲的苦笑：「老樣子。早九晚六，對著電腦螢幕上的數字跳來跳去，開會，寫報告，被老闆點，再點下屬。然後下班，擠地鐵，回到這裡。」他晃了晃手機，「喏，最新戰績，手遊簽到一千天達成。除了證明我夠無聊夠堅持，屁用沒有。」他放下手機，拿起茶几上那個印著銀行Logo的馬克杯，那是他入職第一年行慶的紀念品，杯沿已磕碰出幾個小小的缺口。他喝了一口裡面溫吞的茶，動作和他整個人一樣，透著一股被生活打磨過度的溫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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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過換個活法？」林時醒問。話一出口，他就覺得這問題既蒼白又虛偽。換？往哪裡換？他自己不也陷在這泥沼裡嗎？所謂的「自由撰稿」，不過是用另一種形式的焦慮和奔忙，替換了辦公室格子間的壓抑罷了。截稿日期的鞭子一樣抽在背上，收入的波動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他寫著那些充滿「異域風情」、「深度體驗」的旅遊指南，描述著別人虛構或真實的「詩與遠方」，自己的靈魂卻在重複敲擊鍵盤的動作中日益乾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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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嗤笑一聲，身體在沙發裡陷得更深：「換？拿什麼換？房貸不用還？老豆老母不用養？還是你以為個個都似你咁瀟灑，話走就走？」他頓了頓，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種認命的疲憊，「算啦，有份工，有地方住，身體冇病冇痛，已經好過好多人啦。做人，知足啦。」他又拿起手機，「我約咗人打機，唔同你講咁多。」指尖又開始在那片發光的玻璃上滑動起來，將自己重新投入那個虛擬的、提供即時廉價滿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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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足。」林時醒咀嚼著這兩個字，像含著一枚苦澀的橄欖。這難道就是他們這一代人，或者說，是像他和陳默這樣無數都市人的生存圖景？像齒輪一樣嵌入龐大的社會機器，被「應該」和「必須」的指令驅動著：應該努力工作，應該買房買車，應該結婚生子，應該在社交媒體上展示「體面」的生活……我們小心翼翼地遵循著這些由「常人」（das Man）——那個匿名的、龐大的社會集體意志——所設定的軌跡，生怕出軌半步便會粉身碎骨。我們如此忙碌地「存在」著，忙著扮演員工、子女、伴侶、消費者等各種角色，卻在這些角色的重重包裹之下，遺失了那個最核心的問題：我，究竟是誰？我為何如此「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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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沉淪」，並非跌入深淵的戲劇性墮落。它更像一種悄無聲息的溶解，一種溫水煮青蛙般的鈍感。我們淹沒在無窮無盡的訊息流裡，淹沒在消費主義精心編織的慾望裡，淹沒在社交媒體上精心營造的幻象裡，淹沒在為了維持生存而不得不進行的重複勞動裡。在這些看似「充實」的活動中，「此在」——這個能追問自身存在的獨特存有——卻迷失了方向，忘記了對自身最本真的關切。我們活得像背景噪音的一部分，淹沒在時代的喧囂中，不再發出獨屬於自己的、哪怕微弱的疑問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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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時醒的目光再次落回陳默身上。他蜷在沙發裡，專注地盯著手機螢幕，臉上的表情隨著遊戲的勝負而細微地變化著，時而緊繃，時而鬆弛。這一刻，他彷彿找到了某種短暫的錨點，在那個虛擬的戰場上，他或許能感受到一絲掌控感和價值感。林時醒沒有再打擾他。他起身，輕輕走回自己那個小小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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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塞滿書的簡陋書架。書桌上散亂地放著筆記本、幾支筆、充電線，還有那本他帶回來的《存在與時間》。他打開筆記型電腦，螢幕亮起，顯示著他今天在咖啡廳寫下的凌亂筆記：
「沉淪：此在的日常狀態。非本真存在。被『常人』（das Man）支配。」
「閒言（Gerede）——無根的傳播與重複。」
「好奇（Neugier）——不斷追逐新奇，卻不求甚解。」
「兩可（Zweideutigkeit）——模稜兩可，迴避抉擇與責任。」
海德格爾尖銳地指出，這些都是「沉淪」的具體樣態。我們熱衷於傳播未經省察的資訊（閒言），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停留在獵奇和表面（好奇），我們習慣於模糊立場、逃避做出真正屬於自己的選擇（兩可）。我們被這些模式所捕獲，以此逃避面對自身存在的空虛與不確定性帶來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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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時醒點開一個存放他旅遊指南稿件的資料夾。隨機打開一篇關於南法普羅旺斯的文章草稿。螢幕上跳出他熟悉的句子：
「……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的古老小鎮，空氣中瀰漫著薰衣草醉人的芬芳，時間在這裡彷彿被施了魔法，流淌得格外緩慢。漫步在鵝卵石鋪就的狹窄街巷，每一個轉角都可能邂逅中世紀的浪漫遺痕，讓旅人的心靈在歷史的醇香中徹底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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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著這些文字，手指懸停在鍵盤上方，遲遲無法敲下。一種強烈的荒謬感突然攫住了他。這些詞句，華麗、流暢，充滿誘惑力，是他賴以謀生的工具。它們描繪的景象或許存在，但他自己呢？他從未真正「沉醉」於普羅旺斯的陽光。當他身處那些「鵝卵石鋪就的狹窄街巷」時，他腦中盤旋的，是截稿日期、是編輯的修改意見、是下個月的房租、是如何把眼前所見轉化為讀者願意買單的文字。他像一個隔著厚厚的玻璃觀察櫥窗的旁觀者，風景在眼前流動，他卻觸摸不到溫度。他生產著關於「詩意棲居」的文字，自己的「棲居」狀態，卻與筆下的浪漫相去甚遠，充滿了焦慮和漂浮無根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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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文字，現在看起來，像極了海德格爾所批判的「閒言」——一種脫離了真實體驗根基的空洞傳播。它們被不斷地生產、複製、消費，填充著雜誌的版面，滿足著讀者對遠方的想像，卻與書寫者自身的存在體驗割裂開來。他敲擊鍵盤的手指，與陳默滑動手機螢幕的手指，在本質上有何不同？不都是在執行某種程式化的動作，以填補時間，以證明自己「存在」於某個系統之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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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一陣窒息，彷彿房間裡稀薄的空氣已經無法支撐他的思考。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邊，用力推開了那扇有些滯澀的舊窗。一股混合著汽車尾氣、食物香氣和城市塵埃的溫熱氣流湧了進來，帶著九龍夜間特有的、永不疲倦的底層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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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脈搏。對面大廈密密麻麻的窗戶亮著燈，像無數隻窺探或漠視的眼睛。街道上，紅色的士亮著頂燈疾馳而過，巴士龐大的身軀笨拙地停靠又啟動。行人匆匆，提著購物袋的，牽著孩子的，背著沉重工具包的，他們的身影在霓虹燈下被拉長又縮短。遠處，維多利亞港對岸港島的摩天大樓群燈火輝煌，勾勒出冰冷而璀璨的天際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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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龐大、複雜、日夜運轉不休的城市機器，將數百萬個「此在」——包括他和陳默——吸納其中。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被各種各樣的「操心」（Sorge）所驅動：操心工作，操心家庭，操心金錢，操心健康，操心未來……我們操心著無數具體的事務，卻唯獨鮮少操心那個最根本的問題：我自己的存在本身，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為何在此？我向何處去？我這樣「存在」著，是「本真」的嗎？還是僅僅是「常人」意志的複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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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爾說，這種對存在本身的操心，這種深層的不安與焦慮（Angst），恰恰是「此在」覺醒的契機。當我們從日常的沉淪中被驚醒，直面這份源於存在本身的虛無與不確定性時，我們才有可能開始追問「本真」的生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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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吹拂著林時醒的臉頰，帶著一絲黏膩。他深吸一口氣，那混雜的氣味似乎也帶上了某種存在本身的粗糲質感。他回到書桌前，電腦螢幕上，那篇關於普羅旺斯的草稿依舊亮著，那些華麗的詞句此刻顯得如此刺眼，如此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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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移動滑鼠，沒有絲毫猶豫，將游標移動到那段文字的開頭。然後，他按下了刪除鍵。
一下，又一下。
清脆的敲擊聲在安靜的房間裡響起。那些精心編織的「醉人芬芳」、「浪漫遺痕」、「心靈沉醉」……一個個詞組，一行行句子，像沙堡一樣在螢幕上坍塌、消失。最終，那片區域變成了一片空白，像一塊未被書寫的畫布，也像一個突兀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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刪除這些「閒言」，並不能立刻帶來答案。他深知這一點。這只是一個微小的、笨拙的開始，一個對自身沉淪狀態的微弱抗議。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寫什麼，不知道自己「本真」的聲音應該是什麼樣子。那份盤踞心底的空虛和焦慮，並未隨著文字的消失而散去，反而在那片空白的映襯下，顯得更加清晰，更加咄咄逼人。它不再僅僅是一種模糊的情緒，而成為了一個具體的、需要他去面對和探索的謎題——關於他自身存在的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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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視著螢幕上那片刺目的空白，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面。窗外的城市噪音隱約傳來，樓下茶餐廳的喧鬧聲，遠處街道的車流聲，構成了一曲永恆的背景音。在這片嘈雜與內心的空白之間，林時醒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個邊界上。身後，是熟悉的沉淪日常，是陳默那杯溫吞的茶，是那些被刪除的華麗謊言；前方，則是一片未知的迷霧，充滿了因直面存在本身而帶來的、更為尖銳的焦慮與不安。然而，這片迷霧中，似乎也隱約透著一絲微弱的光亮——那是屬於「本真」存在的可能性，是他必須鼓起勇氣去追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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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關掉了那個寫滿待完成稿件的資料夾視窗。在空白的文件頁面上，他緩緩地、鄭重地，敲下了三個字：
「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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