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陰,在廣州城晝夜不息的喧囂與十三行商船進出的繁忙中,倏忽而過。珠江水依舊裹挾著咸腥的氣息奔流,只是秋意更濃,清晨的空氣裡已帶了明顯的鋒利涼意。
隆盛行臨江而立,巨大的酸枝木門戶洞開,迎納四方商賈。夥計們手腳麻利地搬運著貨物,賬房裡算盤珠子的脆響不絕於耳,空氣中混合著新到茶葉的清香、絲綢特有的柔潤氣息以及遠處碼頭飄來的、若有似無的咸水味。這是個充滿生機與算計的地方,每一縷氣息都標註著銀錢的流轉。
羅普忠依舊端坐於他那間寬敞幽深的賬房內。紫檀木大案上,攤開的已不再是布匹細賬,而是一份關於南洋新到一批胡椒與檀香木的貨價清單。他眉頭微鎖,指尖蘸了墨,正欲在紙上批註,門外卻傳來阿旺刻意壓低卻難掩一絲興奮的通報:
「少爺,彩雲班的柳映荷姑娘……在外頭求見。」
撥弄算珠的清脆聲響驟然一停。羅普忠執筆的手懸在半空,墨跡在筆尖凝聚,將落未落。他抬起眼,眸中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訝異,隨即歸於沉靜。「請。」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只將狼毫輕輕擱回筆山。
腳步聲由遠及近,輕緩而沉穩,不似伶人慣常的飄忽。羅普忠的目光投向門口。
日光從高窗斜斜透入,勾勒出一個纖細的身影。柳映荷走了進來。
與那夜戲台上驚鴻絕豔的水碧仙子判若兩人。她今日只著一件半舊的月白素綢衫子,洗得有些發軟,領口袖口已磨出細微的毛邊。下繫一條深青布裙,同樣簡樸。一頭烏髮也僅用一支式樣古舊、色澤暗沉的荊木髮簪鬆鬆綰起,未施脂粉。然而,正是這份刻意的、近乎寒素的樸拙,反而將她骨子裡那份清雅襯托得愈發奪目。蒼白的臉龐在日光下顯出幾分透明感,眉眼間那股揮之不去的疏離與沉靜,如同深谷幽蘭,不因身處鬧市而減損半分風致。
她懷中,正抱著那隻曾盛放月白雲錦的紫檀木嵌螺鈿錦匣。
「羅東家。」柳映荷在距書案數步之遙處站定,微微屈身行禮,姿態不卑不亢,聲音清泠如玉磬,穿透了賬房內沉滯的空氣,「映荷冒昧前來,特為前夜厚賜,當面致謝。」她雙手將那錦匣奉上,匣蓋敞開著,裡面那匹流光溢彩的月白雲錦已不見蹤影,匣底只靜靜躺著那枚小小的象牙牌。
羅普忠站起身,繞過書案。他今日著一襲沉穩的靛青杭綢直裰,越發顯得身姿挺拔。「柳姑娘客氣了。」他目光掃過空匣與象牙牌,並未伸手去接,只溫言道,「不過是對姑娘驚世舞藝的一點心意,亦是為當日失儀賠罪,實在當不得姑娘親臨致謝。請坐。」他示意旁邊一張酸枝木圈椅。
柳映荷並未依言坐下,依舊捧著匣子,直視羅普忠,眼神澄澈:「無功不受祿。如此貴重之物,映荷愧不敢領受。班主亦言,此物非尋常伶人可用,恐招非議。映荷思慮再三,唯有原物奉還,方是正理。羅東家的心意與歉意,映荷心領,銘感五內。」她語調平和,卻透著一股不容轉圜的堅持。
羅普忠看著她蒼白卻堅定的面容,心中那份因她親自登門而起的些微波動,漸漸沉澱下來,化作一絲更深的探究。這女子,果然與眾不同。他沉吟片刻,並未強求,只道:「姑娘品性高潔,令人欽佩。既如此,羅某收回便是。」他這才伸出手,接過那輕飄飄卻又似有千鈞之重的空匣,目光在匣中那枚象牙牌上停留一瞬,「此箋,姑娘也一併歸還了?」
柳映荷眼睫微垂,避開了他的目光,聲音低了幾分:「箋上墨寶……映荷斗膽,私自留下……權作對東家雅賞之情的紀念。」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那五個字,早已深深刻入她心間,如何捨得歸還?
羅普忠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快得無人察覺。「區區拙字,能得姑娘留存,是羅某之幸。」他將空匣隨手置於案上,話鋒一轉,語氣真誠,「姑娘不必過謙。前夜一舞,技近乎道,冠絕羊城。羅某所贈,實不及姑娘舞姿萬一。歸還雲錦,是姑娘守禮;然羅某心中傾慕與歉意,卻未能稍減。姑娘若不棄,可否容羅某略盡地主之誼,引姑娘參觀敝號庫藏?敝號雖以布匹絲綢為主業,然天南地北之物,亦稍有涉獵,或可為姑娘日後舞衣添些靈感。」這番話既全了對方顏面,又給了彼此一個繼續交談、緩解方才歸還禮物所帶來些微尷尬的台階,更隱隱透著對她藝術眼光的看重。
柳映荷微怔。參觀商行庫房?這提議著實出乎意料。她本以為致謝歸還後便該告辭,卻未想這位年輕的粵商東家如此…不拘常理。她抬眼,撞入羅普忠那雙沉靜而坦然的眼眸,那裡面沒有輕浮的覬覦,只有純粹的欣賞與一種…誠摯的邀請。拒絕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終究被對那傳說中匯聚四方奇貨的隆盛行庫藏的好奇心壓了下去。她微一欠身:「承蒙東家盛情,映荷…恭敬不如從命。」
羅普忠頷首,對侍立一旁的阿旺吩咐道:「知會周掌櫃,我陪柳姑娘去庫房走走。」隨即側身,對柳映荷做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賬房。穿過忙碌的前廳時,不少夥計和管事都投來了驚詫探究的目光。東家親自陪著一個荊釵布裙的女子?這女子雖素淨,氣度卻不凡,是何來歷?竊竊私語聲在他們身後低低響起,又被刻意壓下。
通往庫房的長廊寬敞而幽深,兩側高大的牆壁用堅硬的青磚砌成,散發著潮濕陰涼的氣息。光線主要來自高處狹窄的氣窗,在地上投下長條形的光斑。空氣中,各種織物和藥材的混合氣味變得更加濃郁複雜。
柳映荷安靜地跟在羅普忠身後半步之遙,步履輕悄。她的目光掠過斑駁的牆壁和腳下光滑的石板,心中那份因踏入陌生商賈重地而起的些微局促,在周遭沉靜厚重的氛圍中,竟奇異地漸漸平復。這環境,與戲班後台的喧囂浮華截然不同,卻也並非全然陌生——幼時父親那間堆滿書卷、瀰漫墨香與淡淡樟腦氣息的書房,似乎也有著某種相似的沉澱感。一絲恍如隔世的悵惘,悄然掠過心頭。
厚重的包鐵木庫門被兩個健壯的夥計合力推開,沉悶的「吱呀」聲在靜謐的長廊中迴盪。一股更為宏大、更為駁雜的氣息撲面而來!
眼前豁然開朗。
隆盛行的庫房,巨大得超乎想像。挑高的屋頂下,是無盡延伸的空間,一排排高聳至屋頂的沉重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森林,整齊劃一地排列開去,形成無數條幽深的巷道。木架之上,分門別類、碼放整齊的貨物堆積如山,用防潮的油布或特製的草蓆苫蓋著,只露出部分邊角,卻已足夠震撼。空氣中,絲綢錦緞的柔潤氣息、棉麻布匹的天然纖維味、茶葉的清香、瓷器隱約的土腥、以及各種或濃烈或清幽的藥材辛香……數十種、上百種來自帝國天南海北乃至異域番邦的氣味,在這裡交匯、融合、沉澱,形成一種獨特的、屬於貿易與流通的宏大氣息。光線從高處幾扇巨大的天窗傾瀉而下,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其中飛舞,如同活躍的精靈。偶有夥計推著裝滿貨物的獨輪車在巷道間無聲而迅疾地穿行,更顯出這空間的廣袤與秩序。
饒是柳映荷心性沉靜,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驚嘆。這哪裡是庫房?分明是匯聚了天下奇珍的無聲寶庫!是帝國財富與物產流轉的具象心臟!
羅普忠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嘴角微揚,並未急於介紹,只緩步引著她深入這片貨物的森林。
「此處存放的,多是粵地本埠所產。」羅普忠的聲音在空曠的庫房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主人翁的自豪與沉穩。他停在一排木架前,示意夥計揭開一角苫布。頓時,一片鮮亮奪目的色彩流淌出來。「這是粵繡所用的特製綾緞,」他指著一匹匹光澤瑩潤、色彩飽滿的絲綢,「粵繡以構圖飽滿、色彩富麗、針法多變著稱,其底料需得堅韌挺括,方能承載繁複繡工與厚重金線。看這匹,」他示意夥計小心展開一小段,只見底料厚實緊密,卻又不失柔軟,在光線下流轉著珍珠般的光澤,「此為『重緞』,最宜繡製屏風、掛屏等大件。」
柳映荷的目光被那華麗的質地吸引,忍不住伸出指尖,極輕極輕地觸碰了一下緞面。觸手微涼,質感堅韌而細膩。她想像著金銀彩線在其上飛舞,繡出花鳥蟲魚、福祿壽喜,是何等的輝煌奪目。然而,這厚重,於舞衣而言,卻太過沉滯了。
羅普忠似乎看出她所想,並未多言,引她走向另一區域。這裡的氣息更加清雅。「這邊是蠶絲重鎮順德所出的香雲紗。」他示意夥計展示。只見展開的綢緞並非尋常的平滑光亮,而是呈現出一種獨特的、細密均勻的凹凸絞紗紋理,色澤多為沉穩的赭石、深褐或玄青,觸手輕薄柔軟至極,卻又帶著奇異的韌性,更有一股淡淡的、類似薯莨的天然植物清香飄散開來。「此紗以薯莨汁液浸染,河泥塗封,反覆曝曬而成。輕薄透氣,遇水不貼身,夏日穿著最是涼爽宜人。因其工藝繁複,產量稀少,在蘇杭一帶,亦是千金難求的珍品。」
柳映荷凝視著那獨特的紋理,感受著指尖傳來的輕薄與韌性。這香雲紗,讓她想起江上漁船破開水面時泛起的細碎漣漪,帶著水鄉的靈動與天然的古樸。若作貼身舞衣的內襯,或可收奇效。
腳步繼續深入庫房腹地。空氣中的氣息再次變化,多了一種更為厚重華貴的質感。「此乃蜀錦。」羅普忠的語氣帶著敬意。夥計展開的錦緞,瞬間奪走了所有的光線!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璀璨。織金鋪銀,彩絲交錯,圖案繁複精緻到極致——龍鳳呈祥、百花纏枝、山河地理……在經緯交織間躍然而出,富麗堂皇,氣勢磅礴。錦緞本身厚重挺括,觸手生溫,光澤流轉間,竟似有金屬的鏗鏘之聲隱隱傳來。「蜀錦自古為貢品,『其價如金』。工藝極其複雜,需經驗豐富的老匠人數月乃至經年之力方能織就一匹。這批是上月剛從蜀中經由艱險蜀道運抵的頭等貨色,專供京城貴冑與宮廷所用。」他的聲音在宏偉的蜀錦前,也不自覺地放低了些許,充滿了對這古老技藝巔峰造物的敬畏。
柳映荷望著這人間至奢至貴的華彩,心中震撼。這已不僅僅是布料,而是凝結了無數匠人心血與時間的藝術瑰寶。霓裳羽衣舞若以此為料,怕只有真正的瓊樓玉宇方可相配。她輕輕搖了搖頭,將這不切實際的念頭驅散。
再往前行,空氣中的氣息又為之一變。一股清雅柔潤、似曾相識的氣息隱隱傳來。羅普忠引她來到一處相對獨立、苫蓋得格外精細的區域。「這裡,便是蘇杭所來的絲綢。」他親自上前,小心地揭開一匹錦緞上的苫布。
剎那間,彷彿有月華流瀉!
正是與他贈予柳映荷那匹同源的月白雲錦。旁邊,還有更多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與質地:湖水般碧透柔滑的緞子,晚霞般絢爛奪目的織錦,雨過天青般素雅高潔的綾羅……它們不像蜀錦那般咄咄逼人,卻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雅致與精妙。質地或輕薄如煙,或柔糯如脂,觸手溫潤,光澤含蓄內斂,如同上等美玉。圖案亦非蜀錦的富麗堂皇,而是纏枝蓮、卷草紋、流雲、折枝花卉等,線條婉轉流暢,充滿了江南文人的書卷氣與詩意。空氣中瀰漫著頂級蠶絲特有的、清雅柔潤的氣息。
羅普忠的目光落在一匹展開的霞色杭綢上。那顏色極為獨特,非正紅,亦非橘黃,而是如同秋日黃昏天際燃燒的最後一抹瑰麗霞光,深淺交織,流轉變幻,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暖意與生命力。綢面光滑如鏡,卻又比尋常緞子多了幾分柔韌,在庫房天窗落下的光柱中,流動著熔金般的華彩。
柳映荷的目光,也幾乎在同一時刻,被這匹霞色杭綢牢牢攫住!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動了半步,屏住了呼吸。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著那片流動的霞光,煥發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痴迷的光彩。她彷彿忘記了身處何地,忘記了身邊的羅普忠,忘記了所有禮儀與矜持。纖長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微顫,輕輕地、極其緩慢地撫上了那光滑柔韌的綢面。
指尖傳來的觸感微涼而細膩,如同觸碰最上等的肌膚。那霞光的色彩,彷彿透過指尖,直直熨帖到了她的心底。她彷彿看到這片流動的霞彩,被裁成寬大飄逸的水袖,繫於腕間。當她騰躍而起,凌空飛旋,雙臂舒展如鳳凰展翼,那水袖便會劃破長空,如同兩道燃燒的、熾烈的流火!霞光隨舞姿飛揚流轉,將整個舞台點燃,將那《霓裳羽衣》的仙姿,賦予了人間最為濃烈奔放的生命熱度!
「若以此霞色杭綢裁作水袖……」她無意識地低語出聲,聲音輕如夢囈,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與沉醉,「騰躍飛旋之際,必如九天流火傾瀉人間……」
這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清晰地迴盪在寂靜的庫房巷道中。
羅普忠心頭劇震!
他看著她完全沉浸於眼前綢緞與內心舞蹈意象中的側影。那雙清冷的眸子此刻燃燒著純粹的、對藝術極致追求的光芒,蒼白的臉頰因激動而泛起淺淺的紅暈。她不再是那個疏離淡漠的樂籍舞姬,而是一個被靈感瞬間擊中、忘卻一切的純粹的藝術家。那句「九天流火」的比喻,是如此精準,如此富有詩意,又如此充滿力量!她不僅懂舞,更懂如何讓舞衣成為舞蹈靈魂的延伸!
「好一個『九天流火』!」羅普忠脫口讚道,聲音裡帶著真摯的激賞,「柳姑娘慧眼!此匹霞色杭綢,名為『熔金霞』,乃蘇州織造府老匠人獨門秘法所染,色澤獨一無二,最能承托飛揚之勢!姑娘一眼便識得其中真意,羅某佩服。」
柳映荷被他聲音驚醒,驀然回神。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忘形失態,臉上紅暈更深,迅速收回了手,眼神中掠過一絲窘迫,重新垂下眼簾:「映荷失禮了,一時忘形,妄加評點,讓東家見笑。」她恢復了慣常的清冷語調,只是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霞綢的柔滑觸感。
「姑娘此言差矣。」羅普忠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語氣誠摯,「能得姑娘此評,是此匹綢緞之幸。姑娘對舞衣材質與舞姿相合之道的見解,鞭辟入裡,令羅某大開眼界。」他頓了頓,看著那匹在光柱下依舊流轉著熔金霞彩的杭綢,心中一個念頭已然成形。他轉頭,對侍立在巷道口的阿旺沉聲吩咐:「阿旺,將這匹『熔金霞』仔細包好。」
阿旺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連忙應聲:「是,少爺!」手腳麻利地上前。
柳映荷卻臉色微變,急道:「羅東家,您這是何意?」她隱約猜到了羅普忠的意圖。
羅普忠轉向她,目光坦蕩而溫和:「方才姑娘一語道破此綢真意,更賦予其『九天流火』的魂魄。此綢與姑娘有緣,合該歸於識貨、懂它、更能令其煥發無上光彩之人。羅某願以此綢相贈,只為他日能親見姑娘舞動這『九天流火』的絕世風姿。」他的話語清晰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誠意。
「萬萬不可!」柳映荷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堅決,甚至有一絲慌亂。她後退半步,清冷的臉上第一次顯出明顯的抗拒,「前番月白雲錦已然過於貴重,映荷愧不敢受,方才歸還。如今這『熔金霞』價值更甚,映荷一介伶人,何德何能?無功受此重祿,於心何安?東家美意,映荷心領,然此物,斷斷不能收!」她語氣急促,胸口微微起伏,顯然被羅普忠這接二連三、不合常理的厚贈弄得有些無措,更怕因此招來難以預料的麻煩。
「姑娘……」羅普忠正欲再言。
柳映荷卻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直視羅普忠,那裡面有堅持,有自尊,更有一種急中生智的決斷:「東家若執意相贈,便是陷映荷於不義!映荷雖身處樂籍,亦知廉恥,懂得自食其力。」她語速極快,思路卻異常清晰,「東家商行生意興隆,年節慶典、款待貴賓之時,想必亦有安排歌舞助興之需。映荷不才,願以工抵值!願為貴商行編排節慶助興之舞,或指導伶人樂師,務求新穎別致,不落俗套。以此微末技藝,折抵此匹『熔金霞』之值!還望東家成全!」
此言一出,不僅羅普忠怔住,連一旁抱著綢緞的阿旺也瞪大了眼睛。
以工抵值?舞姬為商行編排節慶舞蹈,以此換取昂貴綢緞?這簡直聞所未聞!
庫房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高處天窗的光柱中,塵埃依舊飛舞。遠處夥計搬運貨物的聲響,此刻聽來格外遙遠。
羅普忠凝視著柳映荷。她站得筆直,荊釵布裙,臉色因激動而微紅,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裡面燃燒著不容折辱的尊嚴和孤注一擲的勇氣。這份倔強,這份急智,這份在絕境中也要為自己謀得一條體面出路的驕傲,遠比那夜驚鴻一舞更深刻地撞擊著他的心靈。她絕非尋常的樂籍女子!她身上那份書卷氣與此刻展現的風骨……她究竟是何來歷?
「好!」羅普忠沉默數息,忽然朗聲應道,眼中閃過激賞與欽佩的光芒,「姑娘既有此心,羅某豈有不應之理?一言為定!此匹『熔金霞』,便暫存敝號,待姑娘為敝行編排出令人耳目一新之節慶助興舞,再行交割!屆時,兩不相欠!」他特意強調了「兩不相欠」四字,既是尊重她的堅持,也劃清了界限,免她後顧之憂。
柳映荷緊繃的心弦驟然一鬆,長長舒了口氣,緊抿的唇角終於逸出一絲如釋重負的淺笑,對著羅普忠深深一福:「多謝東家成全!映荷必當盡心竭力!」
「阿旺,」羅普忠轉向夥計,「將此綢仔細收好,記檔入冊,註明乃柳姑娘以工抵值之物,待其完成編舞後交割。」
「是,少爺!」阿旺連忙應下,抱著那匹流光溢彩的霞色杭綢,小心地退下。
「姑娘請隨我來。」羅普忠引著柳映荷,繼續向庫房更深處走去,空氣中的氣味逐漸被一種濃郁複雜的藥香所取代。他有意轉開話題,緩解方才略顯緊繃的氣氛:「庫房深處,存放的多是來自南洋及內陸山野的香藥材。姑娘方才所言『九天流火』,氣勢磅礴,不知可否需要些獨特的香氛,點綴其境?」
柳映荷心神稍定,隨他前行,鼻尖縈繞著愈發濃郁的草藥辛香,思緒也隨之飄遠。香氛?點綴舞境?這倒是從未想過的新鮮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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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羅普忠親自將柳映荷送出隆盛行那氣派的酸枝木大門時,已是晌午過後。日光正好,灑在門前光潔的石板路上。柳映荷懷中雖未抱走那匹價值千金的「熔金霞」,卻感覺懷揣著一份沉甸甸的、由自己親手掙來的約定,腳步似乎比來時輕盈了幾分。她再次向羅普忠鄭重道別,身影很快消失在十三行熙攘的人流中。
羅普忠站在門前,目送那抹素白的身影遠去,直到看不見,才轉身返回商行。臉上的溫和之色漸漸斂去,恢復了慣常的沉靜。
他剛踏入前廳,一個穿著深褐色杭綢長衫、鬚髮花白、面容精瘦的老者便從賬房方向迎了過來。正是隆盛行的老掌櫃周福安,跟隨羅家三代,掌管賬目數十年,為人最是謹慎持重。
「東家。」周掌櫃拱手行禮,眉頭卻微微蹙著,目光掃過柳映荷離去的方向,又迅速收回,欲言又止。
「周伯,有事?」羅普忠腳步未停,徑直向賬房走去。
周掌櫃緊跟其後,壓低了聲音,語氣帶著難以掩飾的憂慮:「東家,老朽斗膽……方才那位柳姑娘,可是西關新來那戲班的花旦?」
「正是。」羅普忠推開賬房的門。
「唉!」周掌櫃跟著進來,順手帶上門,忍不住嘆了口氣,「東家,老朽知您素來寬厚待人,對雅藝之士也頗為敬重。可……可這柳姑娘,她終究是樂籍中人啊!」他語重心長,「前番贈以名貴雲錦,已是逾矩。今日竟……竟又允她入庫房重地?還聽聞……聽聞東家要將那匹新到的、價值不菲的『熔金霞』……給她?甚至……甚至應允她以編舞抵值?」說到最後,老掌櫃的語調裡已帶了明顯的不認同和焦灼。
羅普忠在紫檀大案後坐下,拿起方才未批完的貨價清單,聞言並未抬頭,只淡淡問道:「周伯是覺得,我此舉不妥?」
「豈止是不妥!」周掌櫃見他這般平靜,更是心急,「東家!庫房重地,存放著商行命脈,向來只允可靠夥計與大主顧進入,且必有管事陪同。讓一介舞姬入內,萬一……萬一傳揚出去,恐惹人非議,有損商行清譽啊!此其一!其二,那『熔金霞』何等珍貴?便是蘇杭織造府也未必常有,乃是用來打點京城關節、結交頂級粵商的壓箱之寶!豈能輕易許給一個戲班女子?縱然她舞藝超群,然以工抵值……這……這從無先例!伶人之舞,終是末技,焉能與真金白銀的綢緞相提並論?更何況,」他壓低了聲音,幾乎是耳語,「東家您向來行事最是謹慎穩重,慮事周全,怎地……怎地獨獨對這位柳姑娘,屢屢破例,另眼相待?老朽……老朽實在不解,更恐東家年輕,一時為……為色藝所惑,誤了正途啊!」他將積壓心頭的疑慮一股腦兒倒了出來,老臉上滿是擔憂。
賬房內一時寂靜。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市聲。
羅普忠放下手中的清單,緩緩抬起頭。他的目光沉靜如水,並無被冒犯的慍怒,只是平靜地看著這位忠心耿耿的老掌櫃。
「周伯的顧慮,句句在理,皆是為商行著想,為我著想。」他開口,聲音平穩而清晰,「庫房規矩,我自然知曉。然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柳姑娘入庫,全程有我親自陪同,所觀覽亦非機密貨品,且其言行舉止,進退有度,並無半分逾矩之處,何來損及清譽之虞?」他頓了頓,語氣轉為深沉,「至於那『熔金霞』…周伯,您可知她撫摸此綢時,說了什麼?」
周掌櫃一愣,茫然搖頭。
「她說,『若以此霞色杭綢裁作水袖,騰躍時必如流火』。」羅普忠一字一頓地複述,眼中閃動著奇異的光彩,「『九天流火傾瀉人間』!周伯,此等眼界,此等胸臆,此等將死物賦予驚天動地之魂魄的才情,豈是尋常『伶人末技』四字可以涵蓋?她堅持以工抵值,非是妄自尊大,而是要守住一份寧折不彎的尊嚴!這份心氣,這份才情,難道不值一匹綢緞?」他反問,語氣並不激烈,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周掌櫃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他腦海中迴盪著那「九天流火」的比喻,再回想柳映荷那荊釵布裙卻難掩清華的氣度,心中那份根深蒂固的「樂籍低賤」的觀念,第一次受到了劇烈的衝擊。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樣?
「況且,」羅普忠繼續道,目光變得深邃,「此女談吐引經據典,風儀清貴,絕非尋常樂戶出身。今日交談間,她無意透露隻言片語……其父兄似曾為官,後因牽涉一樁陳年舊案,家道中落,她才……沒入樂籍。」他將柳映荷話語中流露的書香門第痕跡與那份刻入骨髓的驕傲聯繫起來,推測出了大概。
「竟……竟是如此?」周掌櫃徹底震驚了,鬍鬚都微微顫抖。官家小姐淪落風塵?這等遭遇,難怪……難怪氣度如此不同!他心中的輕視瞬間被一股強烈的同情與惋惜所取代。
「所以,周伯,」羅普忠的聲音緩和下來,「我對柳姑娘另眼相看,非為色藝,實為其才情品性,為其坎坷境遇中猶自挺立的那份風骨。允她以工抵值,是尊重其志,亦是為商行結一善緣。若她編排出別開生面之舞,於我隆盛行年節慶典增光添彩,亦非壞事。您說呢?」
周掌櫃怔怔地站在原地,望著年輕東家那張清俊而堅定的臉龐。東家的話語,條理清晰,情理兼備,將他所有的顧慮一一駁回,更揭示了他所不知的內情。那份對柳映荷身世的憐憫與對她才情的重新評估,漸漸壓倒了固有的成見。他沉默良久,終是長長嘆了口氣,對著羅普忠深深一揖: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NEY9b6Pqc
「東家……思慮深遠,是老朽……目光短淺,囿於成見了。」聲音裡帶著慚愧與釋然,「只是……這柳姑娘,終究身世飄零,處境艱難。她那顆心……」老掌櫃抬起頭,渾濁的老眼裡帶著閱盡世事的洞察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怕是比那『熔金霞』更易碎,比那月白雲錦更怕染塵啊。東家待她……還需……多留幾分分寸才好。」他這番話,已不是反對,而是帶著長輩般關切的提醒。
羅普忠聞言,心中微微一動。周伯的擔心,他何嘗不知?那雙清冷眼眸背後的孤寂與倔強,他早已窺見一二。他鄭重點頭:「周伯放心,羅某自有分寸。今日之約,止於綢緞與舞藝。『兩不相欠』四字,亦是說與她聽,說與我自己聽。」
周掌櫃見他神色認真,這才真正放下心來,臉上緊繃的線條也鬆弛了些:「如此……老朽便放心了。東家英明,是老朽多慮了。」他頓了頓,又道,「對了,方才粵海關的張書辦著人來問,那批預備年節打點的蘇杭綢緞禮單,何時能定下?其中……是否要預留出那匹『熔金霞』?」
羅普忠目光落在案頭空置的紫檀錦匣上,沉吟片刻,果斷道:「『熔金霞』不必入禮單。照原計劃,用那匹新到的、織有『八仙賀壽』暗紋的寶藍色重緞頂上。至於『熔金霞』……便按柳姑娘以工抵值之約,單獨記檔,庫存不動。」
「是,老朽明白了。」周掌櫃應下,不再多言,躬身行禮後,輕輕退出了賬房。
室內恢復了寧靜。羅普忠重新拿起那份南洋貨價清單,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數字上,卻久久未能下筆。眼前彷彿依舊晃動著那抹素白的身影,耳邊迴盪著她撫摸霞綢時那句夢囈般的「九天流火」,還有她急中生智、堅持以工抵值時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眸。
他走到窗邊,推開半扇雕花木窗。午後的陽光帶著暖意湧入,驅散了賬房內沉滯的墨香。遠處珠江碼頭的喧囂隱約可聞,更遠處,西關的方向,似乎有絲竹之聲隨風飄來,細若遊絲。
「綢緞結緣……以工抵值……」他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欞光滑的木紋,「柳映荷……你究竟還能帶給這十三行,多少意想不到?」
風中,似有清泠的藥香氣息,若有若無地縈繞而來,與那未見蹤影的「九天流火」交織在一起,預示著一段始於霓裳、纏繞藥香、由一匹霞色杭綢所牽繫的緣分,正悄然拉開序幕。而這序幕之後,是福是禍,是聚是散,如同那庫房中沉浮的萬千氣味,混雜難辨,唯有時間方能沉澱出清晰的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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