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年(公元二一五年)的初秋,關中大地已褪去了盛夏的酷烈,空氣中浮動著新麥的乾燥香氣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鐵鏽味。長安城內,大司農官署深處的一間靜室裡,氣氛卻凝滯得如同冰封。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竹簡的塵土味和墨汁的微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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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鬚髮已近全白,皺紋深刻如刀鑿斧刻,他枯瘦的手指正緩慢而堅定地,將一枚枚沉重的玄鐵符印,用力按壓在一卷攤開的、長得幾乎垂落地面的特製厚皮紙契約上。那契約的內容,足以讓任何知曉內情的人倒吸一口涼氣——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過去三年間,由大司農府暗中經手、以近乎掠奪的「官定平準價」,從關中乃至并州、河東等地民間大小鐵坊、商戶手中收購而來的龐大鐵器數量。從農夫賴以為生的犁鏵、鐮刀,到匠人不可或缺的鐵錘、鐵砧,乃至於打造兵刃箭簇的生鐵料胚,無所不包。契約末尾的數額,龐大到令人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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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最後一枚符印落下,沉悶的聲響在靜室中迴盪。程昱長長吁出一口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似完成了一樁驚天密謀。他抬起頭,望向靜室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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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一張鋪著厚厚錦墊的胡床上,郭嘉斜倚著。建安十三年荊襄文戰之後,時光又過去了七載。歲月與沉疴並未放過這位鬼才謀士。他比當年更加清瘦,裹在一件質地精良卻難掩空蕩的月白深衣裡,露出的手腕骨節嶙峋,皮膚透著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近乎脆弱的蒼白。臉頰深深凹陷,顴骨高聳,唯有一雙眼睛,依舊深邃如古井寒潭,此刻正靜靜地注視著程昱按印的動作,眸底深處跳躍著幽微卻執拗的算計之火。一陣壓抑的、彷彿從肺腑深處掏挖出來的低咳被他強行壓在喉間,只引得單薄的肩頭微微顫動,手中一直輕輕摩挲著的一枚溫潤墨玉棋子也隨之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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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孝,」程昱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卻異常清晰,「三年所積,盡在此契。關中并河東諸郡,市面流通之鐵器,十之七八已入我府庫。民間餘鐵,價已騰貴數倍,怨聲…雖未載道,亦暗流洶湧矣。此舉,實乃竭澤而漁,只為漢中一役,值得嗎?」他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情緒,有對郭嘉謀略的欽服,也有對這般酷烈手段帶來民生凋敝的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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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的嘴角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幾乎難以察覺,更似嘲諷而非笑意。他緩緩抬起手,指尖無力地點了點程昱面前那份重若千鈞的契約,聲音低啞,帶著久病之人特有的氣短,卻字字如冰珠墜地:
「仲德公…竭澤而漁?不…此乃…**斷流**。」他喘息片刻,積蓄著氣力,目光彷彿穿透了靜室的牆壁,投向了西南險峻的秦嶺,「張魯…踞漢中…所恃者何?米糧豐足…民心依附…五斗米道…自成體系…刀兵…反在其次…」又一陣低咳襲來,他蹙緊眉頭,強行壓下,才繼續道:「其地…山險…道狹…民風…閉塞…自給…尚可…若…命脈…被扼…譬如…嬰兒…斷…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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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頓良久,才吐出最後的殺招:「鐵…即其命脈!農無以耕…匠無以作…義舍…無炊具…道眾…生疑竇…此…釜底抽薪…勝過…十萬…甲兵…攻城…徒耗…人命…損…主公…仁名…」話語斷續艱難,卻將一場無形戰爭的殘酷本質剖析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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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凝視著郭嘉蒼白病容下那雙燃燒著幽焰的眼眸,心頭凜然。他彷彿看到一條無形的絞索,已在這位鬼才的運籌下,提前三年,悄無聲息地套在了漢中咽喉之上。他不再多言,只是鄭重地將那份烙印著無數符印的皮卷仔細捲起,用特製的油布層層包裹,沉聲道:「老夫即刻安排,此物將由死士護送,密呈丞相軍前。漢中之役,成敗繫於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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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中,南鄭城。五斗米道「師君」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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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風已帶上寒意,穿過庭院,搖曳著迴廊下懸掛的、繪有繁複符籙的杏黃布幡。然而府邸深處的議事廳內,氣氛比秋風更為肅殺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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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魯,這位統治漢中近三十年的「師君」,此刻再無平日傳道時的和煦與仙風道骨。他身著樸素的青色道袍,頭髮用一根木簪草草挽住,焦躁地在鋪著細篾竹蓆的地板上來回踱步,寬大的袍袖煩躁地甩動著。他那張保養得宜、頗顯富態的圓臉上,此刻佈滿了陰雲,眉頭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兩名侍奉的道童垂首屏息跪坐角落,大氣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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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簡直荒謬透頂!」張魯猛地停下腳步,對著下首肅立的心腹謀士、功曹閻圃,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難以置信而微微發抖,「一把鐮刀,竟要兩千錢?犁頭三千?普通的鐵鍋也要一千五百錢?!閻功曹,你告訴我,這還是人間的物價嗎?!這是在搶!是明搶!」他抓起案几上幾份來自各處治所(五斗米道基層管理單位)的急報,用力摔在閻圃面前。粗糙的麻紙上,墨字淋漓,無一不在控訴著鐵器價格的飛天暴漲和民間日益沸騰的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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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圃彎腰拾起散落的文書,面色凝重如鐵。他年約五旬,面容清臒,目光沉穩,是張魯政權中少有的具備大局觀的幹才。「師君息怒,」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試圖安撫張魯的情緒,「此價…雖駭人聽聞,然據各治祭酒(地方首領)多方查探,恐…非虛言。自去歲起,關中、隴右通往我漢中的鐵器商路便近乎斷絕。偶有商販冒險運入些許,索價之高,令人瞠目。如今市井流傳,皆言曹操大軍壓境之前,已先遣商賈為爪牙,暗中操控了鐵貨之源頭,坐地起價,意圖困死我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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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死?」張魯像是被這兩個字刺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尖銳,「我漢中沃野千里,米糧堆積如山!庫府充盈!百姓虔信,道眾一心!豈會因區區鐵器匱乏而困死?!笑話!天大的笑話!」他用力揮舞著手臂,試圖驅散心頭那越來越沉重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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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君!」閻圃的聲音也提高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鐵器匱乏,絕非『區區』小事!此乃斷我筋骨,窒我呼吸!」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張魯,條分縷析,字字如錘:
「其一,農事崩壞!秋收在即,多少農戶因無鐮刀收割而望田興嘆?無犁鏵翻耕,冬麥如何播種?眼見糧食爛在地裡,明春饑荒已在眼前!屆時,義舍空虛,何以賑濟?道眾食不果腹,信仰焉存?!」
「其二,百工停頓!工匠無鐵錘、無鐵砧、無鐵料,何以修繕房屋?何以打造器具?城中水車崩壞,引水渠淤塞,皆因無鐵器修繕!長此以往,城池破敗,民生凋敝!」
「其三,軍備維艱!雖有存兵,然甲胄破損無鐵片修補,刀槍捲刃無鐵匠重鑄!弓弩機括若損,更無鐵工能修!師君,此非刀兵相加,卻勝過刀兵!這是在一點點抽乾我漢中的血,剝離我軍民的皮!再豐饒的米倉,也經不起這般釜底抽薪的蒸熬啊!」閻圃的聲音已帶上痛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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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魯聽著閻圃的陳述,臉色由憤怒的漲紅,漸漸轉為失血的慘白。他踉蹌地後退一步,跌坐回主位的蒲團上,雙手撐著膝蓋,手指因用力而關節發白。閻圃描繪的場景,如同一幅恐怖的畫卷在他腦海中展開:金黃的稻穀在田間腐爛,飢餓的流民圍堵著空空如也的義舍,生鏽的兵器在庫房裡堆積,工匠們蹲在熄火的爐子旁唉聲嘆氣,虔誠的道眾眼中開始浮現懷疑與恐慌……這一切,比曹操的虎豹騎兵臨城下更讓他感到徹骨的寒意和無力!他的信仰王國,根基並非堅不可摧的城牆,而是那看似平凡卻維繫著一切運轉的鐵!而這根基,正在郭嘉無形之手的操控下,以驚人的速度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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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又是郭嘉!」張魯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名字,帶著刻骨的恨意和深深的恐懼,「他…他不是快病死了嗎?七年前荊州之事…還不夠他折騰的?為何…為何陰魂不散!專與我漢中作對!」他猛地抬頭,眼中佈滿血絲,帶著最後一絲希冀看向閻圃:「圃!難道…難道就沒有一點辦法?我們庫中…難道就沒有一點儲備?重金懸賞,向巴蜀、向羌人購鐵!不惜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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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圃苦澀地搖頭,笑容比哭還難看:「師君,庫存鐵器早已告罄,連道觀裡煮丹藥的鐵釜都被徵用了!至於購鐵……」他重重嘆息,「巴蜀劉璋,畏懼曹操如虎,嚴令封鎖邊境,一粒鐵砂也不許流入我境!羌地路途遙遠,崎嶇難行,縱有零星流入,杯水車薪,且價格更是高到離譜,非我府庫所能承受!曹操…郭嘉…此計…絕戶啊!」最後三個字,他幾乎是呻吟著說出來,充滿了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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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廳外傳來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驚惶的呼喊:「師君!師君!大事不好!陽平關…陽平關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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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傳令的道兵連滾爬爬地衝入廳中,滿臉塵土,甲胄歪斜,氣喘吁吁,手中高舉著一份染血的帛書:「曹…曹軍先鋒大將夏侯淵,率精騎萬餘,已突破陽平關外圍隘口,正猛攻關城!關內…關內守軍因連夜搶修崩壞的關門鐵閂,工匠無鐵料…用木石加固之處…被曹軍衝車…一擊而潰!關城…關城危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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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張魯只覺一股腥甜之氣直衝喉頭,眼前猛地一黑,身體劇烈一晃,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星星點點濺落在身前潔淨的竹蓆上,如同綻開的殘忍紅梅。他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脊骨,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蓆子上,雙目空洞地望著廳堂頂部繪製的、象徵著太平祥瑞的星圖雲紋。耳邊,閻圃和道童們驚恐的呼喊聲彷彿來自遙遠的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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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糧如山?道眾一心?天險雄關?
在郭嘉這招無聲無息、卻狠辣到極致的「斷鐵」之策下,一切都成了泡影。冰冷的現實如同漢中秋日的寒風,徹底吹散了張魯心中最後的僥倖和抵抗的意志。他知道,漢中,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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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米倉道,崎嶇的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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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寒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冰冷刺骨,將本就陡峭泥濘的山道浸泡得更加難行。一隊打著「劉」字旗號的兵馬,在狹窄的山谷間艱難跋涉。士兵們的皮甲被雨水浸透,沉重地貼在身上,沾滿了泥漿,每走一步都顯得異常吃力。馱運輜重的騾馬不時打滑,發出驚恐的嘶鳴,引來押運士卒粗魯的呵斥和鞭打。整支隊伍籠罩在沉悶的疲憊和壓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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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中段,諸葛亮坐在一輛簡陋的、加蓋了油布遮雨的牛車上。雨水順著油布的邊緣滴落,在他深藍色的鶴氅肩頭暈開深色的水漬。他沒有執羽扇,雙手攏在袖中,目光透過迷濛的雨霧,投向遠方連綿起伏、如同巨獸脊背般陰沉壓抑的秦嶺山脈。雨水順著他清臒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滴還是別的什麼。那雙素來沉靜睿智、彷彿能洞察世間萬物的眼眸裡,此刻卻積蓄著濃得化不開的陰鬱、焦灼,以及一絲深藏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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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簾被一隻骨節粗大的手掀開,張飛那張被雨水和怒氣沖刷得愈發黝黑凶悍的臉探了進來,聲音如同炸雷,在狹小的車廂裡迴盪:「軍師!這鬼天氣!這鳥路!一天挪不了二十里!大哥急得嘴上都起燎泡了!咱們到底啥時候能到漢中?再這麼磨蹭下去,黃花菜都涼了!」他豹頭環眼中滿是不耐煩的怒火,顯然對這蝸牛般的行軍速度忍受到了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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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緩緩收回目光,看向張飛,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只有深深的倦意:「翼德將軍,稍安勿躁。米倉道險峻,逢此秋雨連綿,山洪隨時可能暴發,稍有不慎,便是全軍覆沒之禍。行軍,急不得。」他的聲音平穩,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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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不得?!」張飛猛地一揮拳頭,砸在車框上,引得牛車一陣晃動,「軍師!探馬都報了多少回了?!曹操大軍已經過了陳倉道,直撲漢中!張魯那裝神弄鬼的傢伙,手下都是些烏合之眾,能頂個屁用?等咱們慢悠悠爬過去,漢中早他娘姓曹了!到時候咱們喝西北風去啊?這鬼地方,鳥不拉屎,糧草都快見底了!」他的大嗓門引來了前後士兵的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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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不得對軍師無禮!」一聲沉穩的斷喝傳來。關羽驅馬靠近牛車。他身披蓑衣,頭戴斗笠,丹鳳眼在雨幕中微微眯起,手撫長髯,神色凝重,「軍師所言極是,山路險惡,強行軍只會徒增傷亡。況且,」他話鋒一轉,看向諸葛亮,眼中帶著探詢,「亮…軍師,我觀你眉頭緊鎖,似有更深憂慮?莫非…漢中局勢,已生劇變?」關羽的直覺向來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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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沉默了片刻,雨水順著他的鬢角滴落。他從懷中緩緩取出一卷被油布仔細包裹的帛書,遞給關羽。那是數日前,由潛伏在漢中的細作拼死送出的最後一份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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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羽接過,展開。張飛也湊過頭來,瞪大眼睛。雨水很快打濕了帛書邊緣,但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辨,字字如刀,刻畫著漢中令人窒息的絕境:
> 「…南鄭城內外,鐵價飛騰,民怨沸天。農具奇缺,新收稻穀堆積田頭無法收割,眼見腐壞。義舍炊具不足,道眾生疑。陽平關因鐵門閂崩壞無料修補,以木石充塞,被曹軍一鼓而下…張魯聞訊吐血昏厥,其心腹閻圃等,似有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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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鐵價?」張飛銅鈴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臉茫然和難以置信,「他奶奶的!張魯這幫牛鼻子是窮瘋了還是傻了?沒鐮刀?用手薅啊!沒鐵鍋?用陶罐煮啊!這也能成理由投降?老子看他們就是被曹操嚇破了膽!」他完全無法理解鐵器匱乏對一個封閉政權的毀滅性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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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羽的臉色卻瞬間變得極為難看。他握著帛書的手指猛然收緊,骨節發出輕微的爆響,那雙總是半眯著的丹鳳眼此刻圓睜,精光暴射,充滿了震驚和一種被無形之劍刺中的痛感。他猛地抬頭,看向諸葛亮,聲音如同從冰窖裡撈出來:「軍師…這…這絕非偶然!陽平關何等險要,竟因一鐵門閂而破?市面鐵器匱乏至此,定是…定是郭嘉手筆!又是他!七年前荊州文戰,以糧為刃…如今漢中,竟…竟以鐵為鎖!」他終於洞悉了這場無形戰爭的可怕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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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閉上了眼睛,長長地、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沉重得彷彿承載了整個蜀道的艱難。再睜開眼時,裡面的陰鬱幾乎凝結成冰。
「不錯,正是郭奉孝。」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洞悉全局卻又無力回天的苦澀,「此獠…雖困於病榻,其謀…卻愈發陰狠刁鑽,直擊命門…荊襄之敗,在於民心;漢中之失,在於…命脈。他算準了張魯政權看似穩固,實則根基脆弱,只需掐斷這『鐵』之一環,整個體系便如沙塔般崩塌…此乃…絕戶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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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開車窗,任由冰冷的雨水撲打在臉上,目光死死盯住前方雨霧籠罩的、被稱為「米倉山」的巍峨山影。那是通往漢中腹地的門戶,也是他們此行的終極目標。
「加速!傳令全軍,不惜代價,加速前進!」諸葛亮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而急促,帶著一絲近乎失控的焦灼,「務必搶在張魯開城獻降之前,抵達米倉山!哪怕…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要扼住這入蜀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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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被急促的傳令聲接力傳遞下去,隊伍的速度勉強加快了幾分。然而,沉重的輜重,泥濘的山路,疲憊的士卒,還有這無休無止的秋雨,都像無形的枷鎖,拖拽著這支渴望搶佔先機的隊伍。諸葛亮的心,如同這陰沉的天幕,一點點沉下去。他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他們…終究是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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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鄭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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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年冬,第一場小雪悄然飄落,細碎的雪花如同鹽粒,灑在城頭冰冷的垛口和守軍凍得發僵的鐵盔上。然而,此刻的南鄭城頭,卻沒有絲毫肅殺的戰意。那面象徵著五斗米道權威的杏黃色「師君」大纛,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嶄新的、在寒風中獵獵招展的玄色「曹」字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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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大開,弔橋平放。護城河上凝結著薄冰。城門洞內,黑壓壓的人群沉默地跪伏在冰冷的泥雪地上,一直延伸到城內主街。為首者,正是面色灰敗、彷彿瞬間蒼老了十歲的張魯。他脫去了華貴的「師君」法袍,只穿著一身素淨的深藍色布衣,腰間懸掛著象徵五斗米道教權的「陽平治都功印」符牌。他雙手高舉過頂,托著一個沉重的紫檀木盤,盤中赫然是漢中太守的印綬、戶籍圖冊以及象徵軍權的虎符。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屈辱與絕望。在他身後,功曹閻圃、以及一眾原漢中政權的核心官員、祭酒,皆低垂著頭,跪伏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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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死寂。只有寒風捲過城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還有雪花落在鐵甲上的細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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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外,黑色的鐵甲洪流肅然列陣。曹操身披玄色大氅,內著金鱗鎖子甲,端坐於神駿的爪黃飛電之上,神情肅穆,不怒自威。夏侯淵、張郃、徐晃等一眾驍將按劍侍立左右,目光如電,掃視著洞開的城門和跪伏的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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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並未出現在這受降的陣前。他乘坐著一輛特製的、鋪設厚軟、密閉防風的寬大馬車,靜靜地停駐在離曹操主陣稍後一些的山坡上。車簾緊閉,隔絕了外界的風雪與喧囂。車廂內溫暖如春,炭盆散發著融融暖意。郭嘉裹著厚厚的白狐裘,半躺半靠在錦墊上,臉色依舊蒼白,呼吸微弱而艱難。劇烈的咳嗽似乎耗盡了他最後一絲氣力,此刻他正閉目養神,手中那枚溫潤的墨玉棋子也無力地滑落在厚厚的絨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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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外,典韋如同鐵塔般守護在側,一名親衛低聲向他稟報著城門受降的情況。典韋聽完,微微側身,隔著厚重的車簾,用壓得極低的聲音向內稟告:「祭酒,張魯已出降,獻上印綬符節,跪迎丞相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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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內一片寂靜。過了好一會兒,才傳出郭嘉極其微弱、彷彿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氣音,斷斷續續:
「米…倉山…的…旗…該…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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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韋眼中精光一閃,重重點頭:「諾!」立刻轉身,對身邊一名傳令兵低聲吩咐了幾句。傳令兵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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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曹操策馬,緩緩踏上南鄭城弔橋的同一時刻!
遠方,巍峨險峻、扼守著入蜀咽喉的米倉山主峰之上!
一面巨大的、繡著猙獰「曹」字的玄色大纛,在凜冽的寒風與紛飛的細雪中,被數十名精悍的曹軍士兵合力,轟然升起!旗幟迎風怒展,如同一隻俯瞰大地的黑色巨鷹,將它冰冷而強勢的陰影,重重地投射在通往巴蜀的必經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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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倉道,距離主峰隘口不足十里的崎嶇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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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所率的疲憊之師,終於掙扎著抵達了這最後一段險途。士兵們拄著長矛,氣喘吁吁,望著前方高聳入雲、壁立千仞的山峰,眼中充滿了絕望。風雪更大了,能見度極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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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
「快看!山頂!那是什麼?!」隊伍前列,一名眼尖的哨兵指著米倉山主峰的方向,發出了驚駭欲絕的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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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循聲望去!
透過迷濛的風雪,在那雲霧繚繞、本該空無一物的絕頂之處,一面巨大無朋的玄色旗幟,正以一種睥睨天下的姿態,在狂風暴雪中獵獵狂舞!那猙獰的「曹」字,如同惡魔的烙印,清晰地刺破了風雪的帷幕,也狠狠地刺入了每一個抬頭仰望的蜀軍將士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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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曹軍的旗?!」
「米倉山…丟了?!」
「漢中…完了!!」
驚恐的呼喊如同瘟疫般瞬間席捲了整個隊伍!士兵們的士氣在這一刻徹底崩潰,恐慌和絕望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們徹底淹沒。隊伍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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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猛地推開牛車的擋板,不顧風雪撲面,掙扎著站起,極目遠眺!當那面在風雪中傲然招展的「曹」字大纛清晰地映入他眼簾時,他如同被一道九天驚雷當頭劈中!
「噗——!」 一股腥甜直衝喉頭,諸葛亮身體劇烈一晃,臉色瞬間變得金紙一般,一口殷紅的鮮血狂噴而出,星星點點,染紅了他胸前的鶴氅,也染紅了車轅上飄落的潔白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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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師!」 「軍師!」 關羽、張飛以及周圍親衛發出驚恐的呼喊,慌忙上前攙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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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擺了擺手,阻止了他們。他用衣袖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跡,那雙素來沉靜如淵的眼眸,此刻佈滿了駭人的血絲,死死地、死死地盯著那面遙不可及卻又如同泰山壓頂般的玄色旗幟。那旗幟彷彿化作了郭嘉那張蒼白病弱、卻帶著洞悉一切嘲諷的臉孔,無聲地宣告著他諸葛孔明又一次的慘敗!又一次,被對方算到了極致,搶在了前面!荊州文戰,輸在民心;漢中爭奪,敗在命脈!這郭奉孝,竟似他命中的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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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盡的挫敗感、冰冷的憤怒,還有那深入骨髓的疲憊,如同這漫天的風雪,將他緊緊包裹。他顫抖著手,伸向車內那個裝著他重要文稿的紫檀木篋。手指因用力而關節發白,他猛地掀開篋蓋,從最底層,抽出了幾片還散發著墨香、顯然是新近書寫的竹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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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胸中醞釀已久、為奪取漢中後安民治政、籌劃北伐所擬的方略初稿,字裡行間,依稀可見「北定中原」、「興復漢室」等字眼,寄託著他畢生的理想與抱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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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看著竹簡上那些承載著無限希望的文字,又抬頭,望向米倉山頂那面刺眼的、宣告著一切希望破滅的「曹」字大纛。眼中閃過無盡的悲涼與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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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呵…」 幾聲低啞的、充滿苦澀與自嘲意味的笑聲從諸葛亮喉嚨裡溢出。他猛地揚手,將那幾片凝聚了心血的竹簡,如同丟棄廢物一般,狠狠地、決絕地擲入了山路旁奔騰咆哮、冰冷刺骨的澗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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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一聲輕響。
竹簡瞬間被渾濁洶湧的激流吞沒,打著旋,消失不見。上面的墨跡——「北定中原」、「興復漢室」……在水流的沖刷下,迅速暈染開來,模糊不清,最終歸於虛無,只留下一片渾濁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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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不再看那澗水,也不再看米倉山頂。他頹然跌坐回冰冷的車廂裡,閉上雙眼,彷彿瞬間被抽空了所有的精氣神,只剩下一個疲憊不堪的軀殼。風雪更急了,嗚咽著掠過陡峭的山谷,將那面玄色的「曹」字旗幟,吹拂得更加張揚,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嘲諷,籠罩在整個蜀軍殘兵敗將的頭頂,也籠罩在諸葛亮那顆沉入谷底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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