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過了兩年，林秀今日終於結束了台北帝大的面試。比東京帝大還來得早一些，放榜時間也早，但這也不過是他練練手的機會而已。最後他還是要去東京帝大就讀的，最近已經開始在準備搬家事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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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田在他身邊問他面試得怎麼樣，隨手還遞上RAMUNE的彈珠汽水。原以為兩人在那次舞會後就沒什麼交集了，反倒是這兩年親近不少。健一一直很保護他，他不只一次跟他抱怨自己不是女孩，不需要他天天這樣守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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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田的教授父親說好在台灣的任期就是兩年，而健一已經先一步確定入學東京帝大的經濟學部。這次赴日健一會跟他一起回去，如果林秀的入學順利的話，他們就會就讀同一所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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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君，我的提案你考慮過了沒有？」林田隨手掏出了手帕擦掉林秀額上的汗，又用手帕輕拍他的臉頰。林秀白皙的皮膚因為炙熱的陽光一片通紅，黑髮因為汗水而一縷一縷地服貼在頭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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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要我住進梁田家的事已成定局，我沒什麼好考慮的。」已經兩年多了林秀還是覺得眼前人奇怪，明明自己對他如此冷淡，他卻還是能保持高度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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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沒轉圜的餘地嗎？」彷彿可以看到林田健一那不存在的狗耳朵，現在應該是雙耳下垂看起來有些喪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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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男人住在一起只會更髒亂吧？」林秀想著到日本獨居的話肯定沒法請傭人，眼前人的家境雖然請得起，但他父親更傾向讓孩子獨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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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做家事嗎？會做菜洗衣嗎？」林田健一回說這不是女孩才做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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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你要帶個女孩住進我們倆的家？」林秀真的覺得眼前人無法溝通，把喝完的彈珠汽水一把塞到他胸前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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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君，別生氣嘛！讓我們家的傭人一個星期來一次不好嗎？」健一就這樣當林秀的小尾巴追著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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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田自己當時沒有想太多，以為這邀請純粹只是對摯友的照顧，但那時候他該想更多的。這樣他才不會錯失了先機，引狼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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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回到家看見母親還在整理他的行李箱，林秀說過無數次最後一週再整理就好，母親總是聽不進去。她總是回這樣匆匆地整理一定會漏了些什麼，不如想到什麼就放進行李箱裡來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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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行李箱已經快被母親放滿了，雖然這趟到日本有林田同行，但林秀懷疑他自己一人真的有辦法提起兩個沉重的大箱子嗎？但不得不說母親是對的，行李箱內容物他翻看過幾遍，的確有許多項是必須但他從來沒想過要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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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趟赴日其實短期內就再也不會回台灣了，下次可能就是入學後的新年才回台灣，也不確定到時候學業繁不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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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不像父親一樣能夠每個月到日本看他，這陣子母親的情緒一直不好，想必是因為唯一的兒子即將離自己遠去而感到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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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秀，今天考得怎麼樣？」林母用她輕柔的聲音問著，「面試比起東京帝大不是太難，應該能取得不錯的成績。」母親抓住他的手輕拍，「如果能就這麼留在台灣該有多好？」林秀知道他的母親一直是這麼想的，但卻拗不過父親的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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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也跟著父親多來看我就好，東京的天氣應該不會如此悶熱，適合夏天避暑。」眼前的母親看起來依舊端麗，但不知不覺眼尾多了些皺紋，笑起來似乎有些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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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你不回來就我去吧，沒什麼大不了的！」林母深嘆了一口氣，要林秀上樓去換套衣服下來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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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午膳後林秀跟他母親說想要去川邊寫生，他因為準備醫學部的面試已經有一陣子沒有提筆畫畫了。林母欣然同意，要李嬸幫他準備水和一盒山茶花餅乾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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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上了二樓拿出自己的畫具，他大概半年前就沒動過這些東西，上頭已經積了一些灰塵。林秀拿手的是水彩畫，木畫板上還有他以前沒用完的各色顏料，有個顏色他特別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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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時不知道怎麼調的，後來就再也調不出這個顏色，他就一直捨不得用太快。那是某一種紅色，不似喜服那般紅也不似紅酒那樣紅，他到至今還沒看過這個顏色在某種物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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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種很深沉的紅色，不像白色顏料和紅色顏料調出來的粉嫩顏色一樣。他甚至不知道這個顏色在畫上能作為什麼用途，但他一直在角落留著這個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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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從筆筒裡拿出幾隻不同粗細的水彩筆，這些筆都是父親到東京時去有名的美術行買的。筆毛是細緻的西伯利亞貂毛，連筆桿都是優雅的漆黑色。林秀挑了幾隻圓筆和幾隻平筆帶上，他的水彩盒被他的壞習慣弄得色彩斑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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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忘記將顏料鎖緊，所以老是在他的書包裡漏出來。父親買了二十四色的顏料給他，但實際不在水彩盒裡的顏料還有幾十色，只是大部分的顏色都調得出來，他就盡量不帶這麼多色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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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收拾好所有東西下樓，李嬸已經幫他把小點心準備好放在餐盒裡了。林秀家外面兩公里處就有一條大川，大川另外一頭是整片的稻田，他小時候就常到那練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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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陽光正好，他出門時已經是下午三點，雖然有些熱但不至於令人中暑。林秀婉拒了李伯說要開車載他去的提議，自己緩緩地走過去。畫架加上畫具還有點心盒，其實是有些沉重的，但林秀此刻不想有任何人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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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多麼需要自己的時間與空間，多想要在這沉重壓力下破繭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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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林秀走了約半小時才到達他的目的地，他選了一個平穩的土地架上畫架，夾上水彩畫紙。一邊清洗著畫筆，一邊挑選他想要畫的風景角度。已經有陣風徐徐出來，畫紙也被吹得不停揚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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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沒有打草稿的習慣，他也不是什麼大畫家，畫畫純粹就是興趣。他喜歡隨便亂畫，即便畫出來的圖看起來毫無章法，但他自己的內心卻是知曉他想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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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生也不會與風景相去甚遠，林秀也喜歡忠於眼前所看到的事物。金黃色的稻田和藍澄澄的天空，有什麼能比這副景象更能代表台灣這塊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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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對於離鄉背井到日本這件事感到非常害怕，他住在台灣最繁華的地區、家裡小有財富，靠著聰明腦袋活到現在還沒遇過什麼挫折。他總有感覺他這一生的劫難都遠在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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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種說不出來的不祥預感，但卻又莫名地吸引著他前去。其實父親應該帶著他往返幾次日本，讓他有些心理準備的，而不是這樣說丟他去日本就丟去。１８歲雖然已經不是小孩但也尚未成熟，他不確定能不能獨自面對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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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內心煩躁，林秀不知不覺把顏色下得太重了一些，想要修改已經為時已晚。只好把這張畫紙揉皺了放到包裡，再重新夾上新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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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畫了一個時辰才勉強完成第一副水彩畫，時間已經是傍晚，原本還高掛的艷陽早就變成夕陽，整個天空顏色都變得不一樣了。林秀伸了伸懶腰，動作定格在雙手舉高，仰頭看著橘紅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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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跟他捨不得用的水彩顏色有些相似，雖然不是橘紅色，但林秀趕緊在水盂洗淨畫筆，沾了那顏色大片地塗上畫紙。他剛作畫時一直著重在稻田的細節，天空根本還來不及畫，就只剩下塗藍的天空，現在一筆畫下卻變成沉鬱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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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眼前的景致雖有些差異，但林秀自己卻已經心滿意足，他那珍貴的顏料已經被他用得一點都不剩。這樣大面積刷上水彩的快感，的確也讓他從考試的抑鬱感中解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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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親說他怪，從小就是一個沒有眼淚的孩子。玩具被搶了也不哭，就乖乖玩其他東西。剛學步時重重跌了一跤母親，原以為他會坐在原地大哭，但卻也是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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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也沒有見過自己哭的模樣，看戲的時候感人之處他覺得眼睛酸澀，看小說不管是親情或愛情他都覺得是別人的事。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遇過什麼動人心弦的事，他不覺得自己怪，是真的沒有特別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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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後來他才知道，原來他不是不會哭，而是他尚未感受到那哭得聲嘶力竭、痛徹心扉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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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開始慢騰騰地收拾畫具和畫架，在他還沒收完時就聽見健一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回身一看，那少年揮著手往他的方向跑，那橘紅色的餘暉好像頂在他短短的平頭上有些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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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想到你家裡接你去逛夜市，但伯母告訴我你來川邊寫生了。」不愧是經常在運動的男孩，健一這樣一路跑過來還能平穩地跟他說話。「我今天不想去夜市，我想回家吃飯。」林秀冷淡地說，他討厭夜市肌膚貼肌膚的擁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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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吧！我們再兩個月就走了，我會很想念台灣的夜市的。」健一已經確定沒有特別的機會他是無法再到訪台灣的，本來他那傲慢無禮的教授父親就討厭台灣，嫌這邊的台生水平不如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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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是教授日本語的，又有什麼台灣人能比得上日本人的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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