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突至,彷彿天穹被撕裂了一道巨大口子。豆大的雨點裹挾著萬鈞之勢砸落下來,頃刻間便將天地織入一片混沌迷濛的灰白水幕中。汴京虹橋畔的喧囂繁華瞬間被這狂暴的雨勢沖刷得無影無蹤,行人倉惶四散,叫賣聲、車輪聲、腳步聲,盡數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雨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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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渾身濕透,單薄的藍布直裰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略顯單薄的書生骨架。雨水順著他束髮的布巾不斷淌下,流過他緊蹙的眉峰和緊抿的唇線,帶來一陣陣徹骨的寒意。他懷中死死護著一個青布包裹,裏面是他進京趕考的全部家當——幾卷翻得起了毛邊的經書和幾件漿洗得發白的換洗衣物。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跋涉,腳上那雙半舊的麻鞋早已吸飽了泥水,每走一步都發出「噗嗤」的聲響,沉重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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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雨……真真來得不是時候!」他低聲自語,牙關因寒冷微微打顫,聲音在滂沱雨聲中細若蚊蚋。目光焦灼地掃視著兩旁緊閉的店鋪門板,期望能尋到一處暫時的容身之所。終於,前方不遠處,一塊半舊的木質招牌在風雨中頑強地搖晃著——「丹青妙手馮氏畫坊」。招牌下,兩扇虛掩的門扉透出些許昏黃溫暖的光暈,像風暴中唯一的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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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心頭一喜,顧不得許多,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過去。他猛地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帶進一股夾雜著水汽和泥土腥味的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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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住!雨勢太大,實在無處可躲,叨擾了!」他喘息著,聲音帶著明顯的狼狽與歉意,在驟然闖入的風雨聲中顯得格外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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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坊內的光線比外面明亮許多,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獨特而複雜的氣息。那是上等松煙墨的沉鬱、礦物顏料的微辛、陳年宣紙的乾燥芬芳,以及新裱糊的漿糊氣味,幾種味道交織融合,形成一種沉靜而令人心安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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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陳設雅緻。牆壁上懸掛著裝裱精美的山水、花鳥、人物畫作,筆墨或蒼勁或秀潤。靠牆的幾個大架子上,整齊碼放著一卷卷畫軸和成疊的素白宣紙。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中央一張寬大的畫案,案上鋪著一張半成的山水畫卷,墨色淋漓,山勢險峻,雲氣氤氳。案頭除了筆墨紙硯,還散落著幾塊用作鎮紙的、形態古樸的鵝卵石和一個插著幾支畫筆的青瓷筆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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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案後,一位年輕女子正執筆凝神,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者驚動。她身著一襲素雅的杏子黃交領窄袖褙子,下配月白色百褶裙,烏黑的秀髮簡單綰了個髻,斜插著一支樣式簡潔的白玉簪子。她聞聲抬首,一雙清亮如寒潭的眸子看向門口的不速之客,眼神裏帶著一絲被打斷思緒的微訝,但並無驚慌,更多的是一種沉靜的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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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請進。門外雨大,快些關上門吧。」她的聲音平和溫潤,如珠落玉盤,在這滿室墨香中流淌開來,瞬間驅散了呂德滿心的惶急與濕冷帶來的瑟縮。她放下手中的細狼毫筆,筆尖上還蘸著一點未及落下的淡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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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連忙轉身,費了些力氣才將那扇被風雨推搡著的沉重木門重新合攏,將狂風暴雨的嘶吼暫時隔絕在外。他這才轉回身,帶著滿身狼狽的水汽,有些侷促地站在門口光亮與陰影交界的地方,雨水順著他的衣角褲管不斷滴落,腳下迅速積起一小灘渾濁的水漬。他下意識地將懷中那個護得嚴實的青布包裹又緊了緊,似乎那是他僅存的一點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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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姑娘收留。」他再次躬身行禮,聲音帶著水汽浸潤後的微啞,「在下呂德,進京赴試的舉子。途經此地,不想遇上這等暴雨,實在……失禮了。」他低垂著眼簾,不敢直視對方清亮的目光,只覺自己這副落湯雞的模樣站在這滿室清雅書香之中,顯得格格不入,分外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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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的目光在他濕透的衣袍和緊護包裹的手上停留片刻,那眼神通透,彷彿能看穿濕衣下掩藏的寒酸與窘迫,卻又不含絲毫輕視。她微微頷首:「原來是位趕考的舉人相公。這雨來得急,誰也料不到。相公不必拘禮,請到裏面來站吧,門口風大寒氣重。」她指了指畫案旁一處鋪著青磚、相對乾燥的空地,「只是我這畫坊簡陋,沒有待客的座椅,還請相公委屈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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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客氣了,能得片瓦遮頭,已是萬幸,豈敢奢求。」呂德依言向前挪了幾步,站在她所指之處。濕衣貼在身上,寒意一陣陣侵襲,他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寒顫,牙齒幾乎要磕碰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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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看在眼裏,秀眉微蹙:「相公衣衫盡濕,這樣下去恐要著涼。」她略一沉吟,目光掃過畫坊一側通向內室的小門簾,「我這裏雖是畫坊,後面倒有一間小室,平日堆放些雜物,也存了兩件替換的舊衣,是家父偶爾在此作畫時備下的。若相公不嫌棄粗陋,不妨暫且換上,總好過穿著濕衣硬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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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聞言,心頭驀地一熱,隨即湧上濃濃的窘迫與不安。他連忙擺手:「這……這如何使得!萍水相逢,已是叨擾姑娘清淨,怎敢再勞煩姑娘……況且男女有別,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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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是讀書人,自然講究禮數。」馮菊打斷他,語氣溫和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爽利,「但事急從權,此處別無他人。這雨一時半刻怕是不會停歇,相公若因此染上風寒,誤了考期,豈非因小失大?不過是兩件尋常布衣,相公不必介懷。」她說著,已轉身走向內室門簾,步履輕盈而果斷,「相公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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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看著那杏黃色的纖細背影消失在門簾後,一時語塞,心頭滋味複雜。既有對陌生女子慷慨相助的深深感激,又有身為男子落魄至此、需仰仗他人衣物的濃重羞赧。他僵立原地,只覺濕冷的衣物貼在皮膚上,寒意愈發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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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馮菊便捧著一疊衣物走了出來。最上面是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靛青色圓領棉布長袍,質地厚實;下面是一條同色的布褲,還有一條乾淨的葛布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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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父親年輕時的舊衣,雖不時新,勝在乾淨厚實,相公將就著穿吧。」她將衣物放在畫案一頭離呂德較近的乾淨處,「相公請到簾後小室更換。那裏有塊舊布簾可作遮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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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看著那疊摺疊整齊的衣物,喉頭有些發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馮菊再次鄭重作揖,腰彎得極低:「姑娘雪中送炭之恩,呂德……銘感五內!」他不再推辭,拿起衣物,快步走進內室門簾之後。狹小的空間裏堆放著畫框、顏料罐和一張簡陋的小几,他迅速脫下濕冷的衣褲,換上那身略顯寬大、散發著淡淡皂角清香的舊衣。乾燥厚實的棉布裹住身體,暖意漸漸驅散了寒意,他長長吁出一口氣,心頭那塊沉重的石頭似乎也輕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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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重新掀簾出來時,馮菊已坐回畫案後,執筆對著那幅未完成的山水凝神,似乎並未在意他更衣的聲響。聽到腳步聲,她才再次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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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上乾衣的呂德,雖然袍服寬大,略顯空蕩,但那份因濕冷狼狽而掩蓋的氣質卻顯露出來。他身形頎長,肩背挺直,面容雖因旅途勞頓和方才的寒意而有些蒼白,卻輪廓清朗,眉宇間自有一股讀書人的清正之氣。濕漉漉的頭髮被他隨手攏了攏,束在腦後,額前幾縷髮絲猶帶水汽,反倒平添幾分落拓不羈的書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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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賞,唇角微微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這衣衫倒還算合身。相公感覺可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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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周身和暖,如沐春陽。」呂德誠摯地拱手,臉上也帶了舒展的笑意,之前的窘迫淡去不少,「姑娘大恩,無以為報。敢問姑娘芳名?他日若得寸進,定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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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手之勞,相公不必掛懷。」馮菊輕輕擺手,截住了他後面的話,「我姓馮,單名一個菊字。這間『丹青妙手』的畫坊,便是家父所開,我平日在此幫襯打理,也習些筆墨。」她的目光落回畫案上的半幅山水,「相公既是讀書人,想來也懂些書畫之道?方才見相公進門時,目光曾在牆上幾幅畫作上停留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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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向那幅墨跡淋漓的畫卷。只見畫中群山險峻,雲霧繚繞於山腰,筆墨酣暢淋漓,山石用筆如斧劈刀削,氣勢雄渾,而雲氣則用淡墨渲染,虛實相生,透著一股蒼茫深遠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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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慚愧,在下雖讀聖賢書,於丹青一道卻只是略知皮毛,不敢言『懂』字。」呂德走近兩步,隔著畫案細看那畫,態度謙遜而認真,「不過觀姑娘此作,筆力雄健,佈局開闊,墨氣淋漓,山勢崢嶸有龍虎之姿,雲煙變幻又生空靈之韻,頗得荊關北派山水之雄渾氣象,想來姑娘師承,必非凡品。」他指著畫中一處用濃墨焦筆點綴的、峭拔孤高的山峰,「尤其此峰,孤絕聳峙,似有萬夫不當之氣概,觀之令人胸中塊壘頓生,豪氣陡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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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的光芒,如同平靜湖面投入一顆石子,漾開層層漣漪。她放下筆,看向呂德的眼神多了幾分真切的探詢:「相公好眼力!竟能一眼看出筆意源流。此畫臨的,正是郭河陽(郭熙)《早春圖》的意韻,取其雄渾蒼茫之氣。不過,相公只看到了這山的『萬夫不當』之氣嗎?」她微微側頭,帶著一絲考較和期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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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聞言,目光在畫面上更細緻地逡巡,沉吟道:「郭熙之畫,講究『三遠』,高遠、深遠、平遠,氣勢奪人。姑娘此幅,深得其中精髓。至於這孤峰……」他凝視片刻,忽然注意到峰頂之下,隱約有幾筆極淡的濕墨,暈染出幾點極細微的、近乎朦朧的嫩綠與鵝黃之色,如同初生的苔蘚或將綻的新芽,點綴在冷硬的岩石縫隙之間。這點點生機,與整幅畫的雄渾蒼勁形成了微妙的對比與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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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呂德輕呼一聲,眼中露出恍然與讚歎,「是在下眼拙了!方才只顧看那峭拔的峰巒氣勢,卻忽略了這峰頂石縫間,姑娘以淡彩點染的……是初萌的新綠?妙!實在是妙!這點睛之筆,如嚴冬冰封下悄然湧動的一線生機,於雄渾蒼茫之中,暗藏春意與生機!使得這孤絕之峰,不僅有睥睨之姿,更蘊含著天地造化、周而復始的無盡生意!剛柔並濟,陰陽相生,此等立意,已超出單純的臨摹,實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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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說越激動,語速不自覺加快,清朗的聲音在靜謐的畫坊裏迴盪,之前的拘謹一掃而空,整個人彷彿被畫中的意境點亮,煥發出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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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靜靜聽著,臉上的笑意漸漸加深,如同春冰初融,暖意從眼底蔓延開來,直至唇角綻放出一個真切而明亮的笑容。她沒想到這個落魄的書生,竟有如此敏銳的藝術感受力,能捕捉到她刻意隱藏在雄渾筆墨下那點微妙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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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這番見解,才真正點出了此畫的『畫眼』所在。」馮菊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遇到知音的欣喜,她拿起一支乾淨的羊毫筆,蘸了點清水,又調了極淡的石青和赭石,在畫卷下方一片尚未完成的虛白處,輕輕點染開來,「相公再看此處,我欲添幾筆遠岫,取其『平遠』之意,用淡墨濕筆,虛實相間,與這主峰呼應,相公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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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看得入神,見那淡雅的墨色在宣紙上自然暈開,形成若有若無的遠山輪廓,不禁脫口讚道:「極好!『遠山一起一伏則有勢,疏林或高或下則有情』!姑娘此筆,疏淡空靈,正合郭熙《林泉高致》中『平遠之色有明有晦』之論!如此,近有雄峰崢嶸,生機暗藏;遠有煙嵐縹緲,意境悠長。咫尺之間,盡得江山萬里氣象!姑娘胸中丘壑,實令在下歎服!」他看向馮菊的眼神,充滿了由衷的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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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被他如此直白的讚美說得臉上微熱,執筆的手也頓了頓,那點淡墨在紙上微微暈開一小片。她略帶嗔意地橫了呂德一眼,那眼神卻無惱怒,反似流轉著一泓清泉:「相公好生伶俐的口齒!這般誇讚,倒讓我這幾筆不知該如何落下才好了。」語氣中帶著幾分女兒家的嬌憨,與方才論畫時的沉靜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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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臉上也微微發燙,忙拱手道:「在下失言!姑娘見諒!實在是見畫心喜,情難自禁。姑娘筆墨精妙,意境深遠,在下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絕非虛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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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見他窘迫模樣,反倒「噗嗤」一聲輕笑出來,如珠玉相擊,打破了方才略顯凝重的論畫氛圍:「好了好了,與你說笑罷了。相公既能看出這畫裏藏著的『生意』,想來也是個心中自有天地、不甘囿於死讀書的人?」她放下筆,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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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轉向自身,呂德臉上的熱意尚未褪去,聞言神情卻添了幾分鄭重與複雜。他走到畫坊臨街的一扇木格窗邊,望著窗外依舊滂沱的雨幕,汴河在迷濛的雨霧中只餘一片蒼茫的水光。遠處州橋的輪廓隱約可見,橋上車馬行人早已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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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此言……」他沉默片刻,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喟歎,「『心中自有天地』,談何容易。寒窗十載,所求者,不過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搏一個功名,光耀門楣,以慰先人。所謂天地,不過是聖賢書中的道理,科場文章裏的乾坤罷了。」他轉過身,背對著窗外的風雨,面對著畫坊內溫暖的光線和畫案後那雙清亮的眼眸,苦澀一笑,「譬如這次進京,千辛萬苦,所求不過是金榜題名。若是不中,這胸中天地,也不過是潦倒困頓的方寸之地罷了。」話語中透著讀書人特有的沉重與現實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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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靜靜聽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畫案上那塊光滑微涼的鵝卵石鎮紙。她看著呂德挺直卻略顯孤單的背影,以及他談及功名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沉重,心中竟泛起一絲異樣的波瀾。這個看似清正端方的書生,內心似乎也並非一味刻板迂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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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自然是正途,相公志存高遠,令人敬佩。」馮菊的聲音溫和下來,帶著撫慰的力量,「只是……相公方才論畫時,眼中神采飛揚,談及那石縫生機、遠岫煙嵐,言語間自有一股開闊氣象。那時的神采,與此刻談及功名時的沉鬱,倒像是兩個人了。」她頓了頓,目光真摯,「依我看,相公胸中天地,未必只在聖賢書與功名路上。能於筆墨丹青中見微知著,於雄渾蒼茫中窺見一線生機,這份眼力與心性,已非常人可及。天地之大,造化之奇,又何止科場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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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如同溫熱的泉水,緩緩注入呂德心間,沖淡了那份沉甸甸的鬱結。他微微一怔,回頭看向馮菊。只見她端坐於畫案之後,杏黃色的褙子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清麗的臉上神情專注而誠懇,那雙眸子清澈見底,映著跳動的燭火,也映著他自己有些愕然的臉。一股暖流夾雜著奇異的震動,從心底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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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呂德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話。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世人眼中,讀書人只有一條路可走——科舉入仕。所謂胸中天地,所謂造化之奇,不過是閒暇時的消遣,附庸風雅的點綴。可眼前這位素昧平生的畫坊女子,卻將他對畫作的感悟,提升到了與功名並論、甚至超越其上的高度。這份理解,如此獨特,又如此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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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見他愣住,莞爾一笑,轉開了話題:「說起來,相公一路進京,路途遙遠,想必也見識了不少風物人情?可曾遇到些有趣的人或事?我們這畫坊,平日裏迎來送往,聽到的多是市井瑣碎,倒少有機會聽聞遠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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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回過神,心中那份震動與暖意猶在。他定了定神,走到畫案一側,保持著恰當的距離,倚著一個堆放畫軸的木架,思緒也隨著她的話飄向了來時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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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事……」呂德沉吟著,眼神望向屋頂的椽樑,彷彿在翻檢記憶,「倒有一樁,或許可博姑娘一哂。月前路過陳留,在一間小茶肆歇腳。鄰桌坐著兩位老丈,鬚髮皆白,精神卻矍鑠得很。聽他們口音,一位是地道東京人士,另一位卻是南邊吳儂軟語。兩人為爭論一事,竟從午後爭執到日暮,聲如洪鐘,引得滿茶肆的人都豎著耳朵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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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所爭何事,竟能如此激烈?」馮菊被勾起了興趣,放下手中把玩的筆,雙手托腮,一雙妙目好奇地望著呂德,像個聽故事的孩子。這個姿態讓她身上那份沉靜的書卷氣減了幾分,添了幾分生動的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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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的乃是『何物最能代表汴京風華』。」呂德說到此處,臉上也浮現出笑意,模仿著那兩位老丈的語氣神態,「東京那位老丈,聲若洪鐘,拍著桌子說:『自然是我東京樊樓的玉液瓊漿!香飄十里,引鳳來儀!官家都讚過!』他拍得桌上茶碗叮噹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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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忍不住掩口輕笑:「樊樓的羊羔酒確實名滿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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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吳地老丈卻連連擺手,」呂德學著南方口音,語調變得軟糯悠長,「『非也非也!貴處樊樓美酒固佳,然終是口腹之慾。依老朽之見,當屬州橋夜市之燈火!千盞萬盞,燦若星河,徹夜不息,照得汴河水都流金淌銀!此等氣象,才是東京第一等的繁華!』他說話時,手指還虛空比劃著,彷彿眼前真有那璀璨星河。」呂德學得惟妙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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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聽得入神,眼睛亮晶晶的:「州橋夜市,確實是汴京一大盛景。火樹銀花不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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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老丈一聽,鬍子都翹起來了,」呂德繼續模仿,聲音提高,帶著京腔的鏗鏘,「『燈火?燈火算個甚!風一吹,雨一淋,還剩個甚?要說這繁華氣象之根底,還得是咱大相國寺萬姓交易的聲浪!四海奇珍,八方來客,人聲鼎沸,那才叫一個『活』字!東京的心跳聲,都在那裏頭!』他激動得唾沫星子都快濺到對面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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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馮菊這下是真的笑出了聲,肩膀輕輕顫動,眼淚都快笑出來了,「這……這老丈倒是個妙人!相國寺的熱鬧,確是別處難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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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吳地老丈也不甘示弱,」呂德也笑著,學那慢條斯理卻寸步不讓的腔調,「『活?活則活矣,終究喧囂了些。老朽以為,最能代表東京風骨的,當屬金明池上爭標的龍舟!旌旗蔽日,鼓聲震天,健兒擊水,奮楫爭先!那萬眾一心、劈波斬浪的氣勢,方顯我大宋男兒的豪情與帝都的魂魄!』他說到『豪情』二字時,還用力揮了一下拳頭,差點打翻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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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聽得心馳神往,彷彿眼前已浮現出金明池龍舟競渡的激烈場面,擊節讚歎:「好!這位老丈說得真好!龍舟競渡,確實氣壯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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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各執一詞,爭得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呂德攤了攤手,做出無奈狀,「最後還是茶肆老闆看不過去,怕他們吵出火氣來,出來打圓場,各送了一碟茴香豆,才勉強按下。臨走時,那東京老丈還梗著脖子對吳地老丈說:『下回龍舟賽,你且來看看,我東京兒郎的氣魄!』吳地老丈則慢悠悠回了一句:『老朽更期待樊樓新出的佳釀。』兩人互相瞪了一眼,這才各自拄著拐杖,氣哼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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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講完,畫坊裏充滿了愉快的笑聲。馮菊笑得眉眼彎彎,之前的沉靜疏離蕩然無存,整個人像春日枝頭綻放的花,明麗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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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真是……兩位可愛的老丈!」馮菊拭了拭笑出的淚花,「酒香、燈火、市聲、龍舟……他們爭的,其實都是汴京的精魂啊。少了哪一樣,這東京便不再是東京了。」她感慨著,目光流轉,帶著狡黠的笑意看向呂德,「相公聽了這一路,心中可有了答案?依你看,何物最能代表這汴京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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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沒想到問題會拋回給自己,微微一怔。他下意識地環顧這間溫暖的畫坊——牆上懸掛的山水畫卷氣韻流動,案頭未乾的墨跡散發著幽香,架上成卷的素紙潔白如雪。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畫案後那個杏黃色的身影上。燭光映照著她清麗的側臉,專注的眉眼,還有那雙執筆能畫萬千氣象、此刻卻帶著盈盈笑意望著自己的眼睛。窗外的風雨聲似乎變得遙遠,畫坊內只有墨香浮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與默契在悄然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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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頭一動,一個念頭幾乎脫口而出。但話到嘴邊,又覺得過於唐突孟浪,硬生生壓了下去,只化作唇邊一抹溫和而意味深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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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此問,倒是難住我了。」呂德輕輕搖頭,避開了直接的答案,語調舒緩而真誠,「酒香濃烈,令人沉醉;燈火輝煌,恍如夢境;市聲鼎沸,充滿生機;龍舟爭流,氣勢如虹……皆是汴京不可或缺的華彩。然而,」他話鋒一轉,目光再次掃過牆上那些或雄渾或秀逸的畫作,最終落回馮菊手邊的畫筆,「方才聽姑娘論畫,談及筆墨氣韻,點染生機,觀姑娘作畫,筆下自有山河萬象……在下忽然覺得,或許這流轉於方寸素宣之上的丹青妙筆,這將天地靈秀、人間百態、乃至胸中丘壑都凝於毫端、化為永恆的神奇,亦是汴京風骨不可或缺的一縷精魂?它能記下樊樓的酒香,描摹州橋的燈火,錄入相國寺的喧囂,繪就金明池的壯闊……更能傳遞千年之後,讓後人得以窺見今日汴京之盛。此等風華,不因時移世易而褪色,豈非更為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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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並非直接回答,卻將畫道提升到了承載和記錄汴京精魂的高度,立意深遠,又巧妙地讚揚了馮菊所從事之事業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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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靜靜地聽著,初時眼中還帶著促狹的笑意,漸漸地,那笑意沉澱下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寧靜與觸動。她沒有立刻接話,只是垂眸看著自己執筆的右手,指尖因常年握筆而有一層薄薄的繭。畫坊裏一時靜極,只聞窗外雨打屋簷的淅瀝聲,以及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空氣中的松煙墨香似乎也變得更加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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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她才重新抬起頭,看向呂德。那眼神清澈依舊,卻彷彿被投入了什麼,顯得格外明亮而深邃,帶著一種被深深理解的溫暖與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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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此言……」她開口,聲音比平日低沉些許,卻異常柔和,「當真是……字字珠璣,直指丹青之道的本心。」她輕輕撫過案上那幅未完成的山水,指尖流連於墨色暈染的峰巒之間,「將剎那凝為永恆,將萬象納於方寸,將胸臆訴諸筆端……這,或許正是我輩執筆之人,窮盡一生想要觸碰的境界。相公雖自謙不通此道,然這份見地,卻已勝過許多終日埋首畫案之人。」她的語氣誠摯無比,沒有一絲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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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被她如此鄭重的讚揚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姑娘謬讚了,在下不過是信口胡謅,有感而發罷了。在姑娘面前談論丹青,實乃班門弄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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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而發,才最是珍貴。」馮菊微微一笑,那笑容如雨後初霽的天空,明朗而純粹,「相公這番『胡謅』,倒像是為我點了一盞燈,照見了前路些許迷霧。多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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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間一時無言。畫坊內靜謐流淌,只有窗外風雨聲依舊,卻不再顯得淒惶,反而成了這一方溫暖天地最自然的背景音。燭光將兩人的身影投在掛滿畫作的牆壁上,搖曳生姿。呂德看著畫案後專注於筆墨的女子,心中那點初遇的陌生與侷促早已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安寧與……難以言喻的親近感。明明才相識不足一個時辰,卻彷彿已能靜默相對,無需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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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雨聲漸漸稀疏下來,由密集的鼓點變成了斷續的滴答聲。風勢也減弱了許多,不再呼嘯著衝撞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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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側耳聽了聽,輕聲道:「雨似乎快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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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也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清冷濕潤的空氣夾雜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撲面而來。只見濃雲漸散,天光微露,汴河的水面在暮色將臨的昏暗中泛著粼粼波光。遠處的屋脊、樹木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顯出一種清新潤澤的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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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雨停了。」呂德看著窗外雨霽雲收的景象,心頭卻掠過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淡的悵然。他轉過身,對著馮菊深深一揖,「馮姑娘,雨已停歇,在下也該告辭了。今日避雨畫坊,蒙姑娘收留、賜衣,更得聆聽姑娘畫論高見,受益匪淺。此恩此情,呂德銘記於心。」他指了指身上那件寬大的靛青棉袍,「這身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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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物相公且穿著吧。」馮菊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溫言道,「夜裏風涼,你那些濕衣一時半刻也乾不透。這舊衣留在我處也是閒置,就當是……就當是感謝相公方才那番『點燈』之論的酬謝吧。」她語氣坦然,帶著不容推辭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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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心中暖流湧動,也不再矯情推辭,再次鄭重行禮:「如此,多謝馮姑娘!他日若有緣再會,定當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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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許小事,相公不必記掛。」馮菊搖搖頭,目光清亮地看著他,「相公進京趕考,路途辛苦,還望多多保重。願相公此去,金榜題名,前程似錦。」她的祝福真摯而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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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姑娘吉言。」呂德拱手,臉上露出明朗的笑容,「也願姑娘妙筆生花,畫藝精進,早日臻於相公方才所言的『凝剎那為永恆』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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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聞言,莞爾一笑,燭光下容色生輝:「借相公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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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拿起自己那個已被體溫烘得半乾的青布包裹,又看了一眼畫案上那幅墨色淋漓、峰頂隱含生機的山水畫卷,彷彿要將這一幕印入心底。他轉身,拉開畫坊那扇沉重的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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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雨後的汴京街道濕漉漉的,青石板路映著天光,積水處倒映著漸次亮起的燈火。空氣清冽至極,帶著洗淨塵埃後的純淨氣息。暮色四合,天邊雲隙間竟透出幾顆早現的星子,閃爍著微弱而清晰的光芒。汴河的方向傳來隱約的、重新響起的市聲,預示著這座不夜城即將恢復它喧囂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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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留步。」呂德站在門檻內,再次回身行禮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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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慢走。」馮菊站在畫坊門口的光影裏,並未跨出門檻,只是靜靜地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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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點點頭,不再多言,邁步跨出門檻,走入雨後清涼的暮色之中。濕潤的夜風拂過他寬大的舊袍,帶來一陣涼意,卻吹不散心頭那份沉澱的暖意與奇異的悸動。他沒有立刻回頭,只是沿著尚有些泥濘的街道,朝著州橋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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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倚著門框,靜靜望著那個在暮色漸濃的濕潤街道上漸行漸遠的靛青色背影。晚風吹動她鬢邊的幾縷髮絲,帶來汴河濕潤的水汽和遠處炊煙的氣息。畫坊內溫暖的燭光將她纖細的身影拉長,投在門外潮濕的青石板上。直到那身影在街角轉彎,徹底融入汴京華燈初上的光影與人流之中,再也看不見,她才輕輕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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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下頭,視線落在畫案上那幅未完成的山水。峰巒依舊崢嶸,雲氣仍舊氤氳,然而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久久停留在那孤峰之巔、石縫之間,那幾點用極淡彩墨點染出的、象徵著生機的嫩綠與鵝黃之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筆桿,唇邊悄然浮起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淡極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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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汴河上傳來悠長的船工號子,伴隨著重新活躍起來的市聲,隱隱約約,飄蕩在雨後清新而微涼的空氣裏。天穹如洗,星子愈發明亮起來,點點清輝灑落人間,也灑落在這間飄散著墨香的畫坊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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