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月色如霜,清冷地灑在院落的青石板上。
賀玄在花城屋外那棵老槐樹下,學著鳥叫吹了幾聲口哨,見屋內沒反應,才伸手輕輕一推。門閂沒落,他便順勢溜了進去。月光斜斜地照進屋內,一地沉靜,空氣中彷彿都凝結著某种決絕的氣息。
花城背對著門,坐在牆邊的陰影裡。他膝上橫著那柄早已被摩挲得光滑的木劍,手中正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那枚小白花香囊,神色冷靜得有些異常。
賀玄挑了挑眉:「你這姿勢,像極了那些話本裡要出家或是要遠行的主角,在度過最後一晚。」
花城沒有說話,指尖輕輕掠過香囊上素白的繡線,動作輕柔得彷彿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
賀玄嘆了口氣,靠著牆邊坐下,語氣裡也沒了往日的戲謔:「說真的,你該不會是想離家出走吧?我可先說好,我絕不幫你寫信報平安。」
他原本只是想打趣兩句,可見花城那沉默得如同一尊石像的模樣,心頭也跟著沉了下來。
其實,這三年來,他又怎麼會沒有察覺。那種眼神,那種沉默裡的灼熱,那種幾乎是本能的、寸步不離的守護。從一開始的不以為意,到後來的不敢開口點破,他早就知道,花城對謝憐的那份心意,早已越過了兄弟的界限。
今晚這份沉靜,終究是讓他忍不住了。
見花城還是不回話,他眼中的笑意徹底淡去,試探著問:「……你,真的要走?」
花城沉默了良久,才將那枚香囊輕輕地、鄭重地收回懷中,貼身放好。他低聲說:「我想變得更強。這句話,不是說說而已。」
賀玄頓了一下,嘴角揚起一點苦澀的笑:「我就知道,你從來都不是那種會鬧小孩子脾氣的人。」
他望著昏暗的屋樑,語氣漸沉:「你一直都說要變強,是為了保護他。可我卻覺得不只這麼簡單。你想要的,恐怕不是只有『保護』這麼簡單吧。」
賀玄的聲音低了下來,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你看他的眼神,我又不是傻子。你怕他被人搶走,怕有朝一日會有人能陪在他身邊,怕他的喜怒哀樂,再也與你無關。」
「你總是想著要為他做什麼,擅自替他決定好一切,卻從來沒問過他自己是怎麼想的。」賀玄緩緩吐出一口氣,像是終於把積壓在心裡許久的話,全都化作了最後的詰問,「你有沒有想過,比起讓你遠走高飛去變強,他會不會……其實更寧願你留下?你別天真地以為,你哥真的會理所當然地,等你一輩子。」
屋內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花城閉了閉眼,指節因用力而握得死緊。
許久,他才起身。
「我不會讓他等太久。」
他執起木劍,緩緩插入鞘中,眼神沉靜而堅定,像淬了火的冰。
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頭。
—
夜將破曉,天邊的星光將隱未隱。
謝憐睡得極淺,忽然感覺到榻邊傳來一陣微弱的重量下沉。他沒有動,只是在黑暗中半睜開眼,藉著窗外透進的微光,只見一道熟悉的影子,帶著幾不可聞的腳步聲,悄悄地靠了過來。
是花城。
他這些日子情緒反常,神情沉靜得過了頭。謝憐本想等他自己開口,但又不忍逼迫。這會兒察覺他靠近,便不動聲色地闔上眼,想看看這個總是把心事藏得極深的孩子,究竟有什麼話,是只敢在所有人都沉睡的夜裡,才肯洩露一二的。
花城的動作極輕,像是怕驚醒他,又像是怕驚擾了自己這點僅存的、脆弱的勇氣。他一點一點地靠近,在榻邊跪坐了良久。他雙膝緊貼著冰涼的地板,脊背卻挺得筆直,手指緊緊扣著懷中的香囊,微微發顫。
許久,他才終於伏下身,將額頭極輕地、極珍重地,觸碰在謝憐的肩側,在那一瞬間,他收斂了自己所有的呼吸。
謝憐聽得清楚,心跳卻不敢太快,只在無聲的黑暗中,微微收緊了藏在被中的指尖。他並不意外花城的靠近,但這個動作太過謹慎,太過小心,像是一場無聲的、悲傷的儀式,藏著什麼不願讓人察覺的秘密。
花城的喉間輕輕震動,像是與自己纏鬥了許久後,終於一敗塗地。他的聲音低啞而溫熱,從謝憐的肩頭傳來,透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壓抑的哀願。
「哥哥,我不敢……讓你等我。」
「沒能親口對你說。我已經決定,要去從軍了。」
「但我答應你,我會變得更強。不是為了證明什麼……只是,只是那樣的話……只要你回頭,我還能,還能站在你身邊。」語句一頓一頓的,像是從心臟深處,一刀一刀,艱難地剜出來的。
他沒有哭,卻讓聽的人覺得,他每一字,都像是在吞嚥著血淚。
謝憐聽見了,卻依舊緊閉雙眼。
不是不動容,而是不敢輕舉妄動。他怕自己一睜眼,哪怕只是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會讓這少年僅存的、用來偽裝堅強的克制,徹底崩潰。
他只能在黑暗裡,將指尖緊了一瞬,又悄然鬆開。
花城在他身側停留了片刻,終於俯身,極輕地,在他微涼的髮間,落上一個吻。
那吻輕得如雪花墜落,不帶一絲一毫的慾望與貪念,只有無聲的、孤注一擲的深愛與道別。
—
清晨薄霧未散,村口的大槐樹下,已有數十人聚集。他們或立或坐,神情各異。
有剛成年的少年紅著眼圈與前來送行的母親告別,衣角被攥得皺巴巴的;有沉默的老父在一旁,將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塞進兒子懷裡,只粗聲叮囑:「不管怎樣,活著回來。」也有更多的人,只是默不作聲,低頭抱著自己破舊的行囊,眼裡滿是無奈與倉促——他們多半是窮苦人家的獨子,這一去,既是宿命,也是一場豪賭。
賀玄站在其中,背著一個硬邦邦的行囊,還在不停地打著呵欠,一臉不耐:「這點破行李也要檢查?要不是我娘昨天哭得像要給我送終,我壓根不想多此一舉縫這個背袋。」
有人回頭瞪他,他卻一攤手,繼續說:「看什麼看?我這是陪朋友出征,懂不懂?這叫義氣!」
花城站在他身旁,一言不發。他腰間的木劍斜背著,衣角整潔,雙眼平視著前方的山路。與身旁幾位臨時湊數、衣衫不整的青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賀玄偷瞄他一眼,小聲咕噥:「你倒是當真當自己要去打天下了……這麼莊重,連髮絲都整齊得像要去參拜似的。」
花城沒有理他,卻將背上的劍微微扶了扶,站得更直了一些。
遠處的山風夾帶著青草與泥濘的濕氣,吹在每個人的臉上,卻吹不散腳邊那些還未說出口的離愁別緒。
人群中忽有人竊竊私語:「聽說謝家那個弟弟也來了?」「不是說他以前身子骨弱,一直病著的嗎?」「嘖嘖,現在長這麼高了……」
賀玄翻了個白眼,嗓門故意提得不小:「長高了就不能從軍?我看你們是想試試他那把劍快不快吧?上一回在廟會,我還被他削了半截冬瓜呢。」
幾個人嘻嘻一笑,便不再多話了。
官差挾著竹冊點完了名,確認人數無誤後,便大聲吆喝起來:「往西走,去營地集訓,半月後再行配軍!」
隊伍緩緩啟動,清晨的草露很快濕了眾人的褲腳,泥濘也黏上了每個人的行囊。
賀玄聳了聳肩,還在小聲抱怨著:「走這麼早,早飯都沒吃完。」
花城始終沒有說話。
也始終,沒有回頭。
他知道,謝憐沒有出現。從他決定離開的那一刻起,那個人,便不曾說過一句要來送他。
所以,他更不能回頭。
他怕,他若一回頭,就再也走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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