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德元年(763年)十月,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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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寒意已如跗骨之蛆,鑽透厚實的坊牆,侵入長安城的每一寸肌理。天空是壓抑的鉛灰色,低垂得彷彿觸手可及,吝嗇地不肯灑下一絲暖陽。連日來陰雲密佈,空氣中凝滯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濕冷和沉悶。太極宮的金頂在灰暗中失去了往昔的威儀,只餘一片死寂的暗啞。朱雀大街兩旁槐樹的禿枝在寒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嘶鳴,捲起地上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徒勞地撞擊著冰冷的石基。坊市間,行人稀少,步履匆匆,每個人的臉上都罩著一層驅不散的陰霾,眼神裡交織著猜疑、恐懼和一種大難臨頭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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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早已不再是枯葉般飄散,而是如同瘟疫般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瘋狂滋長、蔓延、變異。從最初的“吐蕃小股騎兵擾邊”,到“十萬鐵騎集結”,再到“邊關重鎮失守”、“官軍潰敗”……每一個消息都比上一個更駭人聽聞,每一次傳遞都添油加醋,將恐慌的種子深深埋入每個長安人的心底。市面上的糧價一日數漲,米行、麵鋪前擠滿了驚惶搶購的人群,咒罵聲、哭喊聲不絕於耳。城門附近的街巷角落,蜷縮的流民肉眼可見地增多,他們衣衫襤褸,眼神空洞,像一群群被驅趕的羔羊,茫然地等待著未知的命運。空氣中,除了濕冷的黴味和塵土的氣息,更瀰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名為“末日將臨”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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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仁坊,劉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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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抑的氣氛同樣籠罩著這小小的兩進院落。劉承業這幾日幾乎沒去衙門點卯,整日裡坐立不安,像一頭困在籠中的暴躁野獸。他時而衝著下人發無名火,時而躲在書房裡焦躁地踱步,官帽歪斜地扣在頭上,鬢角沁出的冷汗將幾縷頭髮黏在額際。桌上攤著幾張不知從哪個渠道得來的、語焉不詳的邊關軍報抄件,被他揉得皺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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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都是一群廢物!”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筆架上的毛筆跳動了一下,墨汁濺出少許,污了抄件,“幾十萬大軍都是紙糊的嗎?連幾個吐蕃蠻子都擋不住!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朝廷的糧餉都餵了狗嗎?”他喘著粗氣,肥胖的胸膛劇烈起伏,臉漲得通紅,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長安城如今的空虛——精銳早已在安史之亂中消耗殆盡,剩下的老弱病殘,如何抵擋如狼似虎的吐蕃鐵騎?一旦城破……他不敢想下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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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拉開抽屜,手忙腳亂地翻找著。裡面是他多年來積攢下的、不易變賣的金銀細軟,還有那枚象徵著他從八品下階京兆府參軍身份的銅印。他將這些東西胡亂塞進一個結實的藍布包袱裡,動作粗魯而慌張,好幾次差點把東西掉在地上。塞好包袱,他繫緊袋口,死死抱在懷裡,彷彿抱著最後的救命稻草。然後,他像想起什麼似的,衝出書房,對著院子裡同樣惶惶不安的幾個僕役嘶聲吼道:“都愣著幹什麼?收拾東西!值錢的!能帶走的!快!快啊!城……城可能要破了!”他的聲音尖銳刺耳,帶著破音,徹底撕碎了劉宅最後一絲勉強維持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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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如同瘟疫般瞬間在僕役中炸開。驚叫聲、哭喊聲、慌亂的腳步聲和物件碰撞翻倒的聲音頓時響成一片。整個劉宅陷入了徹底的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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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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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外面的兵荒馬亂,書房內依舊維持著一種死寂般的安靜。只是這安靜,並非往日的安寧,而是被巨大恐懼凍結的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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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和芸香緊緊依偎在窗邊的矮榻上。窗戶緊閉,但外面傳來的劉承業的嘶吼、僕役的哭喊、以及遠處坊間隱隱傳來的喧囂與騷動,依舊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薄薄的窗紙,鑽入她們的耳中,也鑽入她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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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的臉色比窗紙還要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她雙手死死環抱著一個用深青色舊布仔細包裹、打著結的小包袱,緊緊貼在胸前,彷彿要將它揉進自己的身體裡。那包袱裡,是她視若性命的珍寶——父親劉文瀚遺留的、最核心的幾卷地理筆記、輿圖摹本和親筆批註的古籍殘頁。她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牙關緊咬,發出細微的“咯咯”聲。清澈的眼眸裡,此刻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茫然,瞳孔因驚嚇而放大,失神地望著緊閉的窗欞,彷彿能透過窗紙看到外面那煉獄般的景象。每一次外面的尖叫或重物落地聲傳來,她的身體都會劇烈地瑟縮一下,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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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姐……”芸香的聲音也在發顫,她用力握住劉詠萱冰涼僵硬的手,試圖傳遞一點溫度,一點力量,但自己的手心也全是冷汗,“別……別怕……也許……也許沒那麼糟……”她的安慰蒼白無力,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她同樣聽到了老爺那聲絕望的嘶吼——“城可能要破了”!這幾個字如同重錘,砸碎了所有僥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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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哐當”一聲粗暴地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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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業肥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懷裡死死抱著那個藍布包袱,額頭上全是汗,官袍的領口歪斜著,眼神裡充滿了狂亂和一種只顧自己的狠絕。他看也沒看榻上瑟瑟發抖的侄女,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書房裡急急掃視,最終鎖定了牆角一個不起眼的紅漆小木箱——那是劉詠萱母親留下的妝奩,裡面有些不算頂值錢但也能換點錢的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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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劉承業喘著粗氣,指著芸香,聲音嘶啞急促,“快!把那箱子搬出來!抬到門口馬車上去!快點!”他根本沒提劉詠萱,彷彿她不存在,或者已經成了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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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一愣,下意識地看向劉詠萱。劉詠萱也抬起驚恐的眼睛看向叔父,那眼神裡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哀求和最後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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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愣著幹什麼?!”劉承業見芸香不動,暴怒地吼道,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芸香臉上,“想等死嗎?叛軍就要殺進城了!再磨蹭誰也走不了!”他不再理會她們,自己衝過去,粗魯地一把掀開妝奩蓋子,胡亂抓起裡面的幾件金銀首飾就往自己懷裡的藍布包袱裡塞,動作粗暴,毫無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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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看著叔父的動作,看著他眼中只有那些冰冷的金銀和逃命,看著他對自己這個親侄女視若無睹……最後一絲親情的幻象,如同脆弱的琉璃,“啪”地一聲徹底碎裂了。一股比外面傳來的戰亂消息更冰冷、更刺骨的寒意,瞬間將她從頭到腳凍僵。她環抱著父親手稿包袱的手臂收得更緊了,指節因用力而慘白,身體的顫抖卻奇異地停了下來,只剩下死灰般的冰冷和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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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咬了咬牙,知道此刻說什麼都沒用了。她飛快地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劉詠萱,低聲急促道:“小姐,抱緊包袱!我們跟著老爺走!”她必須保護小姐,無論如何要跟著逃命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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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業胡亂塞完首飾,將包袱口死死一勒,轉身就往外衝,肥胖的身體撞得門框哐當作響,丟下一句:“快跟上!”便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外的混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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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不敢再耽擱,用力攙扶起渾身僵硬的劉詠萱:“小姐,走!快走!”劉詠萱像個失了魂的木偶,被芸香半拖半拽著,踉踉蹌蹌地衝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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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街頭,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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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踏出劉宅那扇搖搖欲墜的側門,一股裹挾著焦糊味、血腥味和絕望氣息的熱浪便撲面而來,瞬間將劉詠萱和芸香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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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景象,讓從未經歷過戰亂的她們,瞬間如墜冰窟,又似被投入沸騰的油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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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仁坊的街道上,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樣。人!到處都是瘋狂奔逃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像被捅破了巢穴的螞蟻,哭喊著、尖叫著、推搡著,匯聚成一股混亂而絕望的濁流,盲目地向東、向南,向著他們認為可能安全的方向湧去。包袱、箱籠、甚至鍋碗瓢盆被丟棄得到處都是,被人群踐踏、踩碎。哭爹喊娘聲、痛罵詛咒聲、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震耳欲聾、令人頭腦發脹的死亡交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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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可怕的是,伴隨著這股逃難潮的,是另一股毀滅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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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煙!滾滾的黑煙從城市的好幾個方向沖天而起,如同猙獰的黑色巨蟒,扭曲著升上灰暗的天空,將本就陰沉的日光遮蔽得更加昏暗。火光在濃煙下閃爍跳躍,那是被點燃的房屋、店鋪!木料燃燒的噼啪聲、牆壁倒塌的轟隆聲,伴隨著風聲,隱隱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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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令人心膽俱裂的,是那些穿著破爛號衣、丟盔棄甲、滿臉兇戾之氣的潰兵!他們像一群失控的野獸,揮舞著殘破的刀槍,紅著眼睛,瘋狂地撞開沿途的店鋪,將裡面的貨物、錢財洗劫一空。布匹被撕裂,糧食被傾倒,金銀被搶奪。稍有阻攔,便拳腳相加,甚至刀兵相向!慘叫聲不時響起,鮮血飛濺在牆壁、地面和驚恐逃竄的人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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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開!滾開!擋路者死!”一個滿臉血污、猙獰如惡鬼的潰兵,騎著一匹同樣驚慌失措的瘦馬,揮舞著帶血的橫刀,在人群中橫衝直撞,馬蹄無情地踏過來不及躲閃的老弱,留下一片淒厲的哀嚎和血肉模糊的殘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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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一個婦人癱坐在路中央,懷裡抱著一個小小的、軟綿綿的身體,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的孩子,剛剛被一個搶奪包袱的亂民推倒,捲入了瘋狂逃竄的人潮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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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木料燃燒的焦糊味、皮肉燒焦的惡臭、新鮮血液的鐵鏽腥氣、人體被踐踏擠壓後的排泄物氣味……所有這一切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地獄般的氣息,鑽入鼻腔,直衝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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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被這煉獄般的景象徹底震懵了。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像無數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和心臟,讓她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她感覺自己像一片狂風暴雨中的枯葉,隨時會被撕得粉碎。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雙腿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只能死死地抱著懷裡那個深青色的包袱,彷彿那是唯一能證明她還存在的東西。胃裡翻江倒海,強烈的噁心感讓她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只有眼淚洶湧地、無聲地流淌,沖刷著臉上沾染的煙塵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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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低頭!快跑!跟著我!”芸香尖利的呼喊穿透了嘈雜的噪音,刺入劉詠萱混沌的意識。芸香同樣嚇得臉色慘白,渾身發抖,但她強撐著最後的理智和力氣,死死拽著劉詠萱的胳膊,像一頭髮狂保護幼崽的母獸,奮力在混亂的人潮中向前擠,試圖尋找劉承業那早已不見蹤影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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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被人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動。無數陌生的、驚恐扭曲的面孔從身邊掠過,無數的手臂、身體擠壓碰撞著她們。劉詠萱的襦裙被撕破了口子,髮髻散亂,珠釵早已不知掉落在何處,鞋子也差點被踩掉。她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煙和血腥的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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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前方傳來一陣更劇烈的騷動和驚恐至極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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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了!徹底敗了!”
“城門破了!吐蕃人殺進城了!”
“快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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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在沸騰的油鍋裡又澆進一瓢冰水,人群徹底炸開了鍋!絕望的情緒瞬間達到了頂點。原本還勉強維持著方向的人流,瞬間變成了無頭蒼蠅般的踐踏和衝撞!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禮義廉恥、親情人倫。丈夫推開了妻子,母親丟下了孩子,壯漢撞倒了老人……只為在死神的鐮刀落下前,搶奪那一線虛無縹緲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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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從側後方撞來!劉詠萱只覺得胳膊上芸香緊抓著她的手被一股野蠻的力量狠狠扯開!她甚至來不及驚叫,整個人就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被狂暴的人潮狠狠撞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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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劉詠萱在身體失去平衡、即將跌倒的瞬間,發出了此生最淒厲、最絕望的一聲呼喊。她驚恐地回頭,只看見芸香那張同樣充滿驚駭和絕望的臉,在洶湧的人潮中一閃而過,像投入怒海的一顆石子,瞬間就被黑色的浪濤吞沒,再也尋不見蹤影。只有芸香身上那件鵝黃色的衫裙一角,在無數條腿的縫隙中驚鴻一瞥,隨即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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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芸香!”劉詠萱摔倒在地上,顧不上膝蓋和手肘傳來的劇痛,掙扎著想爬起來尋找,但無數雙逃命的腳從她身邊、甚至身上踏過、踩過!她只能死死地蜷縮起身體,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個深青色的包袱護在身下,像保護著最後的、脆弱的火種。泥土、塵埃、甚至黏膩溫熱的血漬濺到她的臉上、身上。哭喊聲、慘叫聲、馬蹄聲、兵刃撞擊聲、房屋燃燒的爆裂聲……匯聚成一片毀滅的轟鳴,瘋狂地衝擊著她的耳膜,撕扯著她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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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被衝散了!在這個地獄裡,她唯一的依靠,她視若姐妹的芸香,不見了!
這個認知帶來的巨大恐懼和孤獨感,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幾乎要壓垮劉詠萱僅存的一點點理智。她感到無邊的黑暗正在吞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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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這極致的恐懼和絕望中,一股更加原始、更加純粹的本能,如同岩縫裡掙扎求生的野草,頑強地從她心底最深處鑽了出來——**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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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念頭微弱卻無比清晰,瞬間壓倒了一切混亂和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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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能死在這裡!不能像路邊那些被踩踏得不成人形的屍體一樣!父親的手稿……芸香……還有……她腦海中莫名閃過終南山那寧靜蔥鬱的山色,那是長安附近她唯一能想到的、遠離戰火和人群的“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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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的本能賦予了她驚人的力量!劉詠萱猛地從地上爬起,不顧身上的疼痛和狼狽,更加死死地抱緊懷裡的包袱。她不再試圖逆流尋找芸香或叔父,那無異於自殺。她開始順著人潮邊緣,像一頭受驚的小鹿,跌跌撞撞,卻又無比堅定地,朝著與大多數人逃往東、南方不同的方向——**西南!** 朝著長安城牆的方向,朝著城外,朝著終南山的方向,奮力掙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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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避開潰兵搶掠最兇狠的主街,鑽進狹窄的、燃燒著的、混亂不堪的坊間小巷。火光映照著她蒼白如鬼的臉,濃煙嗆得她劇烈咳嗽,淚流滿面。她踩過破碎的瓦礫、傾倒的雜物,甚至……避無可避地踩過橫陳在路邊、尚帶餘溫的屍體!每一次腳下傳來的異樣觸感,都讓她胃部痙攣,幾欲昏厥,但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只是機械地、本能地邁動著灌了鉛般的雙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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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懷抱著一個破碎的陶罐,坐在燃燒的屋簷下,眼神空洞地望著沖天的火焰,口中喃喃自語,彷彿已經瘋了。
她看到幾個潰兵獰笑著將一個年輕女子拖進半塌的屋子,女子淒厲的哭喊聲劃破夜空,隨即被更大的混亂淹沒。
她看到一個小小的孩童,坐在已成廢墟的家門前,渾身是血,懷裡抱著一個布娃娃,茫然地哭喊著“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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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幅比任何史書記載都更加殘酷、更加血腥的畫面,如同最鋒利的刻刀,狠狠地、反覆地鑿刻在她從未見過世間醜惡的心靈上。她的精神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巨大的悲痛、恐懼和噁心感如同海嘯般沖刷著她脆弱的神經。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彷彿已經被撕裂、被抽離,只剩下一個憑著本能驅動的空殼,抱著父親的手稿,麻木地、執拗地向著她心中唯一的“生門”——那遠方的山影,艱難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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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身上的藕荷色襦裙早已污穢不堪,沾滿了泥濘、煙灰和暗紅的血漬。散亂的頭髮被汗水黏在臉頰和脖頸上。體力早已透支,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嚥刀子。終於,當她穿過一條瀰漫著焦臭和血腥味的小巷,踉蹌著撲倒在地,再抬起頭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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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巨大的、洞開的城門豁然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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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樓上有火光閃動,但已不見守軍的蹤影。沉重的包鐵木門被暴力撞開,一扇歪斜地掛在門軸上,另一扇則被撞得粉碎,散落一地。門洞內外,景象更加觸目驚心:層層疊疊的屍體堆積如山!有穿著唐軍破爛號衣的士兵,有穿著吐蕃皮甲的異族武士,更多的則是無辜百姓的屍骸!殘肢斷臂隨處可見,凝固的血液將地面染成了大片大片粘稠的赭褐色,在火光下反射著詭異的暗光。空氣中瀰漫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屍體開始腐敗的甜膩惡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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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修德門(長安西南城門之一)。它不再是守衛帝都的雄關,而是被死亡和毀滅徹底洞開的地獄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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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趴在冰冷、黏膩的地上,看著眼前這修羅屠場般的景象,胃裡翻騰的東西再也壓抑不住,“哇”地一聲劇烈嘔吐起來,幾乎連膽汁都要吐出來。強烈的眩暈感襲來,眼前陣陣發黑。精神的最後一根弦,在這一刻被繃緊到了極致,瀕臨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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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城門洞外,那無邊的、深邃的黑暗,卻像一個帶著致命誘惑的歸宿。穿過去,外面或許就是生路?至少,遠離這座正在燃燒、正在死亡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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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掙扎著爬起來。不敢再看腳下那堆疊的屍山血海,不敢再聞那令人作嘔的氣味。她死死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瞳孔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求生火焰。她抱緊懷中那個比生命更重的包袱,低下頭,像一頭衝向懸崖的幼獸,用盡全身殘存的最後力氣,朝著那洞開的、散發著死亡與未知氣息的城門,跌跌撞撞地、義無反顧地衝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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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瞬間沒入門洞的黑暗陰影裡,消失不見。只留下身後長安城沖天的火光、滾滾的濃煙和無盡的哭嚎,將這座曾經輝煌的帝國心臟,一點點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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