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理宗紹定三年,初秋。
江南的秋雨,來得毫無徵兆。方才還是鉛雲低垂的悶熱,轉瞬之間,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將天地間的一切聲響都粗暴地淹沒。泥濘的官道旁,野草瘋長,在驟雨的鞭打下無助地伏倒又彈起,沾滿了渾濁的泥漿。
楊柳樹縮在一叢半人高的、葉片邊緣帶著鋸齒的蕁麻後面,身體緊緊貼著冰冷濕滑的岩石縫隙,像一隻被雨水澆透、驚恐萬分的雛鳥。他渾身濕透,單薄的粗布衣裳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嶙峋的骨架和因寒冷、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胸膛。雨水順著亂糟糟、沾滿草屑的頭髮淌下,流進眼睛裏,又澀又痛,他卻連眨一下都不敢。牙齒不受控制地打著顫,發出細微卻清晰的「咯咯」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濕泥和腐爛水草的腥氣,沉重地壓在他的胸口。
就在半炷香前,他還只是江門鄉下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流浪孤兒,揣著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沿著這條通往鄰縣的小道,想去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在哪個大戶人家打點零工,換口飯吃。他甚至還在路邊摘了幾個野果,酸澀的汁水讓他皺著眉頭,卻也帶來一絲微弱的、活著的實感。
江風裹挾著冰冷的雨絲,穿過稀疏的蘆葦叢,發出嗚嗚的聲響,像鬼魂在哭泣。他無意間瞥見江邊不遠處,有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煙囪裏沒有炊煙,門扉半掩著,在風雨中顯得格外淒涼。也許可以過去避避雨?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就撕裂了雨幕!
「吱吱——吱嘎——!!!」
那不是人的聲音。是某種小獸臨死前極度痛苦的慘嚎,尖銳、短促、充滿了絕望,瞬間刺穿了楊柳樹的耳膜,讓他渾身汗毛倒豎。緊接著,一個男人壓抑著極度憤怒和瘋狂的咆哮聲響起:「樂展峰!賀小君!你們這對狗男女!還有你們養的這些骯髒東西!都該死!全都該死!這就是背叛我的下場!看著!都給我看清楚!」
楊柳樹的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幾乎停止跳動。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撥開眼前濕漉漉、帶著細小倒刺的蕁麻葉子,透過雨簾和稀疏的蘆葦杆,向那茅屋望去。
門口的景象讓他胃裏一陣翻騰,差點嘔出來。
一個穿著鮮豔如血紅袍的男人背對著他,身形高瘦,像一根插在泥地裏的紅漆旗杆。他腳邊,赫然是幾隻被踩得稀爛的老鼠屍體!那些老鼠顯然是精心飼養的,皮毛在死前還看得出油亮的光澤,體型也比尋常田鼠大上許多。此刻,它們柔軟的軀體卻被那雙沾滿泥濘的黑色快靴殘忍地碾壓、踩踏,內臟和破碎的骨骼混著泥水濺開,形成一小片令人作嘔的暗紅污漬。其中一隻還沒完全斷氣的小爪子,還在微微抽搐著。
紅袍男人(李無情)似乎對腳下的慘狀還不滿足。他猛地一腳,將一隻相對完好的、有著銀灰色尾巴的大老鼠屍體狠狠踢飛。那小小的屍體劃過一道淒涼的弧線,「啪」地一聲撞在茅屋搖搖欲墜的木門上,留下一個濕漉漉、血糊糊的印子,然後軟軟地滑落在地。
「我的寶貝!我的銀尾兒!」 屋內傳來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楚,彷彿被殺死的是她的孩子。
「無情!你瘋了!這些鼠兒何辜?!」 一個男人的聲音緊接著響起,帶著憤怒和顫抖。
「何辜?」 李無情猛地轉身,聲音尖利得如同夜梟,雨水順著他慘白如紙、顴骨高聳的臉頰流下,勾勒出一個扭曲到極致的笑容,眼神裏燃燒著瘋狂的火焰。「賀小君寧可跟你這廢物弟弟樂展峰躲在這種地方養這些下賤畜生,也不願多看我李無情一眼!你們樂家兄弟,還有這些骯髒的鼠輩,都該千刀萬剮!她喜歡養?好啊!我讓她親眼看著它們是怎麼死的!一隻也別想活!」
他猛地抬手,指向屋內,指尖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樂展全那個懦夫躲哪去了?讓他滾出來!我要當著他的面,把他寶貝弟弟的心挖出來,看看是不是也跟這些老鼠一樣黑!」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刻骨的怨毒。
屋內沉默了一瞬,只有女人壓抑的啜泣聲。接著,那個被稱為樂展峰的男人似乎被激怒了,聲音提高了幾分:「李無情!你辱我兄長,殺我愛鼠…我樂展峰今日就算拼了這條命…」
話音未落,只聽「嗤嗤嗤」幾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雨聲掩蓋的破空之聲!
楊柳樹只覺眼前幾點微不可查的銀芒一閃,快得如同幻覺。緊接著,屋內傳出兩聲悶哼,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隨即響起重物倒地的聲音,還有那個女人更加驚恐、幾乎要斷氣的尖叫:「展峰!相公!你…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李無情陰惻惻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在風雨中飄蕩。「放心,暫時死不了。中了我的『銷魂蝕骨釘』,十二個時辰內,他們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骨頭一點點軟化、融化,像爛泥一樣癱在地上,卻偏偏神志清醒,能感覺到每一寸骨頭化掉的痛苦!哈哈哈!這滋味,可比死難受多了!賀小君,這都是拜你所賜!是你選擇了樂展全這個廢物!」
他向前逼近一步,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現在,把你們養的那個小崽子交出來。樂展全的孽種,樂天泳!我要帶他走,讓他從小就記住,他爹娘是因為什麼變成一灘爛泥的!讓他活著,日日咀嚼這份痛苦!這才是對你們,對樂展全,最大的懲罰!」
屋內女人的哭喊聲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極度的恐懼。
楊柳樹嚇得魂飛魄散,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銷魂蝕骨釘?骨頭融化?這是什麼魔鬼手段!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絲氣息泄露出去。那紅衣惡鬼(李無情)離他藏身的蘆葦叢只有不到十丈遠!他感覺自己像一隻被毒蛇盯上的青蛙,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在這時,茅屋的破窗猛地被推開,一個小小的身影被從裏面用力拋了出來!是個看起來只有三四歲的男童,穿著打補丁的粗布小褂,臉上還掛著淚痕,顯然嚇壞了。他被拋在泥水裏,懵懂地抬起頭。
「泳兒!快跑!跑啊!永遠別回頭!」 屋內傳來女人用盡生命最後力氣的嘶喊,充滿了絕望的母愛。
李無情發出一聲得意的尖嘯:「想跑?!」 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瞬間就飄到了那男童(樂天泳)身邊,枯瘦如鳥爪般的手閃電般抓向男童的後頸!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異變陡生!
那男童樂天泳看似驚嚇過度,在李無情抓來的瞬間,竟然下意識地、極其敏捷地就地一滾!動作雖然稚嫩笨拙,卻帶著一種天生的靈巧和預判,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致命的一抓!他沾滿泥漿的小手,在翻滾時無意中拍在了李無情因為俯身抓取而微微敞開的紅色衣袍下襬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泥手印。
李無情顯然沒料到一個小娃娃能躲開自己這一抓,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驚異和惱怒:「小崽子,有點門道!可惜…」
他話音未落,正欲再次出手,那男童卻彷彿被激發了某種潛能,連滾帶爬,像一隻受驚的小獸,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一頭鑽進了旁邊茂密得幾乎不透光的蘆葦叢深處!那蘆葦叢緊挨著湍急渾濁的江水,地形複雜,瞬間就吞沒了小小的身影。
「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李無情冷哼一聲,倒也不急於去追一個小娃娃。他轉過身,臉上帶著殘忍的笑意,一步步再次走向那如同鬼屋般的茅屋。「賀小君,你的寶貝兒子跑了,現在,該我們好好算算賬了。我會讓你們夫妻倆…慢慢享受接下來的十二個時辰…」 他的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鑽入風雨之中。
楊柳樹聽著那屋內隱約傳來的、如同野獸般絕望的嗚咽聲,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不能再待下去了!那個小娃娃跑進了蘆葦叢,萬一慌不擇路跑到他這邊來,或者那個紅衣惡鬼搜尋過來…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他趁著李無情注意力完全被茅屋吸引,雨勢也稍稍轉大,形成一片白茫茫水幕的瞬間,手腳並用,像一隻真正的壁虎,貼著濕滑冰冷的泥地,悄無聲息地向後、向更遠處的亂石堆和更茂密的草叢蠕動。每一次挪動,濕透的粗布衣服摩擦著皮膚和地上的碎石、草莖,傳來火辣辣的刺痛,但他渾然不覺,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裏!越遠越好!
他不敢抬頭,不敢看身後那如同地獄入口般的茅屋,只是拼命地、一點點地向後挪。終於,他退到了幾塊巨大的、佈滿青苔的岩石後面,這裏的遮蔽物更多,離那凶地也遠了些。他蜷縮在岩石和一堆半枯的荊棘後面,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裏,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連忙用手死死捂住嘴,憋得滿臉通紅,眼淚都咳了出來。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陣陣沖刷著他。那紅衣惡鬼的手段,那踩爛的老鼠,那屋裏不知死活的夫婦…這些畫面在他腦海裏瘋狂閃現。他只想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什麼鄰縣,什麼零工,都見鬼去吧!他摸索著,想撐起身體,找個方向逃跑。
就在他手撐向泥濘地面的時候,指尖忽然觸碰到一個硬物。
那東西半埋在濕泥裏,只露出一小截。入手冰涼,質地堅硬而光滑,帶著奇特的紋理。他下意識地用手指摳了摳,把它從泥裏拔了出來。
是一根牙簽。
一根看起來極其普通的牙簽,長約三寸,色澤微黃,像是用某種堅韌的竹子削成。唯一不同的是,它的尖端異常銳利,閃爍著一點幾乎難以察覺的幽藍光澤,彷彿淬了毒。更奇怪的是,這根看似光滑的牙簽上,靠近尾端的地方,似乎用極細微的手法刻著幾個比米粒還小的字,在雨水沖刷下若隱若現:「絕情一縷」。
楊柳樹捏著這根冰冷的牙簽,心頭一跳。這難道…就是那個紅衣惡鬼李無情說的「銷魂蝕骨釘」?可是…這明明就是一根牙簽啊!他想起剛才那幾乎看不見的銀芒…難道就是這東西?用牙簽當暗器?還能讓人骨頭融化?這簡直匪夷所思!
就在他捏著牙簽,驚疑不定之時,指尖傳來輕微的異樣感。他仔細看去,發現牙簽尾端,似乎黏著一小片被泥水浸透的、皺巴巴的紙。
他小心翼翼地、用顫抖的手指,一點點將那片濕透的紙從牙簽上剝離下來。紙片很薄,材質特殊,即使在泥水裏泡過,也沒有完全爛掉。上面用鮮豔的硃砂印著複雜的紋路和幾行字。他顧不得髒,在濕透的衣襟上蹭了蹭手上的泥水,然後就著岩石縫隙透下來的、昏暗的天光,努力辨認著。
紙片頂端是三個醒目的楷體大字:「利市彩」!下面是一行行密密麻麻的號碼。而在最下方,一行用更大號字體印出的字,像一道閃電劈進楊柳樹混沌的腦海:
【頭獎:肆 玖 拾伍 貳柒 陸 壹】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JI7yzZVh2
【憑此票根領銀:壹萬貫】
嗡——!
楊柳樹的腦子裏像是被塞進了一窩馬蜂,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懼、寒冷、濕漉漉的不適感都被這一行字炸得粉碎。他死死地盯著那幾個字,眼珠幾乎要凸出來。呼吸驟然停止,心臟卻像擂鼓一樣瘋狂地撞擊著肋骨,發出「咚咚咚」的巨響,震得他自己耳膜發疼。
壹…壹萬貫?!
他捏著紙片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將紙片湊到眼前,鼻尖幾乎要貼上去,反反覆覆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數著那些號碼,核對著那行字。沒錯!是「利市彩」!是官府辦的彩票!是頭獎!一萬貫!
巨大的、不真實的狂喜如同岩漿般從心底噴湧而出,瞬間淹沒了他。一萬貫!那是什麼概念?他這輩子,不,連同他死去的爹娘加起來幾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他可以買房子,買田地,買新衣服,天天吃白米飯,吃肉!再也不用受凍挨餓,再也不用看人臉色,再也不用像條野狗一樣在泥地裏刨食了!
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雨水混合著眼淚順著髒兮兮的臉頰流下,流進嘴裏,鹹澀中似乎都帶上了一絲甜味。他甚至忘記了不遠處還有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忘記了那茅屋裏如同煉獄的景象。這一刻,他的世界被這張小小的、濕透的紙片徹底點亮了!這是老天爺的補償嗎?是對他剛才嚇得半死的補償?他緊緊攥著那張彩票,彷彿攥住了整個世界,把它貼在胸口,感受著那狂亂的心跳,生怕它飛了,或者被雨水打爛。
然而,這股狂喜僅僅持續了幾個呼吸的時間。
一聲極其輕微,卻冰冷刺骨,如同毒蛇在耳邊吐信般的聲音,毫無徵兆地在他頭頂響起:
「小叫花子,手裏攥著什麼好東西?笑得那麼開心?」
楊柳樹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了!
他像一尊被瞬間冰封的泥塑,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從每一個毛孔裏炸開!他脖子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抬起頭。
雨幕中,一個高大、佝僂的身影不知何時,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站在了他藏身的岩石上方,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來人穿著一件髒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灰褐色破舊長袍,袍子下襬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垂著。他沒有打傘,稀疏花白的頭髮被雨水淋成一綹綹,緊貼在頭皮和寬闊得不成比例的額頭上。最令人心膽俱裂的是他的臉!
那是一張根本無法用言語準確形容的「臉」。五官像是被一隻粗暴的手隨意地捏合在一起,又丟進火裏烤過。額頭異常寬闊高聳,幾乎佔據了整個腦袋的三分之一,上面佈滿了深如溝壑的皺紋和幾塊暗紅色的、如同燙傷般的疤痕。一雙眼睛深陷在巨大的眉骨陰影下,眼珠是渾濁的黃褐色,瞳孔卻又小又黑,像兩顆鑲嵌在爛泥裏的冰冷黑石子,此刻正閃爍著一種混合著好奇、審視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看到同類般的奇異光芒。
他的鼻子扁平塌陷,鼻樑幾乎消失,只剩下兩個碩大的、黑洞洞的鼻孔,隨著呼吸微微翕動。嘴巴寬闊得咧到耳根,嘴唇厚而外翻,顏色暗紫,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焦黃髮黑的牙齒。下巴則尖削得如同錐子,與寬闊的額頭形成了詭異的對比。
雨水順著他臉上崎嶇的溝壑流淌,匯聚到下巴尖,再滴落下來。他的整張臉,就像是被頑童隨手揉捏、丟棄在爛泥裏無數次後,又被野狗啃噬過的泥塑,充滿了扭曲、醜陋和一種非人的怪異感。
楊柳樹從未見過如此醜陋、如此令人作嘔的面容!這張臉帶來的視覺衝擊和恐怖感,甚至瞬間蓋過了剛才那個紅衣惡鬼李無情!他嚇得魂飛天外,腦子裏一片空白,連尖叫都發不出來,只剩下牙關瘋狂地撞擊,身體抖得像秋風中最後一片枯葉。他下意識地想把手裏的東西藏起來,但那張濕透的彩票和那根詭異的牙簽,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手,讓他無所適從。
岩石上的怪人(勾陽瘋)那雙渾濁的小眼睛,精準地捕捉到了楊柳樹試圖藏匿的動作,以及他臉上那還未完全褪去的、被恐懼扭曲了的狂喜餘韻。他的目光先是掃過楊柳樹那張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顯得蠟黃乾瘦、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同樣與「英俊」二字絕緣的臉,尤其是在他因為驚嚇而瞪大的眼睛和咧開的、露出幾顆不整齊黃牙的嘴巴上停留了片刻。接著,那目光如同實質般,緩緩移到了楊柳樹死死攥緊、指縫間露出紙片一角的手上。
「拿來。」 勾陽瘋的聲音沙啞乾澀,如同破鑼摩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卻沒有多少殺氣,反而透著一種古怪的…興趣?
楊柳樹嚇得魂不附體,哪裏敢反抗?他顫抖著,幾乎是憑著本能,將手裏的東西——那張濕透的彩票和那根幽藍的牙簽,一起舉了起來,手臂抖得像風中的蘆葦。
勾陽瘋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縫裏滿是黑泥的手,只用兩根手指,像拈起一片落葉般,輕易地從楊柳樹顫抖的手中將那張濕淋淋的彩票和牙簽夾了過去。
他渾濁的小眼睛先瞥了一眼那根牙簽,尤其是尾端那「絕情一縷」四個小字,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不屑。隨手一彈,那根淬了劇毒、讓江湖人聞風喪膽的「銷魂蝕骨釘」,就像一根真正的垃圾牙簽一樣,被他彈飛出去,「噗」地一聲輕響,釘在了不遠處一棵半枯的老槐樹幹上,入木三分,幽藍的尖端在雨水中閃著微光。
然後,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那張皺巴巴、濕透的彩票上。他捏著彩票的邊緣,渾濁的黃褐色眼珠緩慢地轉動著,一個字一個字地掃過上面的內容。當看到「頭獎」和「壹萬貫」那幾個字時,他那張醜陋至極的臉上,肌肉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寬闊的額頭下,那雙小眼睛裏,奇異的光芒更盛了。
他抬起頭,再次看向泥水裏抖成一團、面無人色的楊柳樹,咧開那張咧到耳根的大嘴,露出滿口黃黑交錯的爛牙,發出一陣低沉、嘶啞、如同夜梟磨牙般的笑聲:
「嘿嘿…嘿嘿嘿…小叫花子,運道不錯啊?踩了狗屎運,撿到了李無情那蠢貨丟的『絕情簽』,還附帶一張頭彩?」 他的笑聲在風雨中飄蕩,說不出的詭異。
楊柳樹被他笑得毛骨悚然,牙齒磕碰得更響了,只能發出無意義的「咯咯」聲。
勾陽瘋的笑聲漸漸停歇,那雙小眼睛裏的光芒變得更加專注,甚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他仔細打量著楊柳樹:那張因為恐懼和營養不良而顯得乾癟蠟黃的臉,突出的顴骨,深陷的眼窩,亂糟糟沾滿泥漿草屑的頭髮,還有那因為寒冷和害怕而微微外翻、露出不整齊黃牙的嘴唇…每一處醜陋的細節,似乎都讓他感到愉悅。
「有意思…真有意思…」 勾陽瘋喃喃自語,聲音嘶啞,「長得…跟老夫年輕時倒有幾分神似…一樣的不招人待見…嘿嘿…」 他向前微微傾身,那張恐怖的臉離楊柳樹更近了,一股混合著腐敗草藥、陳年汗臭和某種難以形容的腥甜氣息撲面而來。
「小子,」 他盯著楊柳樹驚恐萬狀的眼睛,語氣突然變得不容置疑,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興奮,「老夫看你骨骼清奇…嗯,雖然長得磕磣了點,但醜得頗有潛力!合我眼緣!從今日起,你就是我『西笨』勾陽瘋的義子了!」
義…義子?!
楊柳樹徹底懵了,大腦一片空白。這醜得像地獄惡鬼一樣的老怪物在說什麼?認他當乾兒子?就因為…他長得醜?!這算什麼理由?他只想逃,離這裏遠遠的,離這個瘋子、那個紅衣惡鬼都遠遠的!
「不…不…」 他下意識地從喉嚨裏擠出微弱的拒絕,身體拼命往後縮,想要鑽進背後的荊棘叢裏。
「嗯?」 勾陽瘋那雙小眼睛裏的光芒瞬間變得銳利冰冷,如同兩根冰錐刺向楊柳樹。一股無形的、沉重如山嶽般的氣勢猛地壓了下來!楊柳樹感覺周圍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了,雨水落在他身上的力道似乎都重了十倍!他像一隻被無形大手按住的蟲子,連呼吸都變得極其困難,後縮的動作被硬生生定住,只能驚恐地看著那張醜臉越來越近。
「怎麼?嫌棄老夫?」 勾陽瘋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一絲危險的氣息,「能被老夫看中,是你幾輩子修來的造化!多少人跪著求,老夫都不屑一顧!」 他枯瘦的手指閃電般探出,快得楊柳樹根本看不清動作,只覺得肩胛骨一陣劇痛,像是被燒紅的鐵鉗夾住!緊接著,一股陰寒刺骨、帶著強烈腥氣的詭異氣流,如同活物般順著那手指鑽進了他的體內!
「呃啊——!」 楊柳樹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只覺得那股氣流所過之處,經脈像被無數冰針穿刺,又像是被塞進了一團黏稠冰冷的淤泥,肌肉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起來,五臟六腑都開始翻江倒海,一股噁心欲嘔的感覺直沖喉頭。他渾身篩糠般抖動,臉色瞬間由蠟黃變成慘白,額頭冒出大顆大顆的冷汗,混合著雨水滾落。
「別動!蠢貨!老夫是在給你疏通經絡,打基礎!」 勾陽瘋低喝一聲,那隻枯手如同鐵鑄般紋絲不動,牢牢扣住楊柳樹的肩膀。那股陰寒腥臭的氣流在他體內強橫地沖刷、開拓,帶來撕裂般的劇痛。楊柳樹痛得幾乎暈厥過去,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強行充氣的破皮囊,隨時可能爆開。
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這非人的痛苦折磨死的時候,勾陽瘋的手突然鬆開了。那股恐怖的氣流也瞬間消失。
楊柳樹像一灘爛泥般癱軟在冰冷的泥水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針扎般的疼痛。他感覺身體裏像是多了一條冰冷滑膩的毒蛇,盤踞在丹田附近,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勾陽瘋卻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張醜臉上露出一絲堪稱「慈祥」的笑容(雖然這笑容比鬼哭還嚇人):「不錯,不錯!雖然根骨差了點,但這『九陰月經』的逆練真氣種子,總算是給你種下了!記住這股氣息的感覺!以後每日按我教你的法子搬運周天!」
「九…九陰…月經?」 楊柳樹虛弱地重複著這個古怪又帶著點邪異的名字,聲音嘶啞。
「沒錯!」 勾陽瘋眼中閃爍著狂熱和一種扭曲的自豪,「正練的《九陰真經》算個屁!逆練的才是通天大道!陰極陽生,顛倒乾坤!雖然…嘿嘿,風險是大了點,練岔了容易經脈寸斷、爆體而亡,或者神志錯亂變成白癡…但威力,嘿嘿嘿,絕對讓你爽翻天!」
他頓了頓,看著楊柳樹慘白的臉,咧開嘴,露出黃黑的牙齒:「別怕,死不了!有老夫在!現在,再教你點實在的,看好了!」
話音未落,勾陽瘋原本佝僂的身體猛地向下一伏!他的動作怪異至極,四肢著地,整個身體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態收縮、繃緊,後背高高拱起,寬大的破舊袍子被撐開,頸部向前伸長,喉嚨裏發出一陣低沉、渾厚、充滿野性威懾力的「咕——呱——!咕——呱——!」聲!那聲音完全不似人聲,倒像是一隻來自洪荒沼澤的巨型毒蟾在咆哮!一股肉眼可見的、帶著淡淡腥綠色澤的氣勁,如同實質的漣漪,以他身體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
周圍的雨水在接觸到這股氣勁的瞬間,竟然發出「滋滋」的輕微腐蝕聲,冒起縷縷白煙!地上的泥漿、濕草,甚至岩石表面的苔蘚,都迅速變得焦黑枯萎!
楊柳樹看得目瞪口呆,心膽俱寒!這是什麼邪門功夫?
「這叫『癩蛤蟆功』!」 勾陽瘋保持著那怪異的蛤蟆蓄勢姿勢,聲音甕聲甕氣地傳來,帶著得意,「蓄力於丹田,含而不發,一遇外力侵襲或攻擊之時,便可將全身毒勁真氣瞬間爆發,震飛敵人,腐骨蝕肉!霸道無比!乃是老夫獨步天下的絕學!」
他猛地抬頭,那雙渾濁的小眼睛盯著楊柳樹:「小子,想學嗎?」
楊柳樹看著那冒著白煙的泥地,聞著空氣中彌漫開的淡淡腥臭和焦糊味,再感受著自己體內那條盤踞的「毒蛇」,一股寒意從骨髓裏透出來。他不想學!這東西聽名字看架勢就知道不是正路!而且剛才那股鑽進體內的氣流,陰寒腥臭,肯定有毒!
「我…我…」 他囁嚅著,想拒絕。
「嗯?!」 勾陽瘋喉嚨裏的蛤蟆叫聲陡然轉厲,一股冰冷的殺氣如同實質般鎖定了楊柳樹。那雙小眼睛裏的「慈祥」瞬間消失,只剩下如同毒蛇般的陰冷。「老夫的絕學,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敢不學?」
死亡的威脅如同冰冷的枷鎖套上了楊柳樹的脖子。他毫不懷疑,只要自己敢說個「不」字,下一刻就會變成一具和那些老鼠一樣、甚至更慘的屍體。
「學…我學…」 他用盡全身力氣,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帶著哭腔。
「哼!這還差不多!」 勾陽瘋身上的殺氣一斂,又恢復了那副怪誕的模樣。他站起身,拍了拍破袍子上的泥水(雖然拍不乾淨),隨意地將那張濕透的彩票塞進自己骯髒的懷裏,彷彿那不是一萬貫,而是一張廢紙。
「行了,義子,這彩頭,義父先替你收著。」 他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爛牙,「現在,跟為父走!找個清靜地方,好好教你這『癩蛤蟆功』的入門吐納之法!還有,記住每天怎麼把你體內那點『九陰月經』的毒勁兒給逼出來一點點,別積多了把自己毒死!嘿嘿嘿…」
他說著,伸出那隻枯瘦如同鳥爪般的手,不由分說地抓住楊柳樹的後衣領,像拎小雞一樣把他從泥水裏提了起來。
楊柳樹雙腳離地,渾身濕冷,體內盤踞著陰寒的毒氣,肩胛骨還殘留著劇痛,被一個醜如惡鬼的瘋子拎在手裏。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在風雨中愈發模糊、如同鬼蜮的江邊茅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泥濘、空空如也的手。那張能改變他命運的彩票,此刻正躺在老怪物骯髒的懷裏。
一支淬毒的牙簽,一張天降的彩票,一個醜陋瘋狂的「義父」,兩門聽名字就邪門透頂的武功(癩蛤蟆功、逆練九陰月經)(練成之後,月事會一個星期來一次,連男性都不能幸免),還有體內那條冰冷的「毒蛇」…這一切,如同一個荒誕離奇、充滿惡意的漩渦,將他這個江邊的流浪孤兒,徹底捲了進去,拖向一條未知而詭異的深淵。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拍打在他臉上,他閉上眼,感受著身體被拎著在泥濘中快速移動的顛簸,心中一片冰涼的茫然。他的人生,從撿起那根牙簽的瞬間,就已經徹底偏離了軌道,滑向了一個他從未想像過的、黑暗而扭曲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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