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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留聲機裡的沈默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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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關大屋的修復室浸在慘白的台燈下，陳念棠盯著那台留聲機，彷彿在審視一具骸骨。何姨已經回房休息，臨走前往她手裡塞了塊馬蹄糕，糕體上的紅棗印著“囍”字，是泮塘老字號的手藝。她咬了一口，甜味里混著苦澀，像極了記憶里父親的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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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恨他。”林硯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不知何時換了件白大褂，袖口輓起露出腕間的銀鐲，“但這台留聲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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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陳念棠打斷他，聲音像塊淬了冰的玻璃，“你們林家的東西，我沒興趣修復。”她抓起僑批往桌上一拍，紙頁間掉出張泛黃的照片——襁褓中的自己被林文軒抱在懷裡，背景是西關大屋的滿洲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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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硯之彎腰撿起照片，指尖撫過照片上的騎樓雕花：“我祖父每年都會寄來西關的舊物，直到三年前突然中斷。”他頓了頓，“文創園的規劃圖，其實是他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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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陳念棠冷笑，“所以你們打算拆了這裡，建個假古董街？用我父親賣掉的木雕、你祖父偷藏的磚雕，搭個供人拍照的佈景？”她越說越激動，喉間泛起血腥味，“我爸當年賣木雕，是因為你祖父寄來的僑批被退了回來，他以為你們早把我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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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硯之猛地抬頭，眼中閃過震驚：“退件？不可能，祖父說他每月都寄錢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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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陳念棠抓起桌上的雞公欖硬幣，“他寄的是硬幣！十二年來，每個月一枚，沒有信，沒有地址，只有硬幣！我爸以為他在羞辱我們，說什麼‘金山伯的施捨’，直到他臨終前才告訴我，硬幣背面的騎樓圖案，和大屋的磚雕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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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幣“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滾到留聲機旁。陳念棠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她蹲在荔枝灣邊粘木雕，少年林硯之遞給她硬幣時說的話：“這個能帶來好運。”原來那時他就知道她的身份，知道這枚硬幣是祖父的“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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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林硯之低聲說，“我當時太小，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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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看著我爸賣掉木雕，看著我用蠟油粘補碎塊，看著我變成個守著舊物的瘋子？”陳念棠的聲音在發抖，她抓起修復工具砸向牆壁，鑷子和鑿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你們這些住在時差里的人，根本不懂什麼叫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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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硯之沒有躲開，任由工具擦著他的臉飛過。他彎腰撿起一把蠟刀，刀柄上刻著“陳記”二字，是陳念棠父親的手藝：“我懂。”他輕聲說，“我父親臨走前，把這把刀塞進我手裡，說‘去西關找那個姓陳的姑娘，她會懂’。那時我才知道，我有個從未謀面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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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念棠愣住了。她看著林硯之手中的蠟刀，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呢喃：“文軒哥，對不起……”原來父親早就知道真相，卻用一輩子的怨恨來掩蓋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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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復吧。”林硯之把蠟刀遞給她，“不為別人，為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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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滿洲窗，在留聲機上織出七彩的網。陳念棠深吸一口氣，拿起蠟刀湊近台燈。當刀尖觸到唱片的瞬間，她聽見何姨的房間傳來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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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姨！”林硯之衝了出去，陳念棠緊隨其後，只見何姨趴在地上，手裡緊攥著張紙，正是那張1947年的僑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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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蟬……”何姨的聲音虛弱，眼神卻異常清亮，她指著僑批背面，“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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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念棠顫抖著翻過僑批，只見背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荔枝灣水閘第三根欄桿下，有我給念棠的禮物。1947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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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閘……”陳念棠想起留聲機唱片上的字，轉頭看向林硯之，卻發現他臉色慘白，正盯著何姨手中的另一樣東西——那是枚蝴蝶形的銀飾，正是粵劇《搜書院》里女主角的頭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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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林硯之的聲音突然哽咽，“我母親的陪葬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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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姨艱難地笑了笑，指尖撫過銀飾上的花紋：“那年……我懷著阿棠，怕拖累文軒，故意說孩子沒了。他臨走前，把這頭飾留給我，說‘等女兒出嫁時，戴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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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念棠感到天旋地轉，她終於明白為何何姨總是對著粵劇海報發呆，為何她的圍裙上總有殘留的油彩——那不是看館人的習慣，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無聲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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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棠……”何姨伸手想摸她的臉，卻無力地垂下，“別怪你父親……他說，等你學會用蠟油粘補碎木，就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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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什麼？”陳念棠抓住何姨的手，發現她掌心有塊月牙形的疤，和自己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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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姨沒有回答，頭一歪，陷入了昏迷。林硯之立刻撥打急救電話，陳念棠則抓起僑批，衝向荔枝灣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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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荔枝灣寂靜得可怕，潮水拍打著水閘，發出沈悶的聲響。陳念棠找到第三根欄桿，伸手摸向底部，觸到個堅硬的東西——是個鐵盒，和天井里的那個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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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顫抖著打開鐵盒，裡面是塊雕著纏枝蓮的磚雕碎片，和林硯之帶來的那塊嚴絲合縫。碎片下壓著封信，信紙已經泛黃，卻依然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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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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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對不起，用了這麼多年才讓你知道真相。當年我和你母親分開，是因為時局所迫，並非薄情。我每月寄去的硬幣，是想讓你知道，父親一直在遠方看著你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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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親賣掉木雕，是為了給你湊學費，他怕你怪他，才編了那些謊話。其實每次看到你用蠟油粘補舊物的照片，他都會躲在房間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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磚雕碎片里藏著西關大屋的設計圖，我希望你能把它修復，就像修復我們破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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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愛你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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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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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念棠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水閘邊。潮水漫過她的腳踝，帶來絲絲涼意。她終於明白，父親賣木雕時眼中的痛苦，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無法說出的愛；林文軒寄硬幣時的沈默，不是因為冷漠，而是因為隔著太平洋的時差，讓每句話都變得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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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陳念棠握緊鐵盒，往回跑去。留聲機的謎題、磚雕的秘密、兩代人的誤解，都在這個夜晚漸漸清晰。她知道，真正的修復，從來不是用蠟油封存裂痕，而是讓陽光照進時光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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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回到大屋時，林硯之正站在修復室門口，手裡拿著張紙。看到她手裡的鐵盒，他輕輕說：“醫院來電話，何姨沒事。不過……”他遞過那張紙，“這是文創園的最新規劃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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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念棠接過圖紙，愣住了——原本標紅的騎樓變成了綠色，旁邊寫著“西關時光博物館”，設計者一欄簽著“林硯之&陳念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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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在遺囑里說，”林硯之輕聲說，“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你，一定要和你一起完成這個項目。他說，時差不是距離，是讓我們學會珍惜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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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念棠抬頭看向他，月光為他的輪廓鍍上一層柔光。她想起留聲機里未聽完的錄音，想起父親藏在木雕里的“對不起”，突然明白，有些話，即使隔著幾十年的時差，也終將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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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開始修復吧。”她說，聲音里不再有怨恨，只有釋然，“從留聲機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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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硯之點點頭，兩人走進修復室。當蠟刀再次觸到唱片時，陳念棠聽見自己的心跳，和遠處荔枝灣的潮水聲，漸漸合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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