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九年,深秋。
北京城肅殺的寒氣已悄然彌漫,但南苑皇家獵場內,卻沸反盈天。旌旗蔽空,甲胄鏗鏘,鑲黃、正黃、正白上三旗的驍騎營精銳如鐵流般匯聚。巨大的明黃龍纛在獵場中央高臺上獵獵作響,旗下,御座上的道光皇帝愛新覺羅·旻寧,身裹厚重的玄狐端罩,面容是刀劈斧鑿般的深刻溝壑,雙目半闔,凝視著遠處莽莽林海,如同廟中一尊歷經風霜、沉靜卻難掩衰頹的神祇。風吹起他花白的鬢角,露出的皮膚是一種久病沉屙的蠟黃,唯獨搭在紫檀扶手邊緣那隻枯瘦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透著一絲未肯全然鬆懈的帝王威嚴。
秋狝大典,既是祖宗法度,亦是對皇家子孫弓馬技藝的考校。空氣中混合著皮革、塵土、馬匹的汗腥與枯草的乾燥氣息,每一次馬蹄踏地的悶響,每一聲弓弦震顫的嗡鳴,都敲打著在場每一位宗室親貴、王公大臣緊繃的神經。儲位未定,暗流洶湧,這獵場,何嘗不是另一個更為凶險的角力場?
「嗚——嗚——」低沉雄渾的號角聲撕裂空氣,宣告圍獵正式開始。剎那間,蹄聲如雷,無數獵犬狂吠著如離弦之箭衝入密林,騎手們的呼喝聲、羽箭破空聲、野獸驚惶的嘶鳴聲交織成一片沸騰的殺伐之音。煙塵滾滾,遮蔽了半邊天空。
獵場東南隅,幾位皇子各率親隨,策馬奔馳。最引人注目的,是四阿哥奕詝和六阿哥奕訢。奕詝身著寶藍色箭袖騎裝,跨下一匹神駿異常的棗紅烈馬「赤電」。他面色緊繃,薄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前方灌木叢中驚起的一隻麋鹿。那鹿體型健碩,雙角如戟,驚惶中爆發出的速度極快。
「好畜生!看箭!」奕詝一聲斷喝,雙腿猛夾馬腹。「赤電」長嘶一聲,四蹄騰空,如一道赤色閃電般狂飆而出。他左手穩穩控韁,右手自箭囊中抽出一支雕翎大箭,引弓如滿月,動作一氣呵成,顯出多年苦練的功底。弓弦震響,利箭帶著尖嘯離弦!然而,就在箭矢即將貫穿麋鹿後頸的剎那,那畜生竟於千鈞一髮之際猛地向側前方一躍!
「篤!」長箭深深釘入一棵粗壯的樺樹樹幹,尾羽劇烈顫抖。麋鹿驚魂未定,沒入更深的林莽。
「晦氣!」奕詝低聲咒罵,額角青筋隱現。這一箭落空,讓他心頭那股憋悶已久的無名火騰地竄起。自小體弱,騎射一項雖勤學苦練,卻始終難臻頂尖,這是他心頭一根深刺。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身後不遠處幾個隨扈侍衛臉上飛快閃過又迅速壓抑下去的一絲惋惜,更如同毒針扎進他敏感的神經。他猛地一勒韁繩,「赤電」人立而起,發出不滿的嘶鳴。
「四哥莫急,這畜生狡猾,待弟弟替你圍它過來!」一個清朗的聲音自身側傳來。六阿哥奕訢策著一匹通體雪白、神駿絲毫不遜「赤電」的「玉獅子」靠近。他穿著月白色箭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眼間天然帶著一股沉穩開闊的氣度。此刻他嘴角噙著溫和的笑意,眼神真摯。
然而,這份真摯在奕詝此刻的心境下,卻無異於火上澆油。他覺得那笑容裡藏著不易察覺的優越,那話語聽來更像是居高臨下的施捨。一股強烈的屈辱感瞬間攫住了他。他沒有看奕訢,目光死死鎖定麋鹿消失的方向,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不勞六弟!為兄自能獵得!」聲音冷硬如鐵。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抖韁繩,雙腿狠狠一磕馬腹,甚至揚起手中的馬鞭,狠狠抽在「赤電」飽滿的臀股上!「駕!」
「赤電」吃痛,發出一聲淒厲長嘶,四蹄瘋狂刨地,如同癲狂一般,不顧一切地朝著那片林木更為茂密、地勢陡然傾斜的低窪地帶衝去!速度之快,竟帶起一股凌厲的勁風,將地上的枯葉塵土捲得漫天飛舞。奕詝的身體因巨大的慣性猛地後仰,他臉色驟變,急忙俯身死死抱住馬頸,試圖控制住這匹因劇痛和驚嚇而徹底失控的坐騎。
「四哥!勒住!前面危險!」奕訢的驚呼聲瞬間變了調,臉上的溫和從容被驚駭取代。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夾「玉獅子」緊追上去,同時對著奕詝身後的侍衛厲聲吼道:「快!攔住四爺的馬!」
但一切都太晚了。
「赤電」如同一團燃燒的、失控的火焰,以駭人的速度衝到了那片窪地邊緣。窪地邊緣的土層因前幾日的秋雨而變得格外鬆軟濕滑。「赤電」的前蹄剛踏上邊緣,那看似結實的泥土竟轟然塌陷!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土石崩裂聲和駿馬絕望的悲鳴,巨大的馬身連同馬背上驚恐萬狀的奕詝,如同斷線的風箏,朝著數丈深的窪地翻滾墜落!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
奕詝的世界天旋地轉。泥土、碎石、斷裂的枯枝瘋狂地撲打撕扯著他的身體和臉頰。耳畔是「赤電」骨骼斷裂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脆響,混合著自己無法抑制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短促驚叫。失重的恐懼像冰冷的鐵爪攥緊了他的心臟。在急速翻滾的混亂視野中,他竟捕捉到了獵場中央高臺上,那抹刺目的明黃——他的父皇道光皇帝,不知何時已從御座上站起,身體微微前傾,那張蒼老而威嚴的臉上,清晰地寫滿了震驚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那眼神,像一柄冰冷的鑿子,瞬間穿透了翻滾的塵埃和劇痛,深深楔入了奕詝的靈魂深處!比身體即將承受的撞擊更讓他感到徹骨的寒冷和絕望。
「轟隆!」一聲沉悶巨響,伴隨著駿馬最後一聲淒厲的哀鳴,一切歸於短暫的死寂。
塵埃緩緩升騰、彌漫,如同祭奠的煙霧,籠罩了那片狼藉的窪地。棗紅色的「赤電」扭曲地倒在亂石和泥濘中,口鼻噴湧著混雜血沫的白沫,四肢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折斷,巨大的身軀還在微微抽搐。奕詝則被甩落在幾步之外,錦袍撕裂,滿身污泥,左腿以一種極不自然的角度彎折著,劇痛讓他瞬間蜷縮起來,額頭冷汗如瀑,牙齒死死咬住下唇,滲出血絲,卻強忍著不讓自己慘嚎出聲,只是喉嚨裡發出野獸般壓抑痛苦的「嗬嗬」聲響。他艱難地抬起頭,目光穿過塵埃,死死盯住高臺的方向,那裏,明黃的身影已經被一群驚慌失措的太監和大臣圍住,正匆匆向這邊趕來。
「四哥!」奕訢第一個策馬衝到窪地邊緣,毫不猶豫地翻身下馬,連滾帶爬地衝下陡坡。他顧不得一身月白錦袍沾染污泥,跪倒在奕詝身邊,聲音因焦急而嘶啞:「四哥!你怎麼樣?傷到哪裡?」他小心翼翼地想去查看奕詝扭曲的左腿,手伸到一半又怕弄疼他,僵在半空,俊朗的臉上滿是毫不作偽的焦灼和擔憂。
緊隨其後的侍衛們也紛紛下馬,七手八腳地試圖救助。有人想去搬動奕詝,立刻被他嘶聲喝止:「別動!腿……斷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劇痛的顫音。他推開奕訢試圖攙扶的手,目光越過弟弟的肩膀,死死盯住正從坡上快步下來的明黃身影——他的父皇。那目光複雜至極,有痛楚,有恐懼,更有一種近乎乞求的、對認可的最後一絲卑微期盼。
道光皇帝在首席軍機大臣穆彰阿、總管太監曹進喜等人的簇擁下,終於來到了窪地邊。他年邁的步伐有些踉蹌,曹進喜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老皇帝俯視著泥濘中狼狽不堪的長子,那張被歲月和憂患侵蝕得溝壑縱橫的臉,此刻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他的目光在奕詝那條明顯斷折的左腿和旁邊垂死掙扎的「赤電」上停留片刻,眼底深處翻湧著失望、痛心,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他沒有立刻開口詢問傷情,只是那緊抿的薄唇和微微顫抖的下頜,暴露了他內心的極度震動。秋狝墜馬,重傷斷腿,這對一個志在儲位的皇子而言,不僅是身體的重創,更是一記對其能力、乃至象徵意義(滿洲根本——騎射)的毀滅性打擊!
「皇……皇阿瑪……」奕詝掙扎著想撐起身體行禮,劇痛卻讓他瞬間痙攣,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發出一聲悶響。這一下,似乎抽走了他最後的力氣和偽裝,豆大的冷汗混合著屈辱的淚水,終於從他緊閉的眼角滑落,在滿是污泥的臉上沖刷出兩道狼狽的痕跡。他的身體因疼痛和巨大的心理衝擊而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道光皇帝看著長子這般模樣,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終究是長嘆一聲,那嘆息沉重得彷彿壓垮了深秋的空氣。他轉向身邊,聲音帶著一種竭力維持的平靜,卻難掩其中的疲憊與沙啞:「曹進喜,速傳太醫!小心挪動,送回宮中靜養!」他又看了一眼跪在奕詝身邊、同樣滿身泥污的奕訢,眼神複雜難辨,「老六,你…也起來吧。」說完,他不再看那慘烈的現場,在眾人的簇擁下,緩緩轉身,一步一步,有些蹣跚地重新走上高坡。那明黃的背影,在深秋蕭瑟的風裡,顯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一場精心籌備、本應彰顯皇家武勇的秋狝大典,以四皇子奕詝的重傷墜馬而草草收場,如同一場荒誕的鬧劇戛然而止。籠罩在獵場上空的,是死一般的壓抑沉寂,只剩下寒風捲過枯枝發出的嗚咽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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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奕詝被小心翼翼地抬回紫禁城,安置在重華宮寢殿時,一股壓抑的風暴已在宮牆之內悄然醞釀。
肅順,這位以鐵腕和深諳權術著稱的鑲藍旗宗室、御前大臣,同時也是奕詝最為倚重和親近的支持者,在探視過昏迷的四阿哥後,臉色陰鷙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他步履如風,徑直來到養心殿東暖閣外求見道光皇帝。暖閣內,濃重的藥味與龍涎香的氣息混合在一起,道光斜倚在炕上,閉目養神,眉宇間是化不開的倦怠和陰鬱。
「奴才肅順,叩見皇上。」肅順的聲音低沉而恭敬,伏地行了大禮。
「起喀吧。」道光眼皮也未抬,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透著虛弱,「老四…傷勢如何?」。
「回皇上,」肅順站起身,垂手侍立,語調沉痛,「太醫已然診視過,四阿哥左腿脛骨、腓骨皆斷,傷勢頗重。雖性命無虞,然……」他恰到好處地停頓了一下,偷眼覷了一下皇帝的臉色,才繼續道,「太醫言道,即便精心調養,日後恐…恐難復舊觀,疾馳快馬,怕是…怕是終身無望了。」他將「疾馳快馬」四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暖閣內一片死寂,只有西洋自鳴鐘單調的「滴答」聲,每一聲都敲在人心上。道光皇帝緩緩睜開眼睛,渾濁的目光投向虛空,那裡面翻湧著難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種更深沉的失望。良久,他才發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彷彿要將胸腔裡所有的鬱結都吐出來:「唉……祖宗以弓馬得天下,騎射乃根本。老四他……」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他整個佝僂的身體都在顫抖。
肅順連忙上前一步,滿臉憂切:「皇上保重龍體!四阿哥天潢貴胄,福澤深厚,此番雖遭劫難,亦是天降磨礪。騎射一道,於皇子治國安邦,終究是末技。四阿哥仁孝天成,性情沉穩,深肖皇上,此乃治國之本!奴才斗膽直言,萬不可因一時…意外,而動搖聖心啊!」他的話語懇切,甚至帶著幾分悲憤,將奕詝的墜馬定性為「意外」,並極力強調其「仁孝沉穩」的「根本」,試圖將道光思緒從「騎射」這一致命短板引開。
道光聽罷,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沒有贊同,也沒有反駁,那雙深陷的眼窩裡,只剩下無盡的倦怠和揮之不去的陰影:「朕知道了。你…下去吧,好生照料老四。」他的聲音虛浮無力,彷彿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肅順心頭一沉,知道此刻多言無益,只得躬身告退。退出暖閣時,他與匆匆趕來的首席太醫章汝楠打了個照面。肅順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章太醫的臉,沒有言語,只是那眼神中蘊含的警告與壓迫,讓章太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慌忙低下頭,快步進入暖閣。
肅順站在養心殿冰冷的漢白玉臺階上,深秋的寒風捲起他官袍的下襬。他遙望著重華宮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的厲芒。他知道,奕詝墜馬的消息絕不能以「騎射不精、御馬失控」的真相傳出去!必須掩蓋,必須粉飾!必須將其塑造為一場不幸的意外,甚至……是某種陰謀的犧牲品!他的拳頭在寬大的袖袍中悄然握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一場圍繞著真相的掩蓋與輿論的操控,在宮闈深處無聲地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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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獵場驚變、重華宮愁雲慘霧的同一天下午,紫禁城另一端,武英殿內,卻是另一番景象。空氣中瀰漫著書卷的墨香與淡淡的塵埃氣息,肅穆而沉靜。
一場精心設計的「應對西洋使節覲見禮儀預演」正在此處進行。這並非尋常的禮儀排練,而是道光皇帝為考校皇子、特別是考察其對日益緊迫的「夷務」之見解與應變能力而親自安排的「策問」。殿內布置得莊嚴而不失威儀,御座設於丹陛之上,雖空置著,卻自然成為視線的焦點。下方,數名精通西語、扮作英吉利、法蘭西使臣的理藩院官員,身著筆挺的西式禮服,神情倨傲,正操著流利但刻意帶點古怪腔調的漢語,提出一個又一個尖銳而充滿挑釁意味的問題。問題涵蓋通商口岸、關稅協定、傳教權利、領事裁判權,甚至涉及敏感的領土爭議,其刁鑽程度,遠超尋常邦交禮儀。
幾位年長的皇子,如五阿哥奕誴、七阿哥奕譞等,輪番上前應答。他們或拘泥於陳腐的「天朝上國」論調,言辭空洞,被「洋使」咄咄逼人的追問逼得面紅耳赤,語無倫次;或過於軟弱,面對無理要求顯得畏縮退讓,引來旁觀大臣中守舊派如祁寯藻等人的微微頷首,卻讓另一些開明官員如文祥等暗自搖頭嘆息。
輪到六阿哥奕訢了。
他從容地步出班列。一身石青色團龍蟒袍,襯得他身姿愈發挺拔如松。面對那些刻意模仿洋人傲慢姿態的官員,他神色平靜,既不卑怯,亦無虛浮的倨傲。那雙深邃的眼眸掃過「使臣」們的臉,目光清澈而沉穩,彷彿能穿透那層扮演的外殼,直視問題的核心。
「貴使所言『利益均霑』,」奕訢的聲音清朗,語調平穩有力,清晰地迴盪在殿宇間,「本王以為,通商互利,本是兩國交往之正道。然『均霑』之基,首在相互尊重。貴國商船若守法經營,繳納合理課稅,我朝自當依律保護其正當權益。然若藉口『利益』,行不法之事,甚或私運鴉片,毒害我民,則斷無『均霑』之理!此非通商,實乃禍國殃民!」他語氣陡然轉為嚴厲,目光如電,直刺扮作英國公使的官員,那官員竟被這氣勢所懾,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接著,他話鋒一轉,語氣又趨於理性:「至於貴使提及之傳教一事,我朝於治下百姓之信仰,素來秉持包容之態。然傳教者,當恪守我朝律法,尊重華夏習俗民情。若假傳教之名,行干預訴訟、包庇不法、甚或刺探我山川地理之實,則非但無助於教義傳播,反易滋生事端,徒傷兩國和氣。此中界限,望貴使細察。」他引經據典,從《大清律例》到儒家「和而不同」的理念,條分縷析,將「尊重主權」與「信仰自由」的界限闡述得清晰而堅定。
當「法使」咄咄逼人地質問為何不允其公使常駐京師、面見皇帝時,奕訢並未像前面幾位皇子那樣以「天朝體制」簡單搪塞或顯得慌亂。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溫和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京師重地,天子腳下,自有其法度規矩。外邦使節駐京覲見,事關國體,非同小可。非我朝刻意阻攔,實需周全籌劃禮儀章程,以昭鄭重,並確保雙方溝通順暢無礙。若貴國確有誠意,當可先於廣州、上海等通商口岸,由欽差大臣或兩廣總督代為接洽,待彼此增信釋疑,諸事妥協,再議京師駐使,方為水到渠成之舉。操之過急,恐反生誤解,於邦交無益。」這番話,既維護了朝廷的尊嚴和現行體制,又巧妙地將責任推給對方「缺乏耐心」,更為未來可能的變通留下了靈活的餘地,顯示出極高的政治智慧和外交手腕。
最令人擊節讚嘆的,是他對當下世界大勢的洞見。當被問及對「英吉利稱雄海上,法蘭西縱橫歐陸」的看法時,奕訢沒有陷入盲目的恐懼或鄙夷,而是冷靜地分析道:「西洋諸國,恃堅船利炮,行擴張之事,此誠數千年未有之變局,我朝切膚之痛也。然其國雖強,亦有其弊。其政令出多門,黨爭不休;其民重利輕義,根基未穩;其遠涉重洋,補給維艱。我朝疆域萬里,子民億兆,若能上下一心,革除積弊,師彼之長技以自強——精練火器,鞏固海防,振興工商,廣開民智——假以時日,何愁不能與之抗衡?一味拒之,乃自絕生路;一味懼之,乃自喪膽氣。唯有知己知彼,徐圖自強,方為上策!」這番話,視野開闊,格局宏大,既清醒認識到危機的深重,又指出了務實可行的自強之路,充滿了理性與自信的光芒。
整個武英殿鴉雀無聲。無論是扮演使臣的官員,還是旁觀的王公大臣,無不被奕訢這番氣度雍容、見解深刻、應對得體的表現所震動。他那種沉穩中透著鋒芒,堅守原則又不失靈活,洞悉時局又懷抱希望的氣質,在這一刻展露無遺。就連幾位素來對「夷務」持保守態度的老臣,也不得不暗自點頭,眼中流露出複雜的驚嘆之色。理藩院尚書賽尚阿更是激動得鬍鬚微顫,低聲對身旁的軍機大臣文祥道:「六爺此論,真乃老成謀國之言!洞若觀火,切中肯綮!」
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殿門外陰影處,一個養心殿的小太監,正屏息凝神,將殿內發生的一切,特別是奕訢的每一句話,都牢牢記在心中,隨後悄無聲息地轉身,朝著養心殿的方向,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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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東暖閣內,藥香與沉水香的氣息濃得化不開。道光皇帝半倚在明黃靠枕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形容枯槁,面色蠟黃中透著灰敗。獵場的驚變和奕詝的重傷,像最後一根稻草,幾乎壓垮了他早已油盡燈枯的身體。劇烈的咳嗽一陣緊似一陣,每一次都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曹進喜捧著金痰盂在一旁,憂心如焚,不斷為他輕撫後背。
肅順侍立在側,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沉痛與擔憂,口中低聲勸慰:「皇上萬萬保重龍體,四阿哥洪福齊天,定能逢凶化吉……」他的話語,句句不離奕詝,試圖將道光渙散的思緒牢牢拴在「仁孝」的長子身上。
就在這時,暖閣門簾被輕輕掀起,那個從武英殿匆匆趕回的小太監悄步進來,在曹進喜耳邊低語了幾句。曹進喜臉色微變,猶豫了一下,還是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稟報:「啟稟皇上,武英殿那邊……六阿哥應對西洋使節預演,已然結束了。」
道光皇帝勉強止住咳嗽,喘息著,聲音細若游絲:「哦?如何?」他渾濁的目光似乎亮起了一點微弱的光,那裡面交織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既有對國家未來的憂慮,也有對某種可能性的……隱秘期待?
曹進喜不敢怠慢,將小太監複述的奕訢在殿上的表現,特別是關於鴉片貿易的嚴正立場、對傳教界限的清晰闡述、關於公使駐京的靈活應對,以及那番對世界大勢和自強之路的深刻見解,儘可能清晰、完整地轉述了一遍。他雖是太監,但久在御前,口齒伶俐,敘述起來頗為生動。
隨著曹進喜的講述,道光皇帝那雙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竟一點點亮了起來。他掙扎著想坐直身體,曹進喜和肅順連忙上前攙扶。老皇帝緊緊抓住曹進喜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深深陷入對方的皮肉,他急促地喘息著追問:「他…他當真如此說?『師彼長技以自強』?『知己知彼,徐圖自強』?此話…當真出自老六之口?」每一個字都帶著難以置信的顫音,那灰敗的臉上,竟奇蹟般地泛起了一絲激動的潮紅。
「千真萬確,奴才不敢有半句虛言。」曹進喜忍著手臂的疼痛,恭敬回答。
「好…好…好!」道光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振奮,彷彿久處黑暗之人驟見一線曙光。他鬆開曹進喜的手臂,身體無力地靠回枕上,胸膛劇烈起伏,眼神卻灼灼地望向虛空某處,口中喃喃自語:「『數千年未有之變局』……『切膚之痛』……『師長技以自強』……『知己知彼』……好!見識明白!這才…這才像是我大清的皇子!才像是…能擔得起這萬里江山的樣子!」他越說越激動,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整個人蜷縮起來,但眼神中那點光亮,卻頑強地燃燒著。
肅順站在一旁,將道光這劇烈的反應盡收眼底,一顆心如同墜入了冰窟!他清晰地看到,老皇帝渾濁眼底那深沉的失望(對奕詝)正被一種難以掩飾的激賞(對奕訢)所取代,甚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欣慰!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情形!他背在身後的手死死攥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
就在這時,暖閣外傳來太監略顯尖銳的通傳聲:「啟稟皇上,鄭親王端華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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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親王愛新覺羅·端華,鐵帽子王之一,年近六旬,鬚髮已然花白,但身形依舊挺拔,面容方正,眼神銳利如鷹,透著一股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氣度。他雖是宗室親貴,但為人剛正,素有賢名,在八旗勳舊中威望頗高,且對時局有著清醒的認識,對朝廷因循守舊、積貧積弱的現狀憂心忡忡。
他大步走入暖閣,身上帶著深秋戶外的寒氣。一眼看到御榻上形銷骨立的道光帝,端華眼中閃過深切的痛惜。他撩起袍角,鄭重地行了大禮:「奴才端華,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聲音洪亮,帶著金石之音,在這死氣沉沉的暖閣中顯得格外有力量。
「王…王叔請起…賜座。」道光喘息著,勉強抬手示意。對這位德高望重的族叔,他保持著應有的禮敬。
端華謝恩起身,卻並未立刻坐下。他目光如炬,先是快速掃過侍立一旁、臉色陰晴不定的肅順,隨即將目光牢牢鎖定在道光皇帝那張衰敗不堪的臉上。暖閣內一時沉寂,只有道光粗重艱難的呼吸聲。
「皇上!」端華的聲音陡然拔高,打破了沉寂,如同洪鐘驟鳴,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奴才斗膽!值此聖躬違和之際,本不該以煩言擾瀆天聽!然國事艱危,社稷存亡繫於一線,奴才身為宗室,世受皇恩,不敢不言!不敢不冒死以諫!」
他上前一步,鬚髮似乎都因激動而微微顫動:「皇上!鴉片一役,我朝創深痛巨!江寧條約,割地賠款,五口通商,主權淪喪!此誠奇恥大辱,三百年未有!然痛定思痛,夷人何以能逞兇狂?非僅船堅炮利,更在其國勢蒸蒸,政通人和,上下求索!反觀我朝,」他話語如刀,直指要害,「吏治腐敗,積弊如山!武備廢弛,軍心渙散!庫帑空虛,民生凋敝!更兼海疆萬里,處處烽煙!英夷虎視於東南,俄寇覬覦於西北!此實乃存亡危急之秋也!」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每一句都像重錘敲打在道光心上。老皇帝閉上了眼睛,枯瘦的手緊緊抓住身上的錦被,指節慘白,身體微微顫抖。肅順臉色鐵青,幾次欲開口打斷,卻被端華那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所懾。
端華深吸一口氣,聲音愈發沉痛而懇切:「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更不可一日無『明』君!值此乾坤顛倒、風雨飄搖之際,神器之託,關乎國祚存續,億兆生民!萬不能再囿於陳規舊例,長幼嫡庶之序!需擇一能洞悉時艱、銳意進取、有挽狂瀾於既倒之魄力、有開萬世太平之胸襟者,方能擔此千鈞重任!」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炭火,直視道光,「今日獵場之事,奴才已有耳聞。四阿哥仁厚,然天不假年,體魄精神恐難荷此重任!六阿哥奕訢,天資聰穎,敏而好學,沉穩練達,尤難得者,其胸懷寰宇,深悉夷務,通曉變通自強之道!今日武英殿應對,鞭辟入裏,切中時弊,滿朝皆驚!此實乃天賜我大清之中興明主!奴才懇請皇上,為江山社稷計,為列祖列宗計,為天下蒼生计,當斷則斷!立六阿哥奕訢為皇儲!此乃順應天命,合乎人心!若再猶豫遷延,恐…恐噬臍莫及矣!」
「懇請皇上立六阿哥奕訢為皇儲!」最後這一句,端華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震屋瓦。他撩袍再次重重跪倒在地,以頭觸地,發出沉悶的聲響。花白的頭顱深深伏在冰冷的金磚地上,一動不動,彷彿將自己畢生的忠誠、對國運的全部期望,都傾注在了這一叩之中!
暖閣內死一般的寂靜。濃重的藥味似乎凝固了。自鳴鐘的「滴答」聲變得格外刺耳。肅順如遭雷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看向道光皇帝的眼神充滿了驚恐和絕望。他萬萬沒想到,端華竟會在這個時候,以如此激烈、如此直白、如此不留餘地的方式,捅破了這層最關鍵的窗戶紙!而且矛頭直指奕詝的「體魄精神」不足!這簡直是致命一擊!
道光皇帝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咳嗽,而是因為內心翻江倒海般的激烈掙扎。他睜開眼睛,那雙渾濁的眼眸中,各種複雜的情緒如同暴風雨般交匯、碰撞:對奕詝墜馬斷腿的痛惜與失望,對奕訢今日表現的驚喜與激賞,對端華所描述之國勢危殆的恐懼與認同,對祖宗法度、嫡長傳承的顧慮與動搖……端華那「噬臍莫及」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他艱難地抬起顫抖的手,指向跪伏在地的端華,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能說出來。只有眼角,一滴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滑過蠟黃枯槁的臉頰,重重地砸在明黃的錦被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這滴淚,飽含著一個行將就木的帝王,對江山傾頹的無盡悲涼,對子孫前程的深沉憂慮,以及……在命運逼迫下,不得不做出違背某些「祖訓」的艱難抉擇時,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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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華宮寢殿內,燈火通明,卻驅不散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鬱和藥石苦味。厚重的明黃帷幔低垂,隔絕了窗外的寒夜。
奕詝躺在寬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左腿被太醫用夾板和白布層層包裹固定,高高墊起。劇痛如同跗骨之蛆,一陣陣鑽心蝕骨,讓他額頭冷汗涔涔,牙關緊咬。然而,比肉體疼痛更讓他煎熬的,是那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屈辱。獵場上父皇那失望的眼神,如同夢魘般在他腦海中不斷閃回、放大。他緊緊閉著雙眼,試圖逃避這一切,但每一次呼吸都牽動傷處,帶來更清晰的痛楚和更深刻的絕望。
太醫章汝楠剛剛為他換過藥,留下幾名醫童在殿外候命。肅順遣退了所有宮女太監,殿內只剩下他與病榻上的奕詝。
「四爺,」肅順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陰冷,他俯身湊近奕詝耳邊,「今日鄭親王端華,在養心殿…面聖了。」
奕詝猛地睜開眼睛!那雙因疼痛和虛弱而顯得有些渙散的眼睛裡,瞬間爆射出極度震驚和恐懼的光芒:「他…他說什麼?」聲音嘶啞乾澀,帶著劇烈的顫抖。
肅順眼中寒光一閃,語速極快,字字如刀:「他直言四爺您…體魄精神難荷重任!更力陳六爺奕訢洞悉時艱,通曉自強之道,乃中興明主!他…他跪諫皇上,請立六爺為皇儲!」
「什…什麼?!」奕詝如遭五雷轟頂,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湧向頭頂,又剎那間褪得乾乾淨淨!他臉色慘白如紙,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起來,帶動斷腿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讓他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野獸般的慘嚎:「啊——!」他猛地挺起身體,雙目圓睜,眼球上佈滿了駭人的血絲,死死抓住肅順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對方的皮肉,彷彿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扭曲變形:「他敢!他…他怎麼敢?!皇阿瑪…皇阿瑪怎麼說?!」
肅順忍著手臂的疼痛,臉色鐵青,聲音從牙縫裡擠出:「皇上…皇上沒有當場駁斥!端華那老匹夫叩頭泣血,句句誅心!皇上…皇上他…流淚了!」
「流…淚?」奕詝重複著這兩個字,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抓著肅順手臂的力道驟然鬆懈,整個人重重地癱軟回床上,眼神瞬間變得空洞而絕望,彷彿靈魂被抽離。那最後一絲關於父皇垂憐的幻想,被徹底擊得粉碎!皇阿瑪的淚,不是為他斷腿而流,而是為端華力挺奕訢、為這江山後繼無人(在他看來)而流!是對他奕詝徹頭徹尾的否定!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絕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吞沒。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洶湧而出,瞬間浸濕了枕畔。
「四爺!四爺!您要挺住啊!」肅順見狀,心頭也是一沉,連忙低聲呼喚。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端華此舉,無異於圖窮匕見!我們必須有所應對!皇上雖未明言,但其心意…恐已動搖!我們必須……」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貼身太監安德海帶著哭腔、壓抑到極致的驚惶呼喊,聲音隔著殿門傳來,充滿了末日來臨的恐懼:「主子!主子!大事不好了!養心殿…養心殿曹公公身邊的小德子剛拼死遞出消息…說…說萬歲爺…萬歲爺剛剛…剛剛…口諭…傳…傳位了!」
最後幾個字,如同晴天霹靂,在死寂的重華宮寢殿內轟然炸響!
奕詝的身體猛地一僵,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驟然瞪大到極致,瞳孔緊縮,彷彿要裂開!他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尖利、完全不似人聲的抽氣聲,隨即,一口鮮血如同噴泉般從口中狂湧而出!殷紅刺目的血花,瞬間染紅了他慘白如紙的下巴、脖頸,以及胸前明黃的寢衣,在燭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四爺!」肅順駭然失色,魂飛魄散,撲上前去。然而,奕詝已經聽不見了。那口心頭血彷彿帶走了他最後的生氣和意識。他雙目圓睜,死死盯著帳頂繡金的盤龍,眼神裡凝固著無盡的震驚、滔天的怨恨和徹底的絕望,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只有那觸目驚心的血跡,還在緩緩地、無聲地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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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內殿,燭影搖紅,將人影拉得長長,投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如同幢幢鬼魅。空氣中瀰漫著濃重得令人窒息的藥味、沉水香,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生命盡頭的腐朽氣息。
道光皇帝躺在龍榻上,氣息已微弱如遊絲。他的臉龐深深凹陷,皮膚緊貼著骨骼,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蠟黃,只有偶爾艱難張開的眼縫裡,還殘留著一絲微弱卻執拗的光芒。首席軍機大臣穆彰阿、宗人府宗令定郡王載銓、總管太監曹進喜,以及被緊急召來的鄭親王端華,肅立榻前,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濃重的悲戚和無法掩飾的緊張。他們都明白,決定帝國命運的最後時刻,就在眼前。
老皇帝枯瘦如柴的手,顫巍巍地伸出錦被,在空中無力地抓握了一下。曹進喜連忙將一支蘸飽了硃砂的御筆,小心翼翼地放入他冰涼的掌心。另一名太監早已捧著那份攤開在紫檀托盤上的明黃絹帛遺詔,跪在榻前。
道光的手指痙攣般地握緊了筆桿,那微弱的力道幾乎無法控制。他的目光艱難地掃過床前幾位重臣的臉,最後,那渾濁卻又帶著最後一絲清明與決絕的目光,落在了鄭親王端華那張方正堅毅、寫滿擔憂與期待的臉上。端華心頭劇震,他讀懂了那眼神——那是託付,是懇求,是孤注一擲的信任!
「老…老六…奕…訢……」道光皇帝的聲音細若蚊蚋,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耗盡了他殘存的力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聰…明…仁…孝…英…毅…深…肖…朕…躬…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繼朕登基,即皇帝位」這八個關鍵字,如同驚雷,在死寂的內殿中滾過!穆彰阿身體幾不可察地一晃,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複雜光芒。載銓則猛地抬頭,震驚地看向道光,又飛快地瞥了一眼端華。曹進喜早已淚流滿面,捧著托盤的手劇烈顫抖。
道光似乎用盡了最後的力氣,那隻握著硃筆的手,顫抖著,掙扎著,彷彿有千鈞之重,緩緩地、無比艱難地移向遺詔上預留的空白處。筆尖上飽蘸的、鮮紅如血的硃砂,在燭光下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光芒。殿內的空氣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顫抖的筆尖。
「哢嚓!」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脆響,突然從角落傳來——是那架精緻的西洋自鳴鐘裡,一根細小的發條,在歲月與緊繃的寂靜中,不堪重負地斷裂了。鐘擺驟然停滯。
這聲微響,如同命運齒輪卡死的最後信號。道光皇帝的手猛地一頓,隨即,一股強大的意志力支撐著他,將那凝聚著帝國未來、凝聚著他最後心血的硃筆,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重重地按在了明黃的絹帛之上!
「傳…位…詔…書…」他用盡最後一絲氣息,吐出這幾個字,隨即,手臂無力地垂下,硃筆「啪嗒」一聲滾落在金磚地上,濺開幾點刺目的猩紅。那雙曾俯瞰萬里江山、如今卻渾濁不堪的眼睛,終於緩緩地、徹底地閉上了。一滴冰冷的淚珠,順著他枯槁的眼角,悄然滑落,沒入鬢邊花白的髮絲之中。那張蠟黃的臉上,最後凝固的表情,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巨大憂慮與一絲解脫的複雜。
養心殿內,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那停擺的自鳴鐘,無聲地見證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和另一個充滿未知的時代的開啟。
「萬歲爺……駕崩了!」曹進喜帶著哭腔的尖銳呼喊,撕裂了紫禁城深秋的寒夜。
幾乎在同一時刻,重華宮寢殿內,昏迷中的奕詝,身體突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彷彿冥冥中感應到了什麼。他緊閉的眼角,也滲出了一行冰涼的、混雜著無盡怨恨與絕望的淚水。
一輪慘白的下弦月,悄然爬上紫禁城巍峨的角樓飛簷,將冰冷清輝灑向這座即將迎來天翻地覆的宮闕。深重的寒意,如同無形的巨獸,吞噬了每一寸琉璃瓦、每一塊金磚。新雪,正醞釀著,要將這一切過往與傷痕,暫時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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