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剛亮，天色尚未透白，府中還靜得很，只有窗外幾聲鳥鳴輕輕地在枝頭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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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已醒，在庭中練拳。他穿了一身深灰短襖，袖口挽得老高，拳腳落地如貓行犬步，毫無聲息。晨風拂過，衣襬微擺，帶起一絲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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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選的是一處背風的磚地，四周花樹稀疏，陽光還未探頭，地面尚濕，踩下去有些滑。他不在意，只默默拆解著拳路，每一式出得沉穩，不圖氣勢，只圖分寸。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e5CwXekZ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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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如流水，收發有度。落步、轉身、擰腰、蓄勁，肩背舒展，腳下虛實兼備，出拳收肘之間早已沒了初時的毛躁，反倒帶著種踏實的氣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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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至半式，忽聽身後有人推門。他未回頭，只略收了勁，待聽見那腳步聲輕輕，便知來者不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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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一抹淡青色從側廊那頭緩緩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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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披了件薄紗，捧著一盞茶，鬢邊幾縷發絲散落，顯是剛起未久，睡眼半睜，卻仍不減她素日清雅風姿。她步子緩緩，端著一盞剛泡的茶走到他跟前，像是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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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風涼，喝一口暖一暖。」她語氣淡淡地說，把茶往他手裏一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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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接過來，只覺得茶盞還燙得很，捧著指尖也隱隱發熱。他低頭喝了一口，舌頭當即燙了一下，忍不住低聲罵：「這麼燙，是要燙死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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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揉了揉眼睛，懶懶地打了個呵欠：「活該。你那拳打得，連牆上的螃蟹花都被你嚇掉兩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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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咧嘴笑了笑，轉而望她鬢邊那縷未盤好的長髮，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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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指尖掠了掠頭髮，似是察覺，語氣不緊不慢地道：「老劉來過府上了，說今日若得空，要讓你去趟布莊。他娘前些日子做壽，剩了些好料子，問府裏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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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聽老劉，便想起那張總愛呵呵笑的麻子臉，差點沒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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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料我可不懂，」三粒屎想了一會，「妳去不去？別讓我一人對著他老娘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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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誰來管你瞎挑？」她轉頭睨他一眼，「你上次挑的帕子，芙桃還以為是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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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們沒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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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臉皮可真厚。」小姐又說，「你若不識，別拿我作擋箭牌，到時說我愛占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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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點便宜怎麼了？妳這張俏臉，站那裏都值幾匹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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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斜他一眼，眼眸似嗔似笑：「你現在，越來越會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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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了摸鼻子，一臉認真：「學的。你不喜歡我也能改，改得讓你更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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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完，兩人之間忽地靜了。晨風拂過庭樹，桂香浮動，杯中茶氣裊裊上升，像是連空氣都柔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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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眼神微閃，低聲道：「你若是一直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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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她，輕聲回：「那我就一直這樣。」說罷，他將喝完的茶盞擱回她手裏，自己轉身回屋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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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午時，他果然陪她去了趟布莊。布莊在南街口，那日風高天清，街道上來往的人不多，兩人簡行輕車，倒也舒適，連車夫也打了個盹，說這時節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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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莊內香料混著棉麻氣味，讓人一進門便生出些老街老味的熟悉感。老劉娘親正好在，見了兩人便熱情地拉著紀小姐進了內廳，笑得眼角全是褶子，還偷偷塞了一小匹胭脂紅的織錦給她，說：「小姑娘穿這個，八字夠重，壓得住，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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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雖推辭幾回，終究還是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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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在外頭等她，百無聊賴地看著街口的糖畫攤、捏面人，門口糖畫攤上新捏了一隻兔子，他看了幾眼，想伸手去摸，被老闆一把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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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見門外來了個瘦高的漢子，穿得很樸素，徘徊了幾步，終於遞上一個小包裹，低聲道：「三爺在此否？有人讓我轉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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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聽「三爺」，便知是江湖口風，收下那包裹，拆開一看，是一封信。信紙黃舊，字跡鋒利，竟是他那失聯已久的師父手筆，簡簡單單四個字落在首句：「昔北行入晉，今嵐水觀中。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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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看著那幾行字，心口忽然有點悶，說不上來的感覺湧了上來。像是過去的思念全都一併湧出來，卻又沒個地方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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嵐水觀，他記得這地方。平陽城往北六十餘里，有山有林，嵐水觀就在其中一條偏僻小徑上，香火淡、客人少，倒也清靜。他從前曾聽他提過這處地頭，只說「將來若無事，倒也可退隱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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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這老頭還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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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信紙摺回包裹中，正要收起，便見紀小姐挑著一方素紗布帛從內堂走出，眼裏還帶著點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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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裏的料子顏色溫潤，不像織錦那般招搖，倒像她人一樣。她未察覺他的神情異樣，只問：「怎麼了？發什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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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搖頭：「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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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路沉默，直到回程時才開口問：「小姐，妳去過嵐水觀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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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用指頭輕輕撥著懷裏那隻狸花貓的耳朵，神情輕鬆：「聽說過，山上常年霧氣繚繞，有一口甘泉井，井旁桂樹極香。以前祖母信這些，常說那靈氣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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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想不想去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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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愣，抬頭看他：「怎麼忽然說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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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把師父留下字條一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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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聽完，皺了眉，想了想才緩緩點頭：「若你真要去，便也讓我一同。這幾日府中閒散，老爺正為收租之事忙得焦頭爛額，我去山裏轉轉，也算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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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忽然笑道：「況且你一個人去，萬一路上遇見賣酒的、賣肉的，誰來管你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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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咧嘴一笑：「有妳管著，銀子少了也有好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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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白他一眼，不理他，轉頭便喚芙桃、碧瑤去收拾行李，說是明早出發，輕裝簡行，一車一馬即可，不必興師動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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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三粒屎獨坐屋檐下，看著庭中小樹被風拂得枝葉微動，回想師父從前那副懶懶閒閒的模樣，忽然感覺，世上有些緣分，不管你願不願意，都會在某個清晨靜靜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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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聲說：「老頭，我去看看你……也讓她看看你。也給我說點話，我要聽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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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他早早歇下，屋外蟲聲低鳴，天地靜謐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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