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鴨宴之後不久，三粒屎心裏像是被什麼撩了一下，夜裏翻身翻到第三遍，終於忍不住翻出老漢留下的拳譜，一筆一畫對著地上的磚紋開始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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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初只當是運氣好，體內那股卡著的氣突然有了動靜，像是壓在胸口的老石終於鬆了，卻沒想到，這一次，真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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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感覺說不清楚，就像夜半夢醒時，忽有一線微光從門縫透入，原本黑沉一片的四壁房舍，竟慢慢浮現出輪廓、顏色、紋理。牆壁上的裂縫、床沿邊的灰塵、衣物下擱著的書本，一樣樣，像是被人從渾水裏一點點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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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知道，原來自己這些日子打的拳，一直是在霧裏摸索，靠的是蠻力與死記，而今，霧散了，氣脈相連，出拳時竟自帶一股內勁，氣如絲，力如線，過肩入肘，順指破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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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門不出三日，滴水未進，飯也只吃了兩頓，全靠一口氣撐著。紀府上下本來還以為他是病了，碧瑤還偷偷拿了一碗雞湯去門口放著，沒想到第二日見他氣色不但不虛，反而紅潤了幾分，連腳步都帶了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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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覆練那套拳，從頭至尾，從慢到快，從強到柔，從《拳訣》第一句「力不從外求，自內起」到最後一式「落葉回風」，每一步都像有人在旁牽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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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式落下都像流水自然，那種通體貫通的舒暢，讓他渾身汗如雨下，卻全不覺疲憊，反而有種說不出的爽快。有時練到深夜，月光斜照，他站在天井處，汗水順著脊背直流，手上卻如捧輕羽，收發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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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夢見過自己一拳劈下，擊碎了一面牆，牆後站著個人，影子模糊，卻笑得古怪，那笑聲像極了那老漢，一半是真心，一半是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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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四日下午，他滿心歡喜地奔去北城武館後院找那老漢，心裏打算著：「這回總能讓他誇我一句了吧？那怕一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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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後院早已空空蕩蕩，院門半掩，簷下瓦片一角掉了，掃地角落的磚缝中落滿浮塵與枯葉，風一吹還有死蟬殼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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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影斑駁，連那棵老槐都顯得無精打采。唯有那只熟悉的破茶壺，孤零零地擱在他常坐的石墩上，壺嘴還斷了一角，像是笑著對他說：「我等你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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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呆了半晌，才發現石墩縫裏夾著一張紙條。他跪下來，小心地把它抽出來，攤開一看，字跡潦草，像是用腳趾寫的：「拳已成，人不留，且去看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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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讀了三遍，嘴角一扯，像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只喃喃念道：「老傢伙……莫不是欠了誰的賭債跑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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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他心裏空出了一塊，大得能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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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院子穿過來，卷起幾片枯葉，有幾片打著旋在他腳邊落下，像是老漢那身破道袍的一角被風吹回來打他臉上。他站在那，衣襟被風吹得輕輕晃著，額頭還有練功未乾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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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靜得出奇，連麻雀都沒叫兩聲。等風靜了，他才深吸一口氣，把紙條折好收進懷裡，輕聲道：「算你狠……我總有一日，把你教的這武功，用出個模樣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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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一眼那張石墩與茶壺，突然想起那老漢有次拍著壺說：「這是我的『觀天寶壺』，壺嘴一裂，便知世道亂了。」如今壺嘴早斷，天也許早亂了，只是他當時不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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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著那茶壺與那紙條回到紀府時，天色微晚，太陽剛剛落過西牆，雲邊染了一層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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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廊上映著餘暉，井邊的幾隻白鴿正啄著撒下的米粒，像是不知天冷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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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正倚著窗繡花，身旁擺著一籃子綠線與粉紗，正繡著春夏之交的新荷圖，針線在她手中走得行雲流水。屋裏香爐裏還有一縷輕煙，與陽光交錯著，像一條微風中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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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見腳步聲，抬眼一看，瞧見他眉間藏不住的沉默與一絲遺憾，便放下針線，語氣柔柔的，卻帶著幾分篤定：「你這樣子，看來是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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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點了點頭，沒說話，只從懷裏拿出那張紙條，遞給她。紀小姐接過來，細細讀了兩遍，嘴角揚起一絲輕笑：「這樣才對。真正的師父，不留徒，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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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摸著後頸，有些不甘地低聲道：「可我還有好多沒學完……好多他還沒講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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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將紙條重新折好放在桌上，手指輕點著那幾個字，道：「那不是沒學完，是要你自己去找。你以為天下的武功都能一口氣學完？他給你的，不是法子，是種子。種下了，你自己得讓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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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聽了這話，愣了愣，像是被人輕敲了後腦杓一下，半晌才道：「那我得快點找一場架打一打，看看真有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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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那天心情不好，我賞你一場架，讓你打打我，看你學得如何。」她說這話時語氣輕得很，彷彿真只是在講一碗菜，一段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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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不敢，妳這繡針一刺下來，我可招架不住。」他搖著頭退了半步，做出一副怕怕的樣子，逗她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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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果真笑了，眉眼舒展如初夏輕風，連旁邊的貓也被逗得醒了，懶洋洋地在窗邊伸了個懶腰，還「喵」了一聲，像是在湊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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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見她笑了，也跟著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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