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秋風乍起時，平陽的夜涼得滲骨。街邊的樹影斜斜倒在青石路面上，搖曳如水波。市街的燈火漸次熄滅，只餘茶館門簾還晃著些微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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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門前的石階上，三粒屎蹲著，手裏一把糖炒栗子，懶洋洋地剝著，身旁蹲著一隻狸花貓，尾巴來回甩動，在他膝頭輕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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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嘴邊還沾著幾粒碎肉，是碧瑤剛餵的，吃得滿足，正懶懶地打盹。他捏了粒栗子仁喂牠，牠只是舔了舔便偏過頭去，像是懶得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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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繼續剝著栗子，手指有些僵硬，卻依舊慢條斯理。那是習慣養出來的，來府上以後，他做事越發不急不躁，和以前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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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他的眼角餘光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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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那裏，有一道陰影緩緩掠過。動作不快，卻沉穩如石，一步一步走過來。那人披著一襲破舊披風，塵土的味道隔著風飄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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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下意識地放下栗子，起身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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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從牆角斜照過來，那張臉慢慢顯現。瘦削、高鼻、眉骨突出，鼻樑處有一道斜折舊傷，臉頰上則一道蜿蜒的刀痕，像是仇恨一道刻下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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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認得這張臉。怎麼會不認得？張家舊僕，張三水，那個親手將鄧玉筠丟進塘裏的人。時隔數載，他竟還活著，而且出現在這條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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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水停步在燈影與月色交會的交界處，聲音啞得像秋後的烏鴉：「該還的債，總歸要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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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神如鉤，落在三粒屎臉上，一字一頓地說完，轉身沒入巷中，只丟下一句：「明日午時，西郊柳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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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原地，連手中那最後一粒栗子也忘了捏碎。狸花貓「喵」了一聲，蹭了蹭他的腳邊，尾巴輕撥他的小腿，他卻仿若未覺，只低頭，喃喃自語：「孽障……挨了一刀還不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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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唇角動了動，像是想笑，但笑意沒來得及爬上眼底，就被記憶壓了下去。當年之事，一直藏在夜色深處，從未真正過去。如今，它們終於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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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屋後，他沒脫衣，也沒點燈，只靠在窗下坐著，一隻手握著匕首，另一隻手在腰間一遍遍地繫緊布帶，鬆了又繫，繫了又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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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風聲越來越大，捲起落葉拍打窗簾。天光將亮時，他起身洗了臉，換上一件深灰色舊衣，把腰間的匕首一層層繫得牢牢的，又翻出一雙舊靴子穿上。腰間匕首綁得極牢，一層麻布、一層皮繩，不鬆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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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時，院中已有聲響。碧瑤正蹲在鴿棚邊喂飼料，雞啄米聲細細碎碎。紀小姐披了件白披風，手裏捧著茶盞，似是剛從書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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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才出門，便見她站在院中，目光望過來，不疾不徐。晨光灑在她白衣素裳上，髮髻上點著一枝小巧的銀釵，眉眼平靜，像是早已等候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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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要去那？臉上都寫着要去殺人了。」她語氣平平，像是在問他早餐想吃什麼，卻又直白得讓人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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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神色閃了閃，垂眼道：「有些私事，要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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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看著他，眼神不動，只是慢慢開口：「若是非去不可，就去。但我希望你記得，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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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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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他流亡江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活著是唯一目的，從沒想過「不是一個人」是怎樣的日子。如今她這一句話，卻像石子落水，叫他心中泛起了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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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聲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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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身，沒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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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紀府，背影藏入晨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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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府門，他一路走得不快。平陽早市尚未開張，街上只零落幾戶早起開櫃的舖子，竹簾半捲，門檻下鋪著些許曬乾的青蒿，帶著淡淡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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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從巷子繞出時，路過熟識的豆腐舖，老細正在後院挑水，打了個招呼：「三爺這麼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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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辦點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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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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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將平陽城染成金銅色，樹葉如火，風裏帶著微微的稻香。遠處的農夫已在割稻，田野間隱隱傳來牛鈴與童歌聲，卻像是從他世界之外傳來的，與他無關。他心中無波，只是手一直按著腰間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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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柳亭孤立在稻田邊，亭柱斑駁，簷角長滿青苔。張三水居中，披風半解，腰際露出刀柄，面上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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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昨夜更沉靜，臉上的傷痕在晨光下像裂開的地縫，眼裏那道陰狠，比傷口還深。四人站在兩側，神情各異，有的掂著鐵尺，有的手握木棍，看得出都不是等閒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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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只略掃一眼，便認出其中兩個是舊年張家貼身護院，當年他夜闖張府時曾打過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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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是一網打盡啊……」他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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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停下腳步，目光一掃，聲音不高，卻有種沉穩之力：「當年你們要殺我，今日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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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水冷笑，嘴角那道刀疤似乎也笑了：「你當年殺我張家十口，現在一人來赴會，是打算怎麼個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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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眼神一變，語氣低沉：「張文魁與我妻子苟合，你們卻將我妻子浸豬籠，逼我亡命天涯……誰該清，還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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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水冷笑：「我只知道你親手殺了張文魁，還讓我三叔命喪黃泉。你那賤妻不忠，你怪得著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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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一道冷風穿過田野。三粒屎沒回嘴，只是抬起眼，神色漸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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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樣，是我家的事。你們拿她去浸豬籠那一刻，這仇就種下了。你說我滅你家？我還覺得殺少了些。」他聲音不大，但句句透著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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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水目光一緊，猛地拔刀，四人同時上前半步，形勢一觸即發。氣氛剎那凝住，空氣裏似乎連蟬鳴都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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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這時，一陣急促馬蹄聲從田埂那頭響起，塵土飛揚中，有數匹馬疾奔而來。為首者身著便服，神色威嚴，正是紀老爺，身後是四名官差，皆持兵器，騎姿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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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馬不停蹄直奔柳亭，馬蹄聲未落，紀老爺已翻身下馬，從懷中取出文書，當街展開。他聲音如鐘：「張家四年前之事，早已在案。強佔良家女、販私兵器、殘害鄧氏，證據俱全。你等為漏網之魚，今遭檢舉，依法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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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名官差呼喝一聲，當即上前，手腳乾淨利落，那幾名張家舊人尚想掙扎，卻早被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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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水滿臉不甘，咆哮：「你們不過是庇護一個殺人犯！不過就是倚勢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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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老爺身子微側，聲音不高，卻句句鏗鏘：「他是我女兒命中貴人，我保他，合情合理。你若真要問天問地，不如先問問你張家，欠過多少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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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水嘶吼著被壓下田埂，仍滿口咒罵。他臉貼泥地，還兀自嘶吼：「三粒屎，你敢來應戰，卻靠旁人來救你，算什麼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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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亭下，一動不動，像是一根立在風裏的青松。他沒說話，風起時才轉身，轉過身來時，他看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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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站在不遠處，白衣素裳，身旁帶著碧瑤。她手中提著一小包茶點，眸中有光，望著他的神情，既無驚也無喜，只是靜靜地站著，好像已經等他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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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開口，只是走近他，將籃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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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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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過，看了她一眼，嗓音低啞：「妳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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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語氣如常：「芙桃說你今早走得急，沒吃東西。我怕你午時回不來，就送來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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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捧著籃子站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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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他一會，才道：「完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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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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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走吧。」她語氣淡淡，「我們回家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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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他坐在她書房裏，茶水煮得咕咕作響，燈火在桌面上搖晃。三粒屎坐在對面，一直沒說話，火光映著他臉，半隱半現，像藏著什麼壓在身上的東西，還未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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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她放下繡框，才低聲道：「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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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眼，過了一會，才緩緩道：「妳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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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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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說了，說起那年，他如何發現妻子與張文魁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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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妻子沒送飯來，他提早收工回家，卻看見兩人苟且。他氣得昏了頭，跌跌撞撞衝入屋內，一頓打鬥之後，結果刀落人亡。那是他第一次殺人，後來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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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以此為名，將他妻子浸豬籠，那姑娘不會水，掙扎得厲害，後來他回到那條河，只剩下一抹血色。他像瘋了一樣，殺了張家滿門，從此背上了殺人的罪孽，輾轉逃到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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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沒出聲，只給他添了點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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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他低頭望著茶盞裏的漣漪，聲音已然沙啞：「妳怕不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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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頭：「怕什麼？你又不是要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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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眼，目光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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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死，我有錯。錯在我當時不夠冷靜，也錯在沒顧得住她。我這些年殺過人，身上也沾過血……我知道我不是什麼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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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語氣平靜：「但你現在不一樣了。你知道錯，就不會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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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笑：「人變得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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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著他，眼神沒有起伏，卻很堅定：「你早已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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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怎開口，只聽窗外風過，吹動簾角，屋子裏靜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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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花貓從角落跳上他膝，蹲坐不語，尾巴一圈一圈盤住自己。三粒屎伸手撫牠，指尖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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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淚水終於滴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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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過後，平陽的秋似乎更深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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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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