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夏意漸濃,日頭一日毒過一日。城南曲江池畔的晨曦裡,紀瀚文那句「待我安排好便通知掌櫃」的承諾,如同投入賈雲裳心湖的石子,激盪起的漣漪久久未平。自那日歸來,她將全副心神都傾注在破解那條古譜殘句之上。染坊角落裡,三蒸三曬後又浸入槐花蜜的陳年槐米,在密封的陶罐中靜靜沉澱,琥珀色的蜜汁包裹著粒粒飽滿的槐米,散發著一股奇異的、混合著微甜與醇厚的氣息,彷彿時間正在其中醞釀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幾個盛滿不同水質的大陶甕在牆邊一字排開:沉澱數日的雨水清亮澄澈,冬日窖藏的雪水冰冷剔透,還有特意從城外山泉汲來的活水。媒染劑的種類也分門別類,明礬、綠礬、桑灰、蒿灰、搗碎的石榴皮、橡碗子……每一樣都標記得清清楚楚。
賈雲裳近乎偏執地進行著對照試驗。每一次染液配比、水質選擇、媒劑種類用量與加入時機的細微調整,都被她以娟秀卻透著疲態的小楷,密密麻麻記錄在厚厚一沓麻紙上。燈油不知熬乾了多少盞,角落堆積的廢棄小樣散發著混合的失敗氣味。她的手指被各種染液和媒劑反覆浸泡,紅腫破皮之處傳來陣陣刺痛,被粗糙布面和紙張磨破的地方更是火辣辣地疼。眼底的烏青濃得化不開,臉頰瘦削蒼白,唯有一雙眸子因執念而異常明亮,時而因劇烈的咳嗽而蒙上痛苦的水霧。
「娘子,求您了,歇一歇吧!」小翠端著一碗溫熱的粟米粥,看著油燈下賈雲裳搖搖欲墜的身影,聲音帶著哭腔,「您咳得愈發厲害了,臉色白得嚇人!再這樣下去……」後面的話被哽咽堵住。福伯站在染坊門口,花白的眉毛擰成疙瘩,渾濁的眼裡滿是心疼與無力,只能重重嘆息一聲。
賈雲裳費力地從一堆記錄中抬起頭,對小翠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咳……沒事,小翠,就快……就快有眉目了。」她接過粥碗,指尖冰涼,觸到小翠溫熱的手,才驚覺自己渾身發冷。溫熱的粥水滑過乾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卻壓不下心頭那團因技術壁壘而生的焦灼火焰。蜜漬槐米還需時日,古譜殘句的奧秘如同霧裡看花,紀瀚文那邊也遲遲沒有消息……希望如同風中之燭,明明滅滅。
就在這心力交瘁之際,一陣沉穩的叩門聲在雲裳閣前店響起,穿透了後院染坊的沉悶。福伯連忙前去應門。不多時,他快步返回,臉上帶著罕見的振奮,手裡捧著一張素雅挺括的泥金帖子。
「娘子!紀東家派人送帖子來了!」
賈雲裳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搶過那張帖子。帖子觸手溫潤,散發著極淡的松香氣。展開,只見上面是幾行遒勁灑脫的行楷:
「雲裳閣賈掌櫃惠鑒: 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ZnQwtTHL4
訪秦老供奉之事已備妥。明日辰時三刻,瀚文當親駕於貴店門前相候。 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m3evrbl8c
城東昇平坊路徑幽深,恐掌櫃獨往不便。 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C1URowsnL
另,秦老性喜幽靜,不慕浮華,衣著素淨即可。 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mQN3rWeGf
瀚文 頓首」
字跡從容,卻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尤其是那句「親駕相候」,更是周到得讓人心頭一暖。
「明日……辰時三刻!」賈雲裳攥緊了帖子,彷彿攥住了救命稻草,連日來的疲憊與焦慮似乎被這消息沖淡了幾分,一股新的力量注入四肢百骸。「福伯,小翠,快!幫我準備明日要帶的東西!」
這一夜,賈雲裳幾乎無眠。她將自己試驗「雨過天青」的所有記錄——那些寫滿失敗與探索的厚厚紙稿,連同幾塊最具代表性的失敗小樣(包括那塊詭異的灰綠色素綃、顏色沉悶的輕羅、以及幾塊因媒劑使用不當而色澤怪異的布頭),仔仔細細整理好,用一塊乾淨的細棉布包好。又將那本視若性命的《蜀錦圖樣譜》用藍布函套仔細裹好。最後,她找出自己最素淨整潔的一套衣裳:半舊的月白色細麻窄袖交領襦裙,外罩洗得發白卻漿熨得十分挺括的艾綠色半臂。對著模糊的銅鏡,她將烏黑的長髮綰成一個簡單利落的圓髻,僅用那支式樣古樸的銀簪固定。
當第一縷天光透過窗紙,賈雲裳已收拾停當。她臉色依舊蒼白,眼下烏青未褪,但眼神卻清亮堅定,如同被雨水洗過的星辰。辰時三刻,分毫不差,一輛外觀樸實無華卻處處透著精緻的黑漆平頭馬車,穩穩地停在了雲裳閣門前。駕車的正是紀瀚文身邊那位精幹的青衣夥計。
車簾掀開,紀瀚文探身而出。他今日未著商賈常穿的圓領袍,亦非練劍時的勁裝,而是一身質地極佳、色澤溫潤如春水的雨過天青色直裰深衣,寬袍大袖,腰束同色絲絛,綴一枚青玉環佩,更襯得他身姿頎長,風度清雅,宛若魏晉名士重生。晨光落在他含笑的眉眼間,帶著朝露般的清爽。
「賈掌櫃,早。」紀瀚文目光溫和地落在賈雲裳身上,見她雖衣著素舊,卻收拾得乾淨利落,眼底雖有疲色,精神卻尚可,心中微定。他利落地躍下車轅,親自為賈雲裳打起車簾,動作自然流暢,毫無居高臨下之感。
「勞煩紀東家親迎,雲裳惶恐。」賈雲裳屈膝行禮,聲音因緊張和些許咳嗽而略顯沙啞。
「順路而已,掌櫃不必客氣。」紀瀚文爽朗一笑,示意她上車。馬車內部陳設簡潔舒適,鋪著柔軟的細竹席,小几上放著一個提梁食盒和一隻青瓷水囊。車輪轔轔轉動,平穩地駛離了喧囂的西市,向城東昇平坊而去。
車廂內空間不大,兩人相對而坐。賈雲裳懷抱著她的藍布包袱,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紀瀚文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緊張,並未急於詢問染技進展,而是自然地打開食盒,露出裡面幾樣精緻小巧的點心:晶瑩剔透的荷葉水晶糕,做成芙蕖形狀的豆沙酥,還有兩塊裹著芝麻的胡麻餅,熱氣微騰,散發著誘人的甜香。
「早起趕路,想必未曾用飯。昇平坊路遠,墊墊肚子。」紀瀚文將食盒推向賈雲裳,又拿起青瓷水囊,拔開塞子,一股清冽的泉水氣息飄散出來,「這是終南山玉泉觀的泉水,清甜解渴。」他的語氣自然隨意,如同招待一位相熟的朋友,恰到好處地緩解了車廂內略顯凝滯的氣氛。
賈雲裳心頭微暖,低聲道謝,取了一小塊荷葉糕。糕點入口清甜軟糯,帶著荷葉的淡淡清香,溫熱的食物滑入空蕩的胃裡,驅散了清晨的寒意與緊張。她小口啜飲著甘冽的山泉,清涼的液體滋潤了乾澀的喉嚨,連咳嗽也緩解了幾分。紀瀚文自己也拿了塊胡麻餅,姿態悠閒地吃著,目光透過晃動的車簾縫隙,望向車外流動的街景,並不刻意攀談,留給她足夠的空間平復心緒。
馬車穿過繁華的東市,漸漸駛入城東的坊區。這裡的街道明顯狹窄幽深了許多,高大的坊牆投下濃重的陰影。兩旁不再是鱗次櫛比的商鋪,而是一座座門戶緊閉的深宅大院,間或有幾間樸素的民舍。空氣中瀰漫著樹木的蔭涼氣息和歲月沉澱的寧靜。馬車在縱橫交錯、如同迷宮般的小巷中穿行,最終在一條異常幽僻的死胡同盡頭停了下來。
眼前是一座毫不起眼的院落。低矮的土坯院牆爬滿了蒼翠的爬山虎,牆頭點綴著幾叢開得正盛的淡紫色牽牛花。一扇飽經風霜、顏色暗沉的舊木門緊閉著,門環是普通的生鐵鑄就,已有些鏽跡。若非紀瀚文引路,絕難相信這陋巷深處,竟隱居著一位宮廷染匠。
紀瀚文示意夥計留在車旁,自己則整了整衣冠,神情變得鄭重而恭敬。他上前幾步,在離院門尚有五步之遙處站定,對著緊閉的木門,朗聲說道:
「晚輩紀瀚文,攜友賈氏雲裳,冒昧叨擾秦老供奉清修!久聞老供奉染纈之術獨步天下,尤精前朝秘法。晚輩友人賈娘子,醉心古法染技,潛心鑽研『雨過天青』之色,遍覽古籍,躬行試驗,然困於精微之處,百思難解。晚輩感其誠心,知其非為牟利,實乃不忍先人智慧湮沒,匠心技藝失傳,故斗膽引薦,懇請老供奉撥冗指點一二,解其惑津,亦使古法重光!晚輩深知唐突,特備薄禮,乃前朝《天工開物》殘卷抄本一部,並隴西老山參兩支,區區心意,萬望老供奉笑納!」他聲音清朗,吐字清晰,態度不卑不亢,將賈雲裳的來意、誠心與困境,以及自己的敬重與懇切,表達得清清楚楚。言罷,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用藍布包好的方正包裹和一個長條形的錦盒,恭敬地放在門前乾淨的石階上。
院內一片寂靜,唯有風吹過爬山虎葉片的沙沙聲,以及遠處隱約的鳥鳴。木門紋絲不動,彷彿裡面根本無人。
賈雲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得手心冒汗。她屏住呼吸,目光緊緊盯著那扇沉默的木門。紀瀚文卻並無半分急躁,依舊保持著恭敬的姿態,靜靜等待。
時間一點點流逝,陽光透過高牆,在狹窄的巷道上移動。就在賈雲裳幾乎要以為希望落空之時,那扇緊閉的木門,突然發出極其輕微的「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細細的縫隙!
一隻枯瘦卻異常穩健的手從門縫裡伸了出來。那隻手布滿皺紋與深色的染斑,指甲修剪得乾淨整齊,指節粗大有力。它精準地抓住了放在石階上的藍布包裹和錦盒,動作迅捷無聲,隨即又縮了回去。門縫依舊開著,並未關上,卻也再無其他動靜。
賈雲裳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紀瀚文。紀瀚文眼中卻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他對著門縫,微微提高了聲音:「多謝老供奉!賈娘子於古譜中尋得『雨過天青』之法,然試驗屢屢受挫。其色欲求『雨過天青雲破處』之澄澈空靈與氤氳層次,然所得非濁即滯,或失之於透亮,或敗之於僵化。尤其槐米黃底與靛藍疊染,極難掌控『取其意而不著其痕』之微妙尺度,稍有不慎,則色澤渾濁如泥淖,全無天光雲影之妙。更兼古譜記載語焉不詳,於水質、媒劑、火候諸端,皆為摸索,步履維艱。懇請老供奉慈悲,為其解惑!」
他這番話,將賈雲裳面臨的具體技術困境,尤其是「平衡層次與透亮」、「掌控底層槐黃之『意』」這兩個最核心的難點,言簡意賅又精準無比地點了出來。
門內依舊沉默。片刻之後,一個蒼老、沙啞卻異常清晰的女聲,帶著濃重的關中口音,從門縫裡冷冷地飄了出來,如同冰珠砸在石板上: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q3948bUK4
「哼,黃毛丫頭,也敢碰『雨過天青』?宮裡多少巧手栽在這上頭!古譜?古譜是死的!水不是那時的水,草不是那時的草,光知道照本宣科,蠢材!」聲音尖利,充滿了不屑。
賈雲裳被這當頭棒喝般的斥責激得臉頰發燙,卻並未退縮。她深吸一口氣,向前一步,隔著那道窄窄的門縫,對著裡面看不見的身影,清晰而懇切地說道: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G27J0PBHt
「秦老供奉教訓得是!晚輩賈雲裳,自知愚鈍,不敢言通曉古法。然晚輩確有一惑難解,懇請老供奉指點迷津!」她頓了頓,語速加快,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求知欲,「晚輩依《蜀錦圖樣譜》殘篇所示,取陳年槐米,三蒸三曬,復以槐花蜜浸漬,欲取其溫潤精華為底蘊之『意』。然蜜漬之液,色澤深淺如何把握?量『微』至何種地步?時『準』又當在染程何時加入?晚輩試驗多次,或全然無效,底層槐黃之『意』蹤跡全無;或稍加分量,則黃藍相污,所得盡是沉悶渾濁之灰綠,全無雲破天青之澄澈空靈!此『微』與『準』二字,如同天塹,晚輩百試不得其法,懇請老供奉明示!」她將自己困擾最深、試驗最多次也最失敗的關鍵節點,條理分明、毫不掩飾地坦誠道出,甚至具體描述了失敗的顏色狀態。
門內陷入一片沉寂。連風吹葉片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過了好一會兒,那沙啞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中的尖刻似乎淡去了一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aAPiW8c2H
「……蜜漬旬日?你用的可是頭茬槐花蜜?蜜色透亮金黃者?陳年槐米,顆粒需飽滿無蛀,蒸曬時火候不可過,曬時需避正午毒日頭,否則燥性不去,染液必濁!蜜漬之器,需用陶甕,瓷罐次之,絕不可用銅鐵!」一連串極其專業、苛刻到近乎刁難的要求,如同連珠炮般砸了出來。
賈雲裳心頭狂跳,立刻恭敬回答:「回老供奉,晚輩所用確是今春頭茬槐花蜜,色如琥珀,清透甜潤。槐米乃家父在世時儲存,顆粒飽滿,晚輩逐粒挑揀過。蒸時用文火,每次約半炷香;曬時選晨昏,避開午時烈日。蜜漬之器,用的是素燒陶罐,絕無銅鐵。」她回答得毫不猶豫,細節清晰,顯然是嚴格按照古譜摸索並牢記於心。
門內又是一陣沉默。這次的沉默,似乎比之前少了些許冰冷。
「……哼,倒是有幾分死腦筋。」那聲音哼了一聲,聽不出是褒是貶,緊接著話鋒一轉,語氣陡然嚴厲,「水!你用何水?」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F4v1Dbd3m
「晚輩嘗試過沉澱雨水、窖藏雪水、城外山泉水,還有尋常井水。」賈雲裳如實稟告。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XHnYIvlWm
「蠢!」門內傳來一聲毫不客氣的斥責,「雨水雪水,性太寒冽!山泉水要看源頭!井水?尋常井水雜質太多,染出的藍必帶灰敗之氣!欲得『天青』之澄澈空靈,非終南山玉女峰下,那眼『漱玉泉』的活水不可!其水自石髓沁出,清冽甘甜,含特有礦質,能激發靛藍最純淨之色!取水需在寅時三刻,晨露未晞,水氣最純之時!」
漱玉泉!寅時三刻!賈雲裳聽得心頭劇震!這是她從未在任何古籍上看到過的秘辛!她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多謝老供奉指點迷津!那……那媒劑……」
「媒劑?」門內的聲音帶著一絲傲然,「古譜所載『礬』、『灰』,皆是泛泛之言!『雨過天青』欲求其變幻莫測的層次與那絲若有若無的暖意生機,尋常明礬、綠礬、草木灰皆不堪用!需以十年以上老桑樹根下三尺處所取之『桑根白皮』,曬乾焙黃,研磨成極細粉末,再以……『漱玉泉』水調和成漿,方為上佳媒劑!此物溫潤,能中和靛藍之寒冽,助槐黃精華隱現而不奪其青,更能使色澤層次過渡如行雲流水,渾然天成!加入時機,在靛藍染液將沸未沸之際,攪拌九轉,隨即離火!切記,量僅需粟米大小,多一分則敗其清透!」
桑根白皮!十年以上老桑樹!三尺深土!調和成漿!粟米大小!將沸未沸之際!攪拌九轉!一連串聞所未聞、精微至極的秘法,如同驚雷般在賈雲裳腦海中炸響!每一個字都直指她試驗失敗的核心!她之前對媒劑的嘗試,簡直如同盲人摸象!巨大的震撼與狂喜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還有,」門內的聲音並未停止,繼續拋出更關鍵的秘訣,「你只知扎縛疏密,可知『絞纈』之魂,在於『氣』?染液入缸,需靜置一宿,令其『醒』透,吸納天地精華,蘊含生機。布料浸染前,需懸於通風陰涼處,令其纖維鬆弛,如人吐納。浸染之時,手法需輕柔連貫,如撫流水,切忌急躁翻攪!火候更非死記時辰,需觀染液翻滾之氣泡大小與色澤變化,如魚眼初現,蟹眼繼之,待如牛眼大而色轉深沉青碧,便是最佳離火浸染之時!此乃『望氣』之法,全憑眼力與心感,非言語可盡傳!」
「醒」液!「鬆」布!「望氣」!這已完全超越了單純的技術步驟,上升到了某種與天地自然相感通的玄妙境界!賈雲裳聽得如痴如醉,心中豁然開朗,許多過去無法言喻的細微感覺,此刻彷彿有了清晰的指引。她激動得渾身顫抖,對著那扇依舊只開著一道縫隙的木門,深深拜了下去,額頭幾乎觸及冰冷的地面: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FV2RJOOei
「晚輩賈雲裳,叩謝老供奉再造之恩!金玉良言,字字珠璣,晚輩定當謹記於心,勤加練習,不敢有負老供奉今日教誨!」聲音哽咽,充滿了發自肺腑的感激。
門內沉默良久。那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時,似乎帶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溫度: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mEjkiPubr
「……東西留下,人,進來吧。」話音落處,那扇緊閉的舊木門,終於「吱呀」一聲,緩緩向內打開了。
門內景象,與其說是院落,不如說是一個被染纈技藝徹底占領的小小王國。不大的天井裡,沒有尋常的花草,只有幾口大小不一的陶缸、石臼、晾曬架。牆角堆滿了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根莖、樹皮、礦石。空氣中瀰漫著濃郁複雜的氣味:靛藍的微腥、各種草木的清香、泥土的氣息、以及淡淡的、類似於發酵的酸味。一位身形瘦小佝僂的老嫗站在門內,便是秦老供奉。她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靛藍粗布衣裙,滿頭銀絲用一根木簪草草綰住,臉上溝壑縱橫,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鷹隼般上下打量著賈雲裳,目光最終落在她因激動而泛紅、卻難掩真誠的臉上。
「跟我來。」秦老供奉只丟下三個字,便轉身顫巍巍地向院內一間低矮的土屋走去。那屋子窗戶很小,光線昏暗,裡面擺滿了染缸、爐灶、以及各種奇形怪狀的染纈工具。
賈雲裳心頭狂喜,連忙看向紀瀚文。紀瀚文對她鼓勵地點點頭,溫聲道:「掌櫃安心請教,瀚文在此等候。」他並未打算跟進去,顯然深知秦老的規矩。
賈雲裳深吸一口氣,抱著她那個裝滿試驗記錄和失敗品的藍布包袱,懷著朝聖般的心情,邁步踏入了那扇向她敞開的、通往染纈至高殿堂的門檻。陽光在她身後被關上的門扉阻隔,屋內瀰漫著更為濃烈的染料與歲月的氣息。秦老供奉已點起一盞昏暗的油燈,橘黃的火苗跳躍著,照亮她滿是皺紋卻異常專注的側臉,也照亮了那些靜默的染缸和工具。
「把你那些廢物,拿出來。」秦老供奉毫不客氣地指著屋角一張堆滿雜物的木案。
接下來的幾日,賈雲裳如同紮根在了這座狹小簡陋卻蘊藏著無窮奧秘的院落裡。她徹底拋開了雲裳閣的俗務,將全部心神沉浸於秦老供奉傳授的秘技之中。白天,她在秦老的嚴厲指點下,從辨識染材開始:如何挑選最上乘的靛藍草,如何判斷桑根白皮的年份與品質,如何處理那些奇奇怪怪的礦石和植物。她學習如何用石臼耐心地研磨桑根白皮,直至粉末細膩如塵;如何判斷「漱玉泉」水的最佳取用狀態;如何精心炮製蜜漬槐米精華,觀察那淡金色液體的澄澈度與流動感。
最為艱難的,是掌握「望氣」之法。秦老供奉將不同階段的靛藍染液置於火上,讓賈雲裳死死盯著翻滾的液面,觀察氣泡的大小、形態、顏色變化的細微差異。秦老那雙銳利的眼睛彷彿能洞穿一切,賈雲裳稍有分神或判斷遲疑,便會招來毫不留情的斥責: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fWRImmgaz
「眼瞎了?這是魚眼?這是死魚眼!」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xZM9tKP5Z
「色轉青碧?這叫青碧?這是鍋底灰!」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Q8NiuZE5K
「火候!火候在心!不是叫你盯著柴火!」
賈雲裳咬緊牙關,強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將每一點細微的觀察刻入腦海。她的眼睛因長時間專注而佈滿血絲,手指因研磨和操作工具而添了新傷,卻渾然不覺。每一次失敗,秦老都會將廢品狠狠摔在她面前,讓她自己找出錯處。嚴苛的訓練如同烈火淬煉,將她對染纈的理解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精微境界。
紀瀚文每日都會派人準時送來新鮮的蔬果米糧,甚至還有幾次是上好的藥材。東西放在院門口,從不敲門打擾。這份無言的體貼與支持,在艱苦的學習中給了賈雲裳莫大的溫暖與力量。
終於,在第四日黃昏,經歷了無數次失敗與秦老的厲聲呵斥後,賈雲裳近乎麻木地將一塊經過蜜漬槐米精華預處理、以桑根白皮漿為媒劑、用「漱玉泉」寅時水調配的靛藍染液,在秦老銳利目光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浸染一塊素綃。她嚴格按照「醒」液、「鬆」布的要求,屏住呼吸,全憑「望氣」的感覺判斷離火時機,手法輕柔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
當她將染好的綃布從染液中緩緩提起,展開在昏暗的油燈下時,整個小屋彷彿瞬間被點亮了!
那塊素綃之上,呈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絕美色彩!它不是單一的青或藍,而是一種流動的、變幻的、蘊含著無盡層次的青碧色!深處如同雨後積蓄著厚重水汽的烏雲邊緣,翻湧著深邃的藍紫;淺處則如雲層被撕裂的縫隙中透出的、最澄澈明淨的天空,帶著一種沁人心脾的空靈感。更妙的是,在那青碧的底色之中,隱隱流轉著一絲極淡、極柔和的金色暖意,如同破雲而出的第一縷陽光,將透未透,為這片清冷的青碧注入了蓬勃的生機與無法言喻的詩意!整塊布料彷彿擁有生命,色澤隨著光線角度的變化而流轉,深淺過渡渾然天成,毫無邊界,真正達到了「雨過天青雲破處」的至高意境!
成功了!
賈雲裳捧著這塊流光溢彩的綃布,雙手因激動而劇烈顫抖,淚水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連日來的艱辛、無數次的失敗、秦老的嚴苛斥責……所有的付出,在這一刻都得到了無與倫比的回報!她抬頭看向秦老供奉,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油燈昏黃的光暈下,秦老供奉那張總是佈滿寒霜的臉上,此刻竟也罕見地鬆動了。她眯著眼,仔細審視著那塊綃布,枯瘦的手指輕輕撫過那變幻的色彩,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有追憶,有讚賞,更有一份薪火得傳的欣慰。她沒有說話,只是從鼻中輕輕「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這一個動作,一個鼻音,對賈雲裳而言,已是世間最高的褒獎!
就在賈雲裳沉浸在技藝突破的巨大狂喜與對秦老供奉的無盡感激之中時,一場針對她和她那風雨飄搖的雲裳閣的致命風暴,正由崔承嗣一手策動,在長安西市悄然掀起。
錦華莊內,雕樑畫棟,陳設奢靡。崔承嗣歪在鋪著西域織金軟墊的紫檀木榻上,聽著手下心腹的密報,那張被酒色浸染得浮腫蒼白的臉上,陰鷙之色越來越濃。
「……小的看得真真兒的!這幾日,紀瀚文那廝的馬車,天天往城東昇平坊那窮酸地界跑!最後停在一條死胡同裡,那破院門口!」一個獐頭鼠目的家丁跪在地上,繪聲繪色地描述著,「今兒個早上,紀瀚文沒去,但他那個趕車的夥計,又送了東西過去!還有那賈雲裳,這幾日壓根兒就沒在她那破店露過面!小的打聽過了,昇平坊那破院子裡,住著個怪老太婆,據說……據說早年間在宮裡頭管染布的!」
「染布?」崔承嗣猛地坐直身體,三角眼裡射出怨毒的光,「好啊!我說那小賤人怎麼突然有膽子跟爺叫板了!原來是攀上了紀瀚文,還想找老東西學點歪門邪道翻盤?」他猛地將手中的白玉酒盞狠狠摜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液四濺!「做夢!」
他焦躁地在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廳堂裡來回踱步,華麗的錦袍下擺掃過地面。「紀瀚文!又是紀瀚文!處處跟老子作對!」他咬牙切齒,臉上的肌肉因憤怒而扭曲,「沙龍?聯盟?斷老子財路?還想幫那小賤人起死回生?好!好得很!老子讓你們統統玩完!」
他猛地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的算計,對旁邊垂手侍立的心腹管家低吼道:「去!備上厚禮,跟我去見曹參軍!」
長安府衙西側,一處略顯僻靜的院落,便是曹參軍的官廨所在。曹參軍名曹德彪,約莫四十多歲,身材微胖,一張圓臉上總是掛著和氣生財般的笑容,細長的眼睛卻時不時閃過一絲精明與貪婪。他掌管著西市部分商稅稽核與市廛(市場)秩序,雖品級不高,卻是實實在在的「現管」,權力不小。
崔承嗣帶著管家,抬著兩個沉甸甸的紅木禮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箱子打開,裡面是白花花的銀鋌、幾匹光彩奪目的蜀錦,還有一尊精巧的玉雕貔貅。
「曹世叔,小侄給您請安了!」崔承嗣堆起滿臉假笑,拱手行禮,語氣親熱得近乎諂媚。
曹德彪目光掃過禮箱,臉上的笑容頓時又真切了幾分,連忙虛扶:「賢侄太客氣了!快請坐!來人,上好茶!」他揮退左右,廳內只剩下心腹。
「世叔,小侄今日來,實在是……有樁不平事,想請世叔為小侄、也為咱們西市的商貿秩序,主持個公道!」崔承嗣一坐下,便換上一副愁眉苦臉、義憤填膺的表情。
「哦?賢侄但說無妨!在這西市地界,只要合乎法度,本官定當秉公辦理!」曹德彪捋著短須,官腔十足。
「世叔明鑒!」崔承嗣湊近幾分,壓低聲音,語氣充滿了煽動性,「西市有家小綢緞鋪,叫『雲裳閣』,掌櫃是個姓賈的小娘子。此女表面看著老實,實則心術不正,狡詐異常!前些時日,家父本著提攜同業、共榮共利之心,牽頭成立『絲綢聯合采買會』,為的是統一貨源,保證品質,避免惡性競爭。可這賈雲裳,非但不領情,拒絕加入,反而四處散佈謠言,誣衊我錦華莊壟斷欺壓!更可惡的是,」他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震驚」,「據可靠線報,她為了壓低成本,牟取暴利,竟在其染坊中,違禁使用硃砂、石綠等礦物毒料染布!此等行徑,不僅違背行規,更是觸犯朝廷禁令(註:唐代對部分礦物染料的使用有嚴格限制,尤其涉及可能含毒的硃砂等),罔顧購買者之安危!其店鋪稅契,更是經年未曾細查,內中必有隱瞞偷漏之舉!此等奸商,若不嚴懲,西市商譽何在?朝廷法度威嚴何在?更恐其劣質毒布,流於市面,禍害長安百姓啊,世叔!」
他這一番話,顛倒黑白,將賈雲裳塑造成了一個拒絕行業管理、使用違禁染料、偷稅漏稅、危害公共安全的奸惡之徒!尤其「使用礦物毒料」這一條,更是直擊官府監管要害,性質極為惡劣。
曹德彪聽得眉頭緊鎖,臉上那和氣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換上了一副凝重而「正氣凜然」的表情。他當然清楚崔承嗣的用意,但錦華莊崔家的孝敬向來豐厚,眼前這份厚禮更是實實在在。更何況,一個毫無背景的西市小女商,捏死她如同捏死一隻螞蟻,既能討好崔家,又能撈一筆罰沒之財,何樂而不為?
他沉吟片刻,猛地一拍桌案,怒道:「豈有此理!竟有如此膽大妄為、喪心病狂之奸商!視朝廷法度如無物,置百姓安危於不顧!賢侄放心,此等害群之馬,本官絕不姑息!」他轉頭對侍立的心腹衙役厲聲喝道:「來人!持我令牌,速去西市雲裳閣!將那膽敢使用違禁礦物染料的奸商賈雲裳,連同其店中賬冊、染坊內可疑之物證,一併查封拿辦!若有反抗,鎖鏈伺候!本官要親自審問!」
「是!」幾名膀大腰圓、面目兇狠的衙役轟然應諾,接過令牌,氣勢洶洶地衝出了官廨。
崔承嗣看著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陰毒而得意的笑容。賈雲裳?紀瀚文?你們的好日子,到頭了!他彷彿已經看到雲裳閣被查封、賈雲裳鋃鐺入獄的場景,心中充滿了報復的快感。
午後未時,陽光正烈。西市「雲裳閣」內,依舊冷冷清清。福伯坐在櫃檯後,拿著一塊軟布,心不在焉地擦拭著那本就光潔的烏木檯面,眉頭緊鎖。賈娘子去昇平坊已經四天了,音訊全無。店裡僅存的幾匹普通絲綢也快賣光了,新貨遙遙無期。崔承嗣那邊的威脅,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他心中憂慮重重,不時抬頭望向門外。
學徒小翠蹲在後院門口,拿著小樹枝在地上胡亂畫著,小臉皺成一團。她也想念娘子,更擔心娘子的身體。
突然,一陣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午後的寧靜。緊接著,五六個身著皂隸服色、腰挎鐵尺鎖鏈、滿臉橫肉的衙役,如同凶神惡煞般闖進了雲裳閣!
為首的班頭身材魁梧,一臉絡腮鬍,眼神兇狠。他「啪」地一聲將一塊黑沉沉的令牌拍在櫃檯上,震得上面一隻小瓷杯跳了起來,摔在地上粉碎!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ws1t8Bqer
「奉曹參軍令!雲裳閣賈雲裳,涉嫌違禁使用礦物毒料(硃砂、石綠)染布,偷逃稅款,罔顧法紀,危害民生!現查封店鋪,搜檢賬冊證物!賈雲裳何在?速速出來受綁!」班頭聲如洪鐘,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蠻橫。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如同晴天霹靂!福伯被驚得霍然站起,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險些摔倒!小翠更是嚇得尖叫一聲,手裡的樹枝掉在地上,小臉煞白,縮到福伯身後瑟瑟發抖。
「官……官爺!冤枉!天大的冤枉啊!」福伯回過神,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聲音因恐懼和憤怒而劇烈顫抖,「我家娘子最是安分守己,誠信經營!店中所售絲綢,所用染料皆是草木礦石,絕無違禁之物!更無偷稅之事!官爺明鑒啊!我家娘子此刻並不在店中……」
「不在?」班頭三角眼一瞪,獰笑道,「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給老子搜!賬冊!染坊!所有可疑之物,統統帶走!」他一揮手,身後如狼似虎的衙役們立刻散開,粗暴地翻箱倒櫃!櫃檯上的算盤、筆墨被掃落在地,貨架上的絲綢被胡亂扯下踩踏。兩名衙役徑直衝向後院染坊!
「住手!你們不能這樣!不能啊!」福伯掙扎著想爬起來阻攔,卻被一名衙役狠狠推搡在地,額頭撞在櫃檯角上,頓時血流如注!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Pi4wLsK4y
「福伯!」小翠哭喊著撲過去,用小小的身體護住福伯。
染坊內傳來更大的破壞聲響。染缸被砸破,各色染液混合著流了一地,如同打翻的調色盤,散發著刺鼻的氣味。記錄著賈雲裳無數心血的試驗筆記被撕得粉碎,那些失敗的、成功的(雖然極少)小樣被隨意踩踏。裝著蜜漬槐米和各種媒染劑的瓶瓶罐罐被掃落摔碎!小小的染坊,瞬間如同颶風過境,一片狼藉!
「找到了!官爺!您看!」一名衙役從染坊角落的廢料堆裡,興奮地舉起一個小陶罐。罐子裡裝著一些紅褐色的粉末——那是賈雲裳試驗石榴皮媒染劑時剩下的石榴皮碎末!在昏暗的光線下,顏色與硃砂有幾分相似!更有一名衙役,從染坊牆角翻出一個小布包,裡面是幾塊賈雲裳早年試驗礦物顏料(如石青、石綠,並非違禁品,且早已棄用)時留下的邊角料!
「鐵證如山!帶走!」班頭獰笑著,指著那罐石榴皮粉末和礦物顏料邊角料,如同抓住了天大的把柄。他根本不屑於分辨,他要的只是「證據」!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vDJ0PU2sn
衙役們粗暴地將店鋪大門貼上蓋著鮮紅官印的封條,將搜刮出來的所謂「賬冊」(其實是賈雲裳的染坊開支記錄)和那兩樣「證物」胡亂包起。班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額頭流血、被小翠攙扶著、渾身顫抖的福伯:「老東西!告訴賈雲裳,速去府衙投案!否則,海捕文書一下,讓她吃不了兜著走!我們走!」
衙役們揚長而去,留下滿地狼藉、門上刺目的封條,以及面如死灰、陷入絕望深淵的福伯和小翠。雲裳閣,賈家父女兩代人的心血,賈雲裳安身立命的根本,就這樣在莫須有的罪名和粗暴的權力踐踏下,被無情地查封了!西市的喧囂似乎被隔絕在外,這方小小的天地裡,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濃得化不開的恐懼與悲憤。
「小……小翠……」福伯捂著流血的額頭,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末日來臨的恐慌,「快……快去昇平坊!找娘子!找紀東家!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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