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五月,意大利,羅馬。
南線德軍總司令部的臨時指揮所,設在一棟被徵用的文藝復興風格貴族宅邸內。挑高的天花板上繪著斑駁的宗教壁畫,描繪著天堂的安寧與最後的審判。巨大的水晶吊燈早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幾盞依靠野戰發電機供電的簡易燈具,投射出搖曳不定的昏黃光暈。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陳舊的塵埃、潮濕的霉味,以及無處不在的劣質菸草、汗水和機油混合的氣息。參謀軍官們的腳步在鑲嵌著大理石碎片的光滑地板上匆匆來去,無線電的電流嘶嘶聲、打字機的嗒嗒聲、壓低的報告聲交織成一片,與窗外這座「永恆之城」在戰爭陰影下特有的壓抑氛圍格格不入。
埃爾溫·隆美爾元帥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厚重的天鵝絨窗簾被拉開了一半。午後的陽光穿過灰濛濛的天空,勉強照亮了他稜角分明的側臉。他沒有穿正式的元帥制服,而是一套熨燙平整的灰綠色野戰夾克,領口敞開,露出裡面的軍用襯衫。他的目光越過修剪整齊但略顯荒蕪的庭院,投向羅馬城灰黃色的天際線,眼神深邃,如同平靜海面下洶湧的暗流。左胸口袋裡,那個輕飄飄的牛皮紙信封,如同烙印,時刻灼燒著他的理智。
「元帥閣下,」一個沉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漢斯·斯派達爾上校,隆美爾親自點名調來的參謀長,也是他在北非時期便深為倚重的智囊,此刻站在地圖桌旁。他身材修長,戴著金絲邊眼鏡,氣質儒雅,更像一位學者而非軍人,但鏡片後的目光銳利而冷靜。「會議時間到了。義大利最高統帥部代表卡瓦萊羅元帥和他的隨員已經在會議室等候。」
隆美爾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只有一種沉靜的威嚴。「讓他們等五分鐘,斯派達爾。」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需要先看那份…關於海岸防禦工事進度的報告。特別是卡拉布里亞和薩勒諾地區的。」他刻意加重了「薩勒諾」這個詞。
斯派達爾立刻會意,從手中一疊文件的最上層抽出一份標註著「機密」的報告,遞給隆美爾。「是,元帥閣下。初步勘察顯示,義大利人的準備工作…令人沮喪。混凝土標號不足,反坦克障礙數量遠遠不夠,雷區布設雜亂無章。如果盟軍選擇在薩勒諾登陸,現有防禦工事…形同虛設。」他的話語平靜,卻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義大利盟友低效無能的現實。
隆美爾接過報告,快速翻閱著,目光掃過那些令人惱火的數據和現場照片。他的眉頭緊鎖,嘴角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廢物!」他低聲罵了一句,將報告重重摔在旁邊一張鑲嵌著貝殼的洛可可風格小几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卡瓦萊羅那個老狐狸,除了推諉塞責,還會什麼?」他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將胸中的怒火壓下,那雙藍灰色的眼睛看向斯派達爾時,已恢復了戰場指揮官特有的冷酷決斷。「準備好我們的『禮物』了嗎?」
斯派達爾推了推眼鏡,鏡片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芒:「一切就緒,元帥閣下。按照您的指示,『海妖之牆』項目初步報告和…『核心樣本』,都已封存完畢。只等會議上『適時』展示。」
「很好。」隆美爾微微頷首,整理了一下衣領,邁開堅定的步伐,走向會議室的方向。他的背影挺拔,步伐沉穩,絲毫看不出一個多月前在突尼斯指揮所崩潰的痕跡。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沉靜的外表下,是比面對蒙哥馬利第八集團軍時更加緊繃的神經和更加沉重的責任。每一步,都踏在深淵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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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內,氣氛凝重。長條會議桌一端,坐著義大利陸軍總參謀長、名義上的南線盟軍總司令烏戈·卡瓦萊羅元帥。他年近六旬,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穿著筆挺華麗的元帥制服,胸前掛滿勳章,肥胖的臉上擠出刻板的笑容,眼神卻閃爍不定,透著精明與世故。他身旁坐著幾位神情緊張或故作鎮定的義大利高級將領和文官。
另一端,隆美爾獨坐主位。斯派達爾上校和幾名關鍵的德軍參謀軍官坐在他下首。空氣中瀰漫著虛偽的客套和掩飾不住的相互猜忌。
「…隆美爾元帥,」卡瓦萊羅用帶著濃重義大利口音的德語開口,語調圓滑,「歡迎您來到義大利!您的威名,如同地中海的陽光,令敵人膽寒,也為我們的共同防禦注入了…強心劑。」他頓了頓,肥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關於薩勒諾地區的防務,我們正在盡最大努力調集資源。您知道,本土的工業能力和物資供應…非常有限。」
隆美爾面無表情地聽著,指尖輕輕點著桌面,發出規律的輕響。當卡瓦萊羅的推諉告一段落,他抬起頭,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對面義大利人的臉龐,那眼神中的壓迫感讓會議室內的溫度驟然下降了幾度。
「努力?資源有限?」隆美爾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鋼鐵撞擊,清晰地迴盪在安靜的會議室裡,「卡瓦萊羅元帥,我看到的,是海岸線上敷衍了事的混凝土塊!是數量不足、埋設隨意的反坦克地雷!是士兵們士氣低落、裝備陳舊!」他拿起斯派達爾遞過來的一份文件,直接甩到桌子中央,幾張觸目驚心的現場照片滑了出來——簡陋的工事、散亂的物資、無所事事的義大利士兵。「這就是你們對帝國、對盟友的『努力』?這就是你們為即將到來的盟軍登陸準備的『歡迎儀式』?!」他的質問一句比一句嚴厲,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憤怒。
卡瓦萊羅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臉色由紅轉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身後的義大利將領們更是坐立不安,有的低下頭,有的則露出不忿卻又不敢發作的神情。
「元帥閣下,請…請聽我解釋…」卡瓦萊羅試圖辯解。
「解釋留給墨索里尼先生吧!」隆美爾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卡瓦萊羅,「我沒有時間聽藉口!我來,不是為了給你們收拾爛攤子,而是為了確保軸心國的南翼不會在盟軍的第一波衝擊下就徹底崩潰!」他的話語如同鞭子,抽打在義大利人臉上。
會議室裡死一般的寂靜。義大利人噤若寒蟬。德軍參謀們則面無表情,對元帥的強硬姿態早已習以為常。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隆美爾的語氣卻突然轉變,不再咄咄逼人,反而帶上了一種奇特的、近乎神秘的鄭重。他微微向後靠向椅背,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緩緩開口:「當然,戰爭的勝負,不僅僅取決於塹壕和鐵絲網。有時候…決定性的力量,來自於意想不到的突破。」
他停頓了一下,彷彿在製造懸念。卡瓦萊羅和義大利將領們困惑地抬起頭,不明所以。連德軍參謀們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除了斯派達爾,他依舊沉靜如水。
隆美爾對斯派達爾使了個眼色。斯派達爾立刻起身,從身後一個上了鎖的金屬文件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厚重的、包裹著深綠色防水布的卷宗袋,放在隆美爾面前的桌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隆美爾伸出戴著白色手套的手(這在非正式場合極不尋常),動作近乎虔誠地解開卷宗袋的繫帶,從裡面取出一份裝訂好的厚厚報告,以及幾張被刻意燒焦、沾著泥污痕跡的藍圖碎片。藍圖碎片上的線條複雜而精密,標註著大量難以辨認的符號和德文註解,邊緣參差不齊,顯然是從更大的圖紙上撕裂下來的。報告的封面上,印著醒目的紅色「絕密」字樣,下方是一行手寫的、極具視覺衝擊力的標題:
**「盟軍絕密項目:『海妖之牆』(Sirenenwall)近海防禦系統——初步逆向分析報告」**
「這是什麼?」卡瓦萊羅忍不住問道,肥胖的身體向前傾,小眼睛裡充滿了疑惑和好奇。
「這是…」隆美爾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分享驚天秘密的凝重,「我們在北非崩潰的最後時刻,一支英勇的突擊隊在的黎波里港外圍盟軍遺棄的前進指揮所廢墟中…『搶救』出來的東西。」他拿起一張燒焦的藍圖碎片,讓上面的複雜線路和標註展現在眾人面前,指尖輕輕拂過那些焦黑的邊緣。「盟軍代號『海妖之牆』。一種…利用聲波諧振、磁場干擾和水下壓力感應裝置聯動,在近海區域構築無形毀滅屏障的…終極防禦系統!」
他停頓了一下,讓「終極防禦系統」這個詞彙在寂靜的空氣中發酵。會議室裡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義大利人瞪大了眼睛,德軍參謀們也難掩驚訝。
「根據這些殘缺的藍圖碎片和我們技術人員初步的…『逆向工程』分析,」隆美爾繼續說道,語氣充滿了專業的篤定和令人信服的狂熱,「其核心原理極其…『天才』,也極其…『致命』!它能精準探測並鎖定登陸艇、兩棲坦克的獨特聲紋、磁場特徵和排水量引發的水壓變化。一旦鎖定,系統將瞬間釋放特定頻率的超高強度聲波和定向磁脈衝,足以在數百米距離內,直接摧毀登陸艇的發動機和精密電子設備,撕裂裝甲車的薄弱部位,甚至…」他刻意停頓,目光掃過每一個人震驚的臉,「…直接作用於乘員的神經系統,造成瞬間失能甚至死亡!理論上,它能將一片近海區域,徹底變成…死亡禁區!」
「死亡禁區…」卡瓦萊羅喃喃重複,臉上寫滿了震驚與貪婪,「這…這可能嗎?」
「可能嗎?」隆美爾反問,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拿起那份厚厚的「分析報告」,重重地拍在桌上,「看看這個!我們的專家團隊,日夜不休,從這些殘骸中拼湊、推演出的初步結論!雖然核心演算法和能量轉換模組的關鍵部分缺失,但基本原理和實現路徑…已經清晰可見!其潛力…無窮!」他的話語充滿了煽動性,彷彿手中握著的是扭轉乾坤的鑰匙。「想想看,卡瓦萊羅元帥,如果我們能在薩勒諾,或者其他任何一個盟軍可能登陸的海灘外,成功部署哪怕一個原型系統…那將是怎樣的情景?盟軍的鋼鐵洪流,將在觸及沙灘之前,就變成一堆堆燃燒的廢鐵!他們的登陸行動,將成為一場徹頭徹尾的…屠殺!」
隆美爾描繪的場景,如同最誘人的毒藥,瞬間點燃了在場所有軍人——尤其是絕望中的義大利人——眼中狂熱的火焰。卡瓦萊羅的呼吸變得粗重,之前的尷尬和惱怒早已被巨大的興奮取代。他彷彿看到了自己因為「發現」並推動這項「神奇武器」而重新獲得墨索里尼和希特勒青睞的景象!
「隆美爾元帥!這…這簡直是上帝的恩賜!」卡瓦萊羅激動地站了起來,幾乎語無倫次,「我們必須…必須立刻集中所有資源!研究它!完善它!把它造出來!」
「當然!」隆美爾斬釘截鐵,順勢拋出了關鍵要求,「這將是帝國南線防禦的最高優先級!為此,我需要絕對的授權和資源!」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而充滿壓迫感,「第一,成立最高機密等級的『海妖之牆』項目組,由我直接領導,斯派達爾上校具體負責協調!任何與此項目無關的人員,不得過問任何細節!泄密者,以叛國罪論處!」他的話語帶著森然寒意。
「第二,」他繼續說道,手指在地圖上意大利南部山區用力一點,「我需要一個絕對隱蔽、安全、且具備一定基礎設施的場所,作為核心研發和測試基地。這裡——」他指向地圖上一個靠近卡拉布里亞海岸、標註著廢棄礦業符號的山谷,「根據情報,有一座戰前廢棄的水力發電站和配套的礦工生活區。位置偏僻,易於封鎖,地下空間巨大,且有現成的電力接口。以『軍事防禦工程』名義,立刻徵用!封鎖周邊二十公里範圍!」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隆美爾的目光掃過卡瓦萊羅和義大利將領們,「我需要人!最頂尖的專家!聲學、電磁學、流體力學、材料工程、武器系統整合…所有相關領域的頂尖頭腦!無論他們現在在哪裡,無論他們屬於哪個部門,甚至…」他刻意停頓,意味深長地看著卡瓦萊羅,「…無論他們之前的『身份』如何!只要對項目有用,全部以『特殊技術人才徵召令』,秘密調入項目組!由我的人統一護送、管理!義方需提供所有必要的掩護和便利,不得有任何阻撓和探聽!」
卡瓦萊羅此刻已被「海妖之牆」的巨大誘惑和隆美爾的強勢完全主導,哪裡還顧得上細究「無論身份」的深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德國人一貫的技術壟斷和保密要求罷了。「沒問題!完全沒問題,隆美爾元帥!」他拍著胸脯保證,「我將親自簽署最高級別的命令!一切資源,優先保障『海妖』項目!義大利境內,您需要的任何專家,隨您挑選!場地徵用,今天下午就辦妥!」
隆美爾看著卡瓦萊羅信誓旦旦的模樣,心中冷笑。這頭老狐狸,為了可能的功勞和擺脫防務不力的指責,輕易就交出了他想要的關鍵權力——人員調動和秘密基地的建立許可權。
「很好。」隆美爾終於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但轉瞬即逝,重新被嚴肅取代,「記住,卡瓦萊羅元帥,『海妖之牆』是我們扭轉戰局的唯一希望!它的存在,必須是最高機密!在它真正發揮威力之前,我不希望聽到任何風聲傳到柏林,更不希望引起盟軍間諜的任何注意!否則…」他沒有說完,但那冰冷的眼神已說明了一切。
「明白!絕對明白!」卡瓦萊羅連連點頭,如同小雞啄米。
會議在義大利人近乎諂媚的保證和德軍參謀們複雜的目光中結束。隆美爾率先起身,帶著斯派達爾和那份裝著「海妖藍圖」的卷宗袋,大步離開會議室。他的步伐沉穩依舊,但只有斯派達爾能看到,元帥緊繃的下頜線條,以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閃過的一絲如釋重負和更加深沉的決絕。
煙幕,已經成功拋出。獵物,已經入彀。現在,是時候在「海妖」的掩護下,打造真正的「利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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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意大利南部,卡拉布里亞山區。
廢棄的聖埃利亞水電站(Centrale Idroelettrica di Sant'Elia)如同一個被時代遺棄的鋼鐵巨獸,沉默地蟄伏在荒涼陡峭的山谷之中。巨大的混凝土壩體上佈滿了深綠色的苔蘚和雨水沖刷留下的黑色污痕,幾道粗大的輸水管如同僵死的巨蟒,從半山腰垂掛下來,銹跡斑斑。曾經轟鳴的廠房大門緊閉,窗戶殘破,透著陰森。旁邊依山而建的礦工生活區,一排排低矮的石頭房子大多已經坍塌,只剩下斷壁殘垣在風中嗚咽。雜草叢生,藤蔓肆無忌憚地爬滿了牆壁和殘破的機器。空氣中瀰漫著鐵鏽、潮濕石頭和植物腐敗的氣味,寂靜得只能聽到山風呼嘯和遠處隱約的鳥鳴。
此刻,這片死寂之地卻被打破了。數十輛覆蓋著厚重帆布的德軍卡車,如同鋼鐵長龍,沿著崎嶇不平、幾乎被荒草掩埋的舊礦區公路,艱難地駛入山谷。發動機的轟鳴聲在山壁間迴盪,驚起一群群黑色的烏鴉,嘎嘎叫著盤旋飛起。車隊在廠房前和水壩下的開闊地帶停下。
車門打開,跳下來的並非普通的德國國防軍士兵。他們穿著統一的灰綠色作訓服,但沒有佩戴明顯的部隊徽章,裝備精良,行動迅捷而沉默,眼神銳利,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的制高點和隱蔽角落。為首的軍官身材高大,面容冷峻如花崗岩,眼神如同鷹隼——他是斯派達爾從北非軍團舊部中精心挑選的、絕對可靠的老兵沃爾夫岡·克萊因上尉(Hauptmann Wolfgang Klein),現在是「海妖」項目安保部隊的實際指揮官。
「封鎖所有入口!建立外圍警戒哨!通訊組,立刻架設天線,確保與指揮部聯繫暢通!」克萊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般的冷硬質感,清晰地傳達到每一個隊員耳中。士兵們立刻行動起來,動作麻利而專業。鐵絲網被迅速拉起,架設在通往山谷的幾個關鍵隘口;機槍陣地在隱蔽處構築;背著沉重無線電台的士兵開始尋找最佳通訊點。
與此同時,另一批穿著工裝、戴著工程師帽的人員也從卡車上跳下。他們開始指揮著士兵們,用撬棍和氣割設備,強行打開鏽死的水電站廠房大門和附屬建築的入口。沉重的鐵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緩緩推開,揚起漫天灰塵。陽光射入黑暗的廠房內部,照亮了巨大的、佈滿灰塵和蛛網的發電機組殘骸,以及地上散落的廢棄工具和零件。一股濃重的霉味和機油變質的氣味撲面而來。
「通風組!優先清理主廠房,架設應急照明和通風設備!清理出生活區!」工頭模樣的人大聲指揮著。士兵和工兵們戴著防塵口罩,揮舞著鐵鍬、掃帚,開始清理這座塵封已久的鋼鐵墳墓。焊接的火花、鐵錘敲擊金屬的叮噹聲、士兵們的吆喝聲交織在一起,死寂的山谷瞬間變成了一個喧囂的工地。
幾公里外,一處能俯瞰整個水電站山谷的隱蔽山崖上,隆美爾和斯派達爾靜靜地佇立著。兩人同樣穿著便於行動的野戰夾克,舉著高倍望遠鏡,觀察著山谷中的一舉一動。
「進度比預想的快。」斯派達爾放下望遠鏡,低聲道,「克萊因很得力。外圍警戒已經完成,廠房正在清理。生活區雖然破敗,但主體結構尚存,加固後可以使用。」
隆美爾沒有放下望遠鏡,鏡頭緩緩掃過那些忙碌的身影,最終定格在廠房深處巨大的泄洪道閘門上。那厚重的鋼鐵閘門緊閉著,上面纏繞著粗大的鐵鏈和巨鎖,如同封閉著一個不可知的深淵。他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聲音在山風中顯得有些飄忽:「這裡…足夠隱蔽,也足夠『堅固』。海默爾那邊,第一批『特殊人才』的名單和轉移路線,確認了嗎?」
「確認了,元帥閣下。」斯派達爾從隨身的皮質地圖包裡抽出一份薄薄的文件,「一共十七人。主要是物理學家和工程師。名單由史圖爾普納格爾將軍和奧爾布里希特上校從柏林秘密渠道提供,海默爾上校負責醫療評估和轉移途中的安全。他們將分成三批,偽裝成地質勘探隊或技術維修人員,由我們的人護送,在三天內陸續抵達。」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其中,有幾位的『身份』非常敏感,是柏林方面點名要清除的猶太裔頂尖學者。他們能活下來,本身就是奇蹟。」
隆美爾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扇沉重的泄洪道閘門上,彷彿沒有聽到斯派達爾後半句話。但他的手指,在望遠鏡的橡膠護套上,無意識地收緊了一下。「告訴克萊因,」他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靜,「生活區清理出來後,劃出最安靜、最安全的區域,給這些『專家』使用。他們是『海妖』的…『大腦』。必須保證他們的安全和…工作狀態。另外,」他終於放下望遠鏡,轉頭看向斯派達爾,眼神銳利,「廠房深處,泄洪道後面的地下空間,立刻進行勘探。我需要知道那裡的具體情況。那裡…將是真正的核心。」
斯派達爾心領神會:「明白。我已經安排了可靠的工兵和地質人員,等主廠房清理出通道就開始。」
就在這時,一陣由遠及近的引擎轟鳴聲打破了山崖上的寂靜。一輛塗著黨衛軍SS標誌、車頂架著天線的桶車(Kübelwagen)沿著盤山公路疾馳而來,揚起滾滾煙塵,目標直指水電站山谷入口!
隆美爾和斯派達爾的眼神同時一凝。
「來的真快。」斯派達爾低聲道,語氣帶著一絲冷意。
「意料之中。」隆美爾面無表情地重新舉起望遠鏡,鏡頭鎖定了那輛囂張的桶車。「希姆萊的鬣狗,鼻子永遠那麼靈。去看看,他們想嗅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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桶車在佈滿碎石的山谷入口處被克萊因上尉率領的安保士兵攔了下來。車門打開,跳下兩個穿著筆挺黑色黨衛軍制服的人。為首的是一名黨衛軍少校,身材高大,金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藍眼睛像冰塊一樣冷漠,嘴角習慣性地向下撇著,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他胸前佩戴著保安處(SD)的菱形徽章。他的副官則是個面色陰沉的中尉,手一直不離腰間的槍套。
「我是黨衛軍保安處(SD)少校埃里希·沃格爾(Erich Vogel)。」金髮少校的聲音如同他的眼神一樣冰冷,他出示了證件,目光越過克萊因,掃視著山谷內熱火朝天的施工場面。「這裡在進行什麼工程?為什麼沒有提前向羅馬保安處報備?」
克萊因上尉站得筆直,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態度不卑不亢:「少校先生,這裡是國防軍最高機密項目『海妖之牆』的研發基地。根據隆美爾元帥親自簽署的命令,項目享有最高等級保密權限,一切非項目人員禁止入內。我們沒有接到需要向地方保安處報備的通知。」他的話語清晰有力,直接搬出了隆美爾這座大山。
「最高機密?『海妖之牆』?」沃格爾少校的眉頭皺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懷疑和惱怒。保安處的權力極大,習慣了對國防軍指手畫腳,被一個小小的上尉如此頂撞,讓他非常不快。「我從未聽說過這個項目!國防軍的任何重大行動,都必須接受保安處的監督!這是規定!」
「少校先生,」克萊因的語氣依舊平靜,但眼神卻如同磐石般堅硬,「項目的授權來自最高統帥部,由隆美爾元帥直接負責。如果您對授權有疑問,可以直接向元帥本人或柏林保安總局(RSHA)查證。但在得到元帥或柏林方面的明確指令前,我不能允許您進入警戒區。這是我的職責。」他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了腰間的衝鋒槍槍套上,身後的士兵們也無聲地向前半步,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沃格爾的臉色陰沉下來。他盯著克萊因,又看看那些眼神不善、裝備精良的士兵,知道硬闖絕對討不了好。保安處雖然權勢熏天,但在前線,尤其是在隆美爾這種強勢元帥的地盤上,面對荷槍實彈、只聽直屬長官命令的國防軍士兵,他們的威懾力也要打折扣。
就在僵持之際,一輛掛著南線總司令部旗幟的越野車疾馳而來,在桶車旁戛然停下。斯派達爾上校推開車門,快步走了下來。他依舊戴著金絲眼鏡,表情平靜無波。
「沃格爾少校?」斯派達爾的目光掃過兩名黨衛軍軍官,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我是斯派達爾上校,隆美爾元帥的參謀長,負責『海妖之牆』項目的協調。元帥得知保安處的同志前來視察,特意讓我來解釋一下。」他說著,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文件,正是隆美爾在羅馬會議上展示過的、蓋著「絕密」印章的項目授權書複印件(關鍵技術細節部分已被遮蓋)。
「『海妖之牆』是元首親自關注的、具有戰略扭轉意義的最高機密項目。」斯派達爾將文件遞給沃格爾,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一切相關事務,由元帥直接向柏林最高統帥部和元首本人負責。項目保密等級為『天幕級』(Wolkenkuckucksheim),任何非授權人員的介入,都可能導致無法挽回的泄密風險。我想,保安總局卡爾滕布倫納局長,應該理解這一點。」他巧妙地抬出了更高的級別和元首的關注,同時點明了泄密的嚴重責任。
沃格爾少校接過文件,快速掃視著。看到隆美爾和最高統帥部的印鑑,以及那醒目的「天幕級」標註,他的臉色變了變。他當然知道這個保密等級意味著什麼,那是直達元首、連希姆萊都無法隨意過問的級別。
「斯派達爾上校,」沃格爾的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帶著質疑,「保安處的職責是確保帝國後方的絕對安全和情報控制。這樣一個大規模的工程項目,就在我們眼皮底下…」
「正因為項目至關重要,才選擇了這個偏僻之地。」斯派達爾打斷他,語氣依舊平和,卻透著不容置喙的強硬,「所有參與人員都經過嚴格審查,內部安保由克萊因上尉的直屬部隊負責,他們只對元帥負責。外圍警戒,我們歡迎地方保安處的同志協助,比如檢查周邊是否有可疑的盟軍間諜活動。但項目核心區域,」他指了指山谷內,「抱歉,在得到柏林方面的明確指令前,必須嚴格隔離。這是為了項目的安全,也是為了…元首的期望。」他再次強調了最高層的意志。
沃格爾沉默了。他看著斯派達爾那張平靜無波、卻彷彿深不見底的臉,又看看那份貨真價實的授權文件,以及周圍那些虎視眈眈、只等一聲令下就會動手的國防軍士兵,知道今天無論如何是進不去了。硬闖的代價太大,而且很可能反被扣上破壞元首「神奇武器」的大帽子。
「…我明白了,上校。」沃格爾終於開口,語氣帶著不甘和隱忍,「我會將這裡的情況,如實向羅馬保安處和柏林總局匯報。」他將授權文件遞還給斯派達爾,行了一個標準的納粹禮,動作卻有些僵硬。「願『海妖之牆』早日成功,為帝國帶來勝利!」這句話,聽起來更像是詛咒。
「謝謝少校的理解。」斯派達爾微微頷首,回了一個簡短的軍禮,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克萊因上尉,送沃格爾少校離開警戒區。」
看著黨衛軍的桶車帶著一股怨氣揚塵而去,克萊因走到斯派達爾身邊,低聲問:「上校,他們會善罷甘休嗎?」
斯派達爾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冰冷的山光:「鬣狗聞到了血腥味,就不會輕易離開。他們會盯著這裡,用盡一切辦法打探。告訴你的人,提高十二分警惕。內部安保等級提到最高。所有進出人員,必須有我的親筆簽名和元帥的印鑑確認。任何試圖窺探核心區域的,無論是誰,」他的聲音陡然轉冷,「…格殺勿論。」
「是!上校!」克萊因挺直身體,眼中閃過一絲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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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的深夜,聖埃利亞水電站。
經過初步清理,主廠房內部雖然依舊空曠破敗,但巨大的空間已被劃分開來。角落裡架設起了幾排簡易的行軍床,供先期抵達的工兵和安保人員休息。中央區域,幾盞臨時拉起的探照燈將一片區域照得雪亮。這裡被清理出來,擺上了幾張粗糙的長條木桌和長凳,充當臨時的辦公和會議區。空氣中依舊瀰漫著灰塵和消毒水的氣味。
廠房深處,那扇巨大的泄洪道閘門已經被打開。粗大的鐵鏈和巨鎖被氣割槍切斷,丟棄在一旁。閘門後面,是一條幽深、向下傾斜的巨大混凝土甬道,通向未知的黑暗深處。幾名戴著礦燈的工兵正從裡面走出來,身上沾滿了泥漿。
「情況怎麼樣?」斯派達爾問道。他身邊站著克萊因和一名戴著眼鏡、看起來像工程師的中年人。
「上校,裡面空間非常大!」工兵班長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語氣帶著驚嘆,「主泄洪道後面連著幾個巨大的天然溶洞和人工開鑿的儲水調壓室,後來礦業公司好像還擴建過,用來存放設備。結構很穩固,雖然有些滲水,但整體乾燥通風。地方足夠大,隱蔽性絕佳!只要把入口加固封好,再開鑿幾個隱蔽的通風口,絕對是個完美的…『工作』場所!」他差點說漏嘴,及時改了口。
斯派達爾和克萊因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滿意。這就是隆美爾元帥需要的核心區域——真正的地下堡壘。
就在這時,廠房外傳來一陣輕微的汽車引擎聲,隨即熄火。克萊因按著耳機低聲詢問了幾句,對斯派達爾說:「上校,第一批『專家』到了。」
很快,廠房側門被推開,一股夜間的寒氣湧入。在幾名荷槍實彈、眼神警惕的安保士兵護送下,十幾個身影走了進來。他們大多穿著不合身的、略顯骯髒的工裝或舊外套,面容憔悴,眼神中充滿了驚恐、迷茫和深深的戒備。他們被連夜從不同的藏身點或臨時營地帶出來,塞進密閉的卡車車廂,顛簸了十幾個小時才來到這個荒涼陌生的地方。未知的命運讓他們如同驚弓之鳥。
為首的是一位頭髮花白、身形瘦削的老者。他看起來六十多歲,戴著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雖然佈滿血絲,卻依然保持著一種學者的沉靜和銳利。他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皮箱,彷彿那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是埃利亞斯·萊維(Elias Levi)教授,曾經柏林洪堡大學著名的物理學家,聲學領域的權威,因為猶太血統,在兩年前就被剝奪教職,妻兒「失蹤」,自己也一直在東躲西藏,直到被「黑色樂隊」的網絡找到並秘密保護起來。
馮·海默爾上校走在隊伍最後面,他穿著便服,提著醫療箱,臉色疲憊,但眼神依舊警惕地掃視著周圍。他對斯派達爾點了點頭,示意人員安全抵達。
斯派達爾走上前,目光掃過這些驚魂未定、如同難民般的學者們。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廠房裡響起,平靜而清晰:「先生們,歡迎來到聖埃利亞。旅途辛苦了。我是斯派達爾上校,負責此地的協調工作。」
他的開場白並沒有緩解緊張的氣氛。學者們沉默著,眼神中的戒備絲毫未減。他們經歷了太多的欺騙和背叛。
「我知道你們有很多疑問和恐懼。」斯派達爾的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罕見的坦誠,「為什麼把你們帶到這裡?這裡是什麼地方?等待你們的是什麼?」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寫滿憂慮的臉龐。「簡單地說,這裡是一個避難所,同時,也是一個…工作場所。一個讓你們的頭腦和雙手,能夠暫時擺脫恐懼,去做你們最擅長的事情的地方。」
「工作?為誰工作?為那些…劊子手嗎?」一個年輕些的學者忍不住低聲質問,聲音帶著顫抖和憤懣。他身邊的人立刻緊張地拉了他一下。
斯派達爾的目光轉向他,沒有惱怒,反而帶著一絲理解。「不,年輕人。」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不是為劊子手工作。是為了…活下去。為了讓更多人…活下去。」他沒有解釋更多,而是話鋒一轉:「這裡的條件很簡陋,但我們會盡力提供安全和基本的生活保障。具體的工作內容,稍後會有負責人向你們說明。現在,」他對旁邊的士兵示意,「帶各位先生去生活區休息。熱水和食物已經準備好了。」
士兵們引導著學者們走向廠房一側被清理出來、用帆布隔開的臨時生活區。萊維教授走在最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斯派達爾,又看了看廠房深處那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泄洪道閘門,以及閘門後深邃的黑暗通道,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他沒有說話,抱著他的舊皮箱,默默地跟上了隊伍。
當學者們離開,廠房內只剩下斯派達爾、海默爾、克萊因和幾名核心軍官時,氣氛陡然轉變。
「核心人員名單。」斯派達爾從海默爾手中接過一份文件,遞給克萊因。「標註星號的這七人,是重點保護對象,尤其是萊維教授。他們不僅是『海妖』項目的技術核心,更是我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護的『火種』。他們的生活區域,單獨隔離,由你親自挑選最可靠的人手,二十四小時守衛。他們的任何需求,只要合理,優先滿足。」
「明白!」克萊因接過名單,鄭重地點頭。
「泄洪道後面的地下空間,立刻開始加固改造。」斯派達爾繼續下令,語速加快,「優先建立通風系統和應急電源。清理出足夠的空間,劃分區域。一部分作為『海妖』項目的『核心實驗室』——把那些盟軍的破爛聲吶和廢棄磁力計搬進去,做做樣子。另一部分…」他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作為『特殊裝備』的儲存和組裝車間!我們需要的東西——無聲手槍、炸藥、雷管、便攜電台、偽裝證件工具…必須儘快開始生產!材料會通過『海妖』項目的物資渠道陸續運進來。」
「是!」一名負責後勤和工程的軍官低聲應道。
「另外,」斯派達爾看向海默爾,「軍醫,儘快對所有抵達人員進行健康評估。特別是那些學者,他們的身體和精神狀態…是寶貴的資產,不容有失。」
「交給我。」海默爾簡潔地回答。
「最後,」斯派達爾的目光變得無比凝重,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記住,這裡的一磚一瓦,每一個人,每一項工作,都關乎著我們能否將這個國家從深淵中拉回來!也關乎著我們自己的生死!警惕!絕對的警惕!黨衛軍的鬣狗就在外面!任何鬆懈,都可能導致毀滅!行動吧!」
命令如同冰水,澆在每個人心頭,帶來刺骨的寒意和更加熾熱的決心。眾人無聲地行禮,迅速散去,消失在廠房的不同角落或那幽深的泄洪道入口。
斯派達爾獨自站在巨大的廠房中央,頭頂的探照燈光柱在他腳下拉出長長的影子。他抬頭望向廠房屋頂殘破的鋼樑,彷彿能穿透它們,看到外面漆黑的夜空和無盡的山巒。這裡,這座廢棄的水電站,這座即將被改造成兵工廠的地下堡壘,就是反抗的第一塊基石。而「海妖之牆」的虛幻光芒,將是他們在黑暗中前行的唯一掩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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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
臨時生活區的一個簡陋隔間內,只有一張行軍床、一張小桌和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埃利亞斯·萊維教授沒有睡。他坐在床沿,就著昏黃的燈光,小心翼翼地從那個破舊的皮箱裡,取出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小包裹。他顫抖著手指,一層層揭開油布,露出裡面幾本邊角磨損的筆記本和幾張泛黃的、寫滿複雜公式的紙張。這是他的心血,他賴以生存的知識堡壘,也是他對逝去妻兒僅存的念想。
門外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口。萊維教授猛地一驚,如同受驚的兔子,迅速將包裹重新包好,緊緊抱在懷裡,驚恐地望向門口。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站在門口的,不是兇神惡煞的士兵,而是埃爾溫·隆美爾元帥。他沒有穿外套,只穿著一件普通的野戰襯衫,袖子捲到手肘,臉上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他的出現,無聲無息,如同幽靈。
「教…教授?」萊維的聲音乾澀沙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本能的恐懼。他認得這張臉——報紙上、新聞影片裡,德意志的戰爭英雄,「沙漠之狐」隆美爾!他怎麼會在這裡?在深夜?來找他這個猶太老頭?
隆美爾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萊維教授懷中那個緊緊抱著的油布包裹上,又緩緩抬起,迎上老人驚恐、困惑、充滿戒備的眼睛。那眼神深處的絕望和麻木,讓隆美爾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他見過太多這樣的眼神——在特雷布林卡的照片上,在史圖爾普納格爾描述的東線…
「埃利亞斯·萊維教授,」隆美爾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聲學諧振領域的權威,柏林洪堡大學的前任系主任。」他的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萊維的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抱緊包裹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您…您想幹什麼?元帥閣下?」他艱難地擠出問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隆美爾向前走了兩步,停在距離萊維幾步遠的地方,沒有再靠近。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幾乎將瘦弱的教授完全籠罩。他沉默了幾秒鐘,目光從萊維驚恐的臉,移向桌上那盞搖曳的煤油燈火苗。
「我看到了…特雷布林卡。」隆美爾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在自言自語,卻像一道驚雷,在狹小的隔間裡炸響!
萊維教授猛地一顫,瞳孔驟然收縮!特雷布林卡!這個名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瞬間擊碎了他勉強維持的鎮定!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他的兄弟一家…就在前往東方的「遷移」名單上,從此杳無音訊!巨大的悲痛和恐懼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張開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只有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頰無聲滑落。
「還有馬伊達內克…索比堡…」隆美爾繼續低語,每一個地名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向萊維,也刺向他自己,「系統化的…工業化的…滅絕。」他閉上眼睛,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彷彿在壓抑著翻騰的噁心感。再睜開眼時,那雙藍灰色的眸子裡,燃燒著痛苦、恥辱和一種毀滅性的決絕。「我曾為那個下令建造這一切地獄的人…而戰。我曾是他的…幫凶。」
萊維教授徹底呆住了,淚水模糊的視線裡,隆美爾那張飽經風霜、此刻卻充滿了巨大痛苦的臉龐變得無比清晰。他無法理解,一位高高在上的帝國元帥,為何會在深夜向他——一個猶太老人——吐露如此驚世駭俗、堪稱自毀前程的心聲?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萊維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無盡的困惑和深切的悲涼。
隆美爾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萊維臉上,那眼神銳利得彷彿能穿透靈魂:「因為我需要你明白,教授。明白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明白你將要做的事情…真正的意義。」他向前一步,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鋼鐵般的重量,「『海妖之牆』…是假的。」
萊維猛地抬起頭,臉上混雜著震驚和茫然。
「它只是一個幌子。」隆美爾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一個吸引惡魔目光的煙幕彈。一個…為我們爭取時間、空間和資源的…工具。」他停頓了一下,讓這個驚人的信息在萊維心中沉澱,「我們在這裡,在這個用謊言構築的堡壘裡,真正要做的是…」他指向廠房深處泄洪道閘門的方向,指向那片深邃的黑暗,「…打造一把足以刺穿惡魔心臟的『利刃』!保存知識的火種,訓練反抗的力量,製造我們需要的武器!為終結這場瘋狂…做準備!」
萊維教授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巨大的衝擊和一種難以置信的…希望!他看著隆美爾,看著這位帝國元帥眼中那毫不作偽的痛苦和毀滅性的決心,看著他親口承認自己是「幫凶」又誓言要終結這一切…一個荒誕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在老人心中升起:這個人,是認真的!他真的要反抗!反抗那個至高無上的惡魔!
「你…你們…」萊維的聲音依舊顫抖,但裡面的絕望和戒備,正在被一種巨大的、近乎眩暈的激動所取代,「…是認真的?要…反抗…他?」
「是的。」隆美爾的回答簡短而有力,如同戰錘敲擊,「我們別無選擇。要麼,和這個沾滿無辜者鮮血的政權一起墜入深淵,遺臭萬年。要麼,」他的目光如同燃燒的寒冰,死死鎖定萊維,「…拉著惡魔一起下地獄!為德意志,為所有被屠殺的靈魂,爭取一個…贖罪的機會!一個重生的可能!」他伸出手,不是指向萊維,而是指向他懷中那個緊緊抱著的油布包裹,「你的知識,教授,你的頭腦,不是為了製造毀滅的武器,而是為了…保存未來!為了在那片廢墟之上,重新點燃文明的火焰!這,就是你留在這裡…真正的使命!」
萊維教授低下頭,看著懷中那包裹著他畢生心血和無盡痛苦的油布包裹。昏黃的燈光下,他佈滿老人斑的手背上,一滴渾濁的淚水無聲滴落,浸潤了粗糙的布面。他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它,彷彿抱著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又彷彿抱著一個剛剛被賦予了全新意義的…武器。
他緩緩抬起頭,淚水依舊在流,但眼神卻不再迷茫和絕望。那裡面,重新燃起了一種久違的、屬於學者的銳利光芒,以及一種更深沉的、摻雜著巨大悲痛和微弱希望的決然。
「那麼,元帥閣下,」萊維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力量,「『海妖之牆』…需要我做些什麼?這個…『煙幕彈』,總得看起來足夠…『真實』才行。」他指了指桌上的紙筆,「聲波諧振…磁場干擾…我或許…能幫上點忙。」
隆美爾看著萊維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是一種在廢墟中倔強生長的生命力。他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那不是笑容,而是一種沉重的、帶著血腥味的認可。
「很好,教授。」隆美爾點了點頭,聲音依舊低沉,「從明天開始,你將是『海妖之牆』項目組的首席聲學顧問。斯派達爾上校會給你提供所有『必要』的『研究材料』。」他強調了「必要」和「研究材料」這兩個詞。「讓我們一起…給柏林的那些大人物們,好好演一場…『奇蹟』的大戲。」
說完,隆美爾沒有再停留,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狹小的隔間,身影融入了廠房深處的陰影之中。
萊維教授獨自坐在床沿,煤油燈的火苗在他臉上跳躍。他緊緊抱著懷中的油布包裹,久久沒有動彈。廠房外,山風呼嘯,如同無數冤魂在哭泣。廠房深處,泄洪道閘門後的黑暗裡,隱約傳來鐵鎚敲擊和金屬切割的聲響——那是反抗的「利刃」,正在「海妖」的嘶鳴聲中,悄然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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