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張網。那些你以為忘了的,其實只是藏在了別處,靜靜等待某個夜晚的風吹動。
【1|移民局日常變化】
在廣東道北端靠近海洋中心的那棟行政大樓裡,移民局的燈光依然如常,每天七點準時亮起,十點後漸次熄滅。但方忠迅知道,這座大樓裡的「如常」,早已不同於從前。
他站在三樓辦公室的落地玻璃後,眼神越過港威商場的屋頂與連卡佛的閃爍招牌,望向對岸那片被晨霧與霓虹交織掩蓋的中環天際線——灰得發藍,像是一張揉皺了的記憶照片。
今早,辦公室裡少了三張椅子。
不是離職,也不是調職。是「消失」。
原本坐在E區的黃麗珊,傳說被派往LCX高層調查組;F區的梁志傑則據說「記憶不穩」,被送進了觀察部門。但忠迅知道,這些說法如同昔日的公告信——用柔和語氣包裹著一種無法追問的命令。
整個辦公室變得沉靜許多,像是一場無聲的告別正在進行。
他打開桌前的終端介面,指紋解鎖,一道藍白色的光線在螢幕上閃過,資料流如水般湧現。他的手指略過一組又一組入境申報表單,來自不同商場聯邦的居民背景資料自動生成,身份認證、晶片序號、記憶同步狀態、情緒指數……每一條都精準無誤,卻也無比冰冷。
他忽然停下,視線定格在一張剛剛通過海港城南口的個案上。
申報人:李振雄。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MyurmdmUj
原聯邦:圓方商場(West Kowloon Union)。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onutANRlV
年齡:28。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K8jWpEO7D
身份:自由技工。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FuQ8vqljL
晶片編號:X-784-C。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wnZWxZLsc
記憶狀態:模糊。
——模糊?
他點開細節,畫面彈出一段進入掃描記錄。那是李振雄通過身份閘口時的腦波圖像與語音對話,語氣平穩卻空洞,像是某種被預設的回應模板。
「你來自哪裡?」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SyRrZpZap
「圓方。」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gb0ZrhbNZ
「家人有誰?」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JNVDgNPE5
「……不記得。」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ViidyrO50
「來海港城的理由?」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oYMJYrRv6
「工作。」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We9xinsC4
「你還記得你是誰嗎?」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ABUGWrlcB
「我……叫李振雄。」
語音的最後一字微微顫抖,像是從某個深處被拖出來的殘響。
忠迅的手指放在螢幕邊緣,沒有繼續操作。他感覺到一種熟悉的空白——不是資料的空白,而是人的空白。
那不是失憶,而是被「抽走」。
他記得父親曾說過,最危險的不是失去記憶,而是你以為那些記憶本來就不存在。
【2|查驗失憶個案】
他決定面談。
走出辦公室時,走廊兩側的燈光依然維持著固定色溫,那種略帶暖黃的燈色原本是為了減少情緒波動,如今卻更像是一層用來掩蓋真相的濾鏡。
李振雄被安排在第五審訊室,房間內部乾淨甚至過於簡陋,一張鋼製桌子、兩張椅子、以及一組標準的腦波同步儀。
當忠迅走進去時,李振雄正安靜地坐著,雙手交握在膝上,眼神沒有焦點,仿佛整個人只是暫時借住在這副軀殼裡。
「你還記得自己的生日嗎?」忠迅問。
「應該是……六月……還是七月。」李振雄皺眉。
「你有兄弟姊妹嗎?」
「……我想有……但不太確定。」
「你記得自己喜歡什麼顏色嗎?」
「……藍色……可能是藍色吧。」
每一個回答都像是在從霧中撈取碎片。
忠迅忽然問:「你記得小時候最開心的一天嗎?」
李振雄愣住了。很久,沒有回答。然後他輕聲說:
「有一隻風箏……我記得……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
忠迅沒有再追問。他明白了。這不是一般的失憶,而是某種「記憶借殼」——一個已知的身份被植入空殼中,而原本的情感、背景、連結都被移除,只留下基本的社會功能。
這不是病。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jGtceR9SH
這是設計。
他站起來,走出審訊室時,整個走廊像是比剛才更長了一點。那是一種錯覺嗎?他不確定。但他確定的是,這個城市的記憶,正被某種力量重寫——一筆一劃,毫無懷疑地重寫。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ez6DzKIq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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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追問上級受阻
【小節引子意象】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ttD56STqd
有些問題不是不能問,而是問了也不會有人回答。更深一層的沉默,往往不是來自無知,而是來自知道太多。
那天下午,雲層低得像是壓在整座海港城的屋頂上。
方忠迅站在移民局三樓,手上拿著那份標記「模糊記憶」的個案報告,指尖因長時間壓在紙上而稍微泛白。他沒有直接使用內部網絡的通訊介面,而是選擇走上五樓——那是副局長梁耀漢的辦公層,一個通常只供高級主管與特許人員進出的空間。
他早已習慣這種空氣的變化:越往上走,冷氣越強,燈光越白,走廊越靜,牆上的廣告螢幕從city’super的折扣信息,換成了連卡佛最新的AI監控系統宣傳片。
這裡不屬於「居民」,只屬於「管理者」。
他敲了兩下門,片刻後,一道低沉的男聲響起:「進來。」
梁耀漢坐在厚重的深灰辦公桌後,手指正慢條斯理地翻閱一份紅框文件。他的眼鏡閃著光,臉上沒有一絲波動,像是早已練就將任何異常訊息轉化為無害事務的本能。
「忠迅,有事嗎?」他微笑著問,聲音裡帶著一點公事化的溫度。
「我有一宗入境個案想補充報告。」忠迅將資料遞上,「李振雄,來自圓方,入境時腦波圖異常,且對過去完全沒有記憶。初步判斷可能涉及非自願記憶重置。」
梁耀漢接過資料,快速掃了一眼,然後將紙放回桌上。他抬起頭,看著忠迅,語氣仍舊平穩:「這類狀況近來不少,可能是晶片版本升級不穩,或者轉接錯誤。」
「但這不是單一個案。」方忠迅語速略快,「我查過近三個月的數據,出現類似症狀的入境者比例上升了三倍。而且大多來自圓方、奧海城、ELEMENTS……這些區域本來屬於高記憶保護區。」
梁耀漢的眼神輕輕一收,卻立刻轉為淡然:「你不覺得這種數據查得太細了嗎?」
「我只是做我的工作。」忠迅平靜地回應。
「你的工作,是確保入境流程順利,不是調查晶片異常原因。」梁耀漢語氣仍無起伏,但語句的邊緣已經變得明確。
「如果這是系統性記憶清除——甚至是針對特定區域的有意為之,難道不應該追查?」
「你是督察,不是調查員。」
這句話如同一道牆,毫無餘地地橫在忠迅面前。他看著對方臉上的神情——那不是不在意,而是一種經歷過太多機密之後的自我封鎖。梁耀漢知道得比他多,但他選擇不說。
「還有什麼事嗎?」梁的語氣已經進入結語模式。
方忠迅沉默幾秒,搖頭:「沒有了。」
當他走出辦公室時,門後自動關閉的聲音彷彿在他腦後輕輕關上一道門。他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看著樓下廣東道上的車流,腦中浮現的不是李振雄的空洞眼神,而是父親珈瓏曾經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有啲嘢唔好問得太多。你問唔出答案,反而會畀人記住你問過。」
這句話,在他童年時聽過無數次,當時他不明白,甚至以為父親膽小。但現在,他開始明白,父親不是不敢問,而是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不是用來被知道的,而是用來被遺忘的。
他深呼吸一口,轉身準備回到三樓,心中那股不安卻像被某種力量勾住——不是來自他所看到的資料,而是來自那些他已經看不到的部分。
那些「被消失」的記錄,那些「被遺忘」的同事,那些「不應該」出現的記憶空白。
那不是個案。那是徵兆。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J6pZdCJ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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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回憶父親的警示
【小節引子意象】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iM0hdCm6L
有些聲音並不需要耳朵聽見,它們藏在記憶的褶皺裡,像一道一道被縫進童年的針線,只等你在某個夜裡重新摸索出來。
那晚,方忠迅在city’super三樓的值勤室小憩時,夢見了父親。
不是那種模糊的、只有背影的夢,而是清晰得像被投影在腦海的錄像,光影、聲音、氣味都一絲不差,甚至連父親身上的舊鐘錶油味也一併迴盪在氣息裡。
夢裡,他回到了那間位於海運大廈二樓、已關閉多年的勞力士專門店。那時候,他還很小,坐在店內的高腳凳上,雙腳在半空中來回晃動。父親正蹲在長桌下,替一枚年代久遠的懷錶更換齒輪。
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像在記錄時間,又像在提醒什麼。
「爸爸,點解你唔肯話俾人聽你做緊啲咩?」小時候的忠迅問得很直白。
珈瓏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繼續手上的動作,微微挑起眉頭,像是思考怎樣用一種七歲小孩也能明白的方式,說出一個不能被明說的秘密。
「有啲嘢……問咗,會唔記得自己係邊個。」父親低聲說,語氣輕得像是怕驚醒什麼藏在機芯裡的東西。
「點解呀?」
珈瓏抬起頭,望住他,目光裡有一種極端柔和而深沉的東西,那是一種只有父親才會有的,介於愛與警告之間的凝視。
「因為問得太多,你會開始以為你嘅身份,只係由你問過啲嘢組成。」他頓了一下,「但你唔係一個問題,你係一條時間線。記住你自己係邊個,唔好俾其他人改寫。」
忠迅當時聽不懂,只覺得父親說話像鐘錶一樣,總是要繞幾圈才會回到原點。但如今在夢裡聽見那句話,他忽然明白,這不只是一句大人的語病,而是一種警告——一種在記憶可以被編輯、身份可以被植入的城市裡,唯一能保住靈魂的方式。
夢裡的光線開始閃爍,牆上的掛鐘忽然停止,懷錶打開,一道微光從機芯中散發出來,照亮父親的半張臉。他的聲音再一次浮現:
「有啲記憶擺得太深,唔係因為唔重要,而係因為太重要……」
下一秒,一道白光閃過,整個夢境像被強行關閉的舊型投影機一樣,嘎然而止。
忠迅猛然驚醒,額頭冒著細汗,耳邊仍殘留著夢裡鐘錶的滴答聲。
值勤室的燈還亮著,牆上的時鐘顯示凌晨三點三十七分。外頭傳來city’super的冷藏送貨車機械運轉聲,與他記憶中那間勞力士店的背景音幾乎重疊。
他坐起來,緩緩地從外套內袋取出那枚父親留下的懷錶。那是一枚舊型號的瑞士錶,銀色錶殼已經磨損,錶蓋內側雕著一行詩句:「Time is not a line, but a circle of return.」
他輕輕一按,錶蓋彈開,機芯依舊運作著,只是那聲音在此刻聽來,彷彿比以往更響——或者說,是他終於聽懂了它的節奏。
「記住你自己係邊個。」
這句話此刻在他腦中回響不止,不再只是父親的聲音,而像是一種來自時間深處的提醒。
他望著懷錶,忽然產生一種奇異的錯覺——這不是一枚普通的遺物,而是一個被封存的訊息,一個等待解碼的記憶容器。
或許,父親早就知道這一切會發生。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XdOxetWPU
或許,夢不是夢,而是某種記憶的「反射」。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nO9rbLIoC
或許,他問的問題從來不是錯,而是早就被安排好要問,只是答案藏得更深。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L0mqeVy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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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父愛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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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離開不是因為死亡,而是世界的某一部分決定將他從你的記憶中抹去。遺物還在,聲音卻從未再響起。
街道上雨剛停,廣東道的柏油路面映著連卡佛燈箱殘光,像一條被時間拉長的倒影。
方忠迅走在回city’super的路上,腳步異常沉重。這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一種來自記憶深處的濕重,像是童年的一場未完風暴,在多年後的夜裏重回耳際。
他沒有選擇搭乘內部電梯,也沒有走地下通道。他刻意繞過Zara與LOG-ON之間的長廊,穿過港威商場三樓那段最偏僻、最少人經過的走道,那裡的燈光偏暗,左側是一整排灰玻璃櫥窗,玻璃後面是某些早已撤出品牌留下的空櫃與舊海報。
這樣的空間,是他喜歡的。沒有人,沒有聲音,只有自己的腳步聲與玻璃反射的身影。
他從櫃檯的臨時樓梯走回city’super的存貨間,推門進去時,空氣中濃烈的冷藏味與木板箱的陳舊氣息迎面而來。這些味道,和父親工作的勞力士店有著奇異的相似——金屬、機油、布料、歲月。
他打開自己那個藏在貨架與牆角之間的小鐵櫃,裡面只有幾件替換制服、一瓶酒精噴霧、一張皺巴巴的床單,以及一個壓在最底層的鐵盒。
他坐下,靜靜打開那個鐵盒。
裡面是一枚懷錶、一支舊鋼筆、一張泛黃的相片。
相片裡是一家三口——珈瓏、墨青嵐、與年幼的自己。他記得這張照片是母親堅持留下的,拍攝於玩具反斗城外的大玻璃窗前,那時候海港城還未封閉,陽光可以直接穿過整個L字形結構,照進每一層的店鋪與走道。他父親的笑容不多,但那天,破例地笑了。
他將照片拿起,輕輕撫過父親的臉。那種紙張的粗糙與指尖的體溫交疊交錯,形成一種說不清的觸感——像是遺失,也像是尚未完全失去。
「爸爸……」他低聲喃喃,聲音幾乎聽不見。
這句話他已經很多年沒說出口了。在這座城市裡,說出這種帶有情感的詞彙是一種奢侈,甚至是一種危險。情感會讓你被記住,而記住,會讓你被清除。
他拿起懷錶,錶殼冰涼。那枚錶他從不戴在手上,因為他知道,一旦它被發現、被掃描,就會被標記。這枚錶裡藏著某種屬於珈瓏的記憶結構,他還未解開,但他知道它重要,重要到只能用來「感受」,不能用來「使用」。
他靠在牆邊,閉上眼睛,讓那微弱的滴答聲在耳際慢慢轉動。
他想起父親替人修錶時的姿態,總是專注、沉默,像是在和時間低語。他記得有一次,他問父親:「你點解咁鍾意鐘錶?」
父親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把一顆極小的齒輪放進錶芯,然後說:「因為鐘錶唔會唔見咗時間,只會有人唔記得睇佢。」
那時他不懂,但現在,他懂了。
他睜開眼,看著眼前昏黃的倉庫燈光,那些光線像是從過去透過來的縫隙,照在他臉上,也照在那枚懷錶的銀面上。
他忽然覺得,自己所有記得的東西——父親的聲音、母親的笑、舊店的味道、玩具反斗城的玻璃窗——都像是這座城市裡最後一塊未被改寫的記憶碎片。
而他,是那塊碎片的守護人。
他抱緊自己,像是在抱一個早已不在的父親,又像是在抱那個不敢遺忘的自己。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SaJfajL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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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疑團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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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的消失不是錯誤,而是意圖。當你發現一段歷史不見了,那不是歷史忘了自己,而是有人決定你不該記得。
第二天凌晨五點,方忠迅沒有睡。
他坐在city’super後方倉庫改裝的小辦公桌前,身邊堆著幾十份紙本入境舊檔案,灰塵與冷氣交織出的氣味讓人難以分辨時間的流逝。他的眼睛有些乾澀,視線緊貼著每一份表格上的微細異常——不是錯字、不是資料錯位,而是某種刻意的「過度正確」。
那種資料的乾淨,不是正常的行政程序,而像是經過清洗後的記憶——乾淨到沒有任何可供懷疑的痕跡。
他翻到一份來自「圓方」的居民資料,標示入境時間為4月12日,身份為「基層技術員」,晶片序列號碼、健康指數、情緒穩定度一切正常。他打開舊系統備份,試圖調出當日的掃描影像,但主系統提示:「該段紀錄已遷移至主機伺服器L-0,無授權存取。」
他嘗試使用高層備用代碼解除限制,但系統只回應:「操作已觸發審計程序。請等待授權審核。」
他心知這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權限問題——或者說,是刻意的分類。
他打開另一份資料。再一份。再一份。每一份都曾經出現在他記憶中的某位居民、某次面談、某個場景。但當他想要確認這些人的真實背景時,資料卻像被一層透明的膜隔開,只能看到表面,無法進入核心。
——像是記憶的樣板。
他想起李振雄那句:「我記得有風箏……但唔知嗰個係咪我嘅回憶。」
他忽然意識到,這些人或許不是真的失憶,而是被「賦予」了某種預製的記憶框架。他們記得一些東西,但那些東西卻不是他們的。而真正屬於他們的記憶,已經被封存、篡改,甚至徹底清除。
他深吸一口氣,打開一個更舊版本的備份系統——那是他父親珈瓏留下的舊資料庫,儲存在倉庫牆角一部退役的獨立終端機中。那台設備早已不與主網聯通,由幾段未知代碼與一枚舊型晶片驅動。
他輸入父親留下的密碼:「Q-LONG-1979」。
螢幕閃爍一下,進入主介面。
資料庫裡儲存的不是完整的入境資料,而是一段段以「記憶破綻指數」排序的標示記錄——這是珈瓏設計的一種非官方演算法,用於檢測個體記憶與身份敘述之間的矛盾程度。
方忠迅看著那些指數:21%、38%、72%、94%。
其中一筆標示為「特異異常」,指數達99.7%。他點開,系統顯示:
居民編號:A-0012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v4jJSTACe
輸入身份:梁志傑(F區移民局督察)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K5CiTKP1Z
現狀:已失聯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15bRMSlS3
備註:記憶結構重疊,疑似雙重植入,建議封存
——他愣住了。梁志傑是他兩週前還在茶水間聊天的同事,怎會……
他繼續往下看,另一筆資料赫然標示為:
居民編號:A-0039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n2BdkxoSX
輸入身份:李振雄(技工)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iduuTmKal
現狀:存活,記憶重建中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qFRBGnSJe
備註:尚未完全同步,情緒指數偏低,建議觀察
這不是資料庫。這是某種實驗的觀察報告。
他的手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他忽然意識到,整個移民局——甚至整個海港城的入境系統——可能早已變質,從身份管理機構變成一個無聲的記憶工廠,而他,竟是這座工廠的守門人,卻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守護的是一座記憶的墳場。
他合上終端機,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冷藏機組偶爾發出的嗡嗡聲,像是某種深層迴響。
他忽然明白,這不只是失憶潮,而是一場精密的「記憶篩選工程」。
而父親……早已預見這一切。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FsrhgZAG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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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與無愁分享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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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真正重量,不在於黑,而在於無人可言說。當你終於找到一個願意聽你說話的人,那不只是幸運,那是抵抗遺忘的開始。
city’super酒吧,凌晨一點五十三分。
這裡已經不再對外營業,門口的電子看板早已熄滅,只剩吧台上方那盞泛黃的吊燈,悠悠地投下一圈溫柔的光暈。空氣中混著舊木地板的氣味與威士忌殘餘的辛香,像一種無聲的庇護。
方忠迅推門進入時,無愁正坐在吧台裡,雙手交叉靠在桌面上,前方放著一杯已經冷卻的黑咖啡。他沒有回頭,只是用平靜的語氣說了一句:「你今晚比平時晚了十三分鐘。」
「資料查得太深,差點出唔到倉。」忠迅走到吧台前坐下,摘下外套,肩膀微微下沉,像是終於卸下了什麼。
無愁將那杯冷咖啡推到他面前,又倒了一杯新酒給自己。
「咁講吧——你今晚查到啲咩,值唔值得我開支好酒?」
忠迅沒有立刻回答。他先喝了一口咖啡,苦澀在舌根打轉,像是某種現實的提醒。他望著無愁,眼神比平日更沉:「我懷疑……整個移民局,甚至城內入境系統,都唔淨係係紀錄資料咁簡單。」
「講下去。」
「我發現幾個入境者,記憶結構有重疊跡象。外表、身份、序號冇問題,但內裏記憶像係同一套模板複製返嚟。佢哋講起童年、家庭、喜好,全部都係咁——模糊、無感情、無細節。就好似……有啲嘢被統一包裝過。」
無愁輕輕點頭,像是在聽一首老歌的副歌重複出現。他低聲道:「我早兩個禮拜都有個熟客,前身係圓方嘅舞台技工,啱啱入城,話自己係嚟投靠親戚,但講唔出親戚名,連自己住過邊都唔記得……後尾就唔見咗。」
「佢叫咩名?」忠迅問。
「李振雄。」
空氣凝住了。
忠迅幾乎無聲地說:「我就係審過佢。」
兩人對望數秒,無愁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緩緩放下杯子,像是終於下了某個決定。
「你覺得呢啲人,係純粹失憶,定係……被改寫?」
忠迅低聲說:「而家我唔敢講係邊一種,但我可以肯定——佢哋唔係自己選擇變成咁。係有一隻手,喺背後操作緊。」
「連卡佛?」無愁試探。
「唔止。」忠迅搖頭,「我查到一啲舊資料庫,係我老豆當年遺留落嚟嘅備份。入面有一套演算法,唔係用嚟登記資料,而係用嚟評估記憶破綻。佢好似早就知道會有一日,有人會以假身份、假記憶入侵成個城市。」
「即係你話……你老豆早已預料到失憶潮?」
「唔只預料到,甚至可能……佢參與過某部分設計,之後反對,先被清除。」
無愁沉默良久,然後從吧台下抽出一支已經封塵的錄音機。
「你記唔記得你細個嗰時,成日嚟我舖頭搵你老豆?有一晚佢留低過一段錄音,畀我保管,話只要你有一日開始『問問題』,就可以播俾你聽。但我一直唔敢開,怕自己會記得啲唔應該記得嘅嘢。」
方忠迅望著那支錄音機,心跳忽然亂了節奏。
他接過,雙手微微顫抖。
「今晚……係時候播嚟聽。」他低聲說。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mnJSgfe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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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半驚夢
【小節引子意象】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XEYtK6QYE
夢不是逃避,而是記憶的自我修復。當現實無法承載真相,夢會將它藏起來,等待你有勇氣再次打開。
凌晨三點十二分,city’super倉庫上方的臨時休息室靜得可以聽見燈管在氣流中微微顫動的聲響。
方忠迅躺在折疊床上,懷裡緊抱著那台舊錄音機,指腹還留有剛才按下播放鍵時的壓力餘溫。
錄音內容很短,只有兩分鐘——但那兩分鐘,像是一把藏在血脈中的鑰匙,打開了一道他以為早已封死的記憶門扉。
錄音裡,珈瓏的聲音比他記憶中更蒼老,也更堅定。
「阿迅,如果你聽緊呢段錄音,即係你開始懷疑——懷疑你眼前見到嘅世界,有啲唔啱。」
「我唔知你會喺邊一日聽到,但你要記住,唔係所有嘢都應該記得——但你唔可以唔知自己係邊個。」
「記憶唔係單純記住發生過乜,而係你點樣知道自己有冇活過。」
「如果有一日,連你自己都開始懷疑你係咪真係經歷過啲嘢……你就要搵返你最初記得嘅聲音、氣味、觸感——因為嗰啲,冇得複製。」
錄音到此結束。沒有告別,沒有解釋。
只有沉默。
他在錄音結束後的十多分鐘內,什麼也說不出。只是把錄音機放在胸口,眼睛睜著,像是在等什麼從天花板掉下來——一個答案,一段回應,或是一個他早就遺忘的名字。
然後,他睡著了。
夢來得很快,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潮水。
他站在一個霧蒙蒙的空間裡,四周什麼也看不清,只聽見遠方有鐘錶滴答聲,像是從無數層牆後滲透出來的回音。他低頭,發現自己手上拿著那枚懷錶,秒針每跳一下,腳下的地面就裂出一道細縫。
他開始奔跑,不知跑向哪裡。地面像玻璃一樣碎裂,時間變得不連續,空間像被重新編排。
忽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霧中傳來:「阿迅,你記唔記得你第一次問我咩係『真實』?」
他轉過頭,霧中走出一個人影。是珈瓏。
但這不是現實中的父親,而是他記憶中那個穿著白色修錶圍裙,眼神清澈又疲憊的男人。他的臉上沒有現在這個城市的陰影,只有一種奇異的溫柔。
「我記得。」忠迅輕聲說。
「你當時話,真實應該係唔會變嘅嘢。」珈瓏微笑,「但你而家知,真實係啲你願意為佢流眼淚嘅記憶。」
「咁……如果啲記憶係假嘅呢?」
「咁你要問自己,你流緊嘅淚係真定假。」
珈瓏走近他,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阿迅,唔好俾人改寫你。記住你經歷過啲咩,記住你點樣失去,點樣懷疑,點樣痛。嗰啲嘢,冇得複製。」
他想說話,卻發現自己突然無法發聲。懷錶在手中發出微光,秒針停止,時間凝固。
珈瓏的影像像霧一樣開始崩散,最後只剩一句話留在耳邊:
「你要記得我,唔係因為我係你老豆,而係因為……你記得我愛你。」
方忠迅在淚光中驚醒,懷錶還緊握在手中,錄音機靜靜躺在他胸前。
天已微亮,倉庫窗簾未拉,第一道晨光穿過紙箱縫隙映在他臉上。
他坐起,擦乾眼角,深吸一口氣。
他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不能再只是觀察者。他必須行動。
因為他不只是記得。他開始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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