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酒吧日常
他習慣凌晨三點後才關燈。
city’super酒吧的最後一盞燈,是吧台下方那盞嵌在木櫃裡的舊日式壁燈,罩子微黃,燈泡已用了十年,光線總是帶著一種疲倦的溫柔。無愁蹲在吧台後,擦著一隻玻璃杯,手指沿著杯口轉圈,彷彿在測量一段無聲的旋律。
外面廣東道的車聲早已停歇,整個港威商場像沉入水底的巨獸,偶爾傳來空調系統深處運轉的低鳴,像是這座城市最後的呼吸。他望向對面牆上的黑膠唱片——Miles Davis、張學友、Thelonious Monk、Beyond——每一張都薄薄一層灰,像是被時間冷藏的記憶。
今晚的人不多。只有三個熟客,一個睡倒在沙發椅上,另一個靠在牆邊抽著電子煙,還有一個坐在吧台最角落的位置,一言不發地喝著啤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沉默方式,而無愁總能聽見那些沉默裡未說出口的旋律。
他喜歡這樣的時刻。
不是因為安靜,而是因為在這樣的夜裡,沒有人問他為什麼還活著。
他洗完最後一個杯子,將它倒扣在抹布上,動作緩慢而謹慎。那是一種習慣,也是一種儀式。在這座城裡,人們已經不再相信儀式,但無愁仍然信。他相信每個杯子都記得喝過它的人的故事,每道指紋殘留的汗印,都比政府發出的電子身分碼更真實。
有時他會想,這間酒吧是不是地下世界最後一片「未被改寫」的空間。
沒有晶片讀取,沒有臉部掃描,沒有語音紀錄。只有音樂、酒、昏黃的燈光,以及那張從來沒有掛上價格的舊唱片牆。
他走到音響前,放下一張舊黑膠唱盤。《Round Midnight》。低沉的鋼琴聲緩緩響起,像是從地底某個被封存的隧道裡傳來。他坐回吧台,點了一根煙,煙霧在燈光下盤旋,像是無法落地的思緒。
這晚,他沒打算問任何人為何來,也沒打算告訴任何人他經歷過什麼。
他只想讓那段旋律,把城市的疲憊溫柔地包起來,放進記憶的抽屜,再鎖上。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qHmbmvU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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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舊香港唱片店回憶
有時候,他懷疑那段日子是不是真的曾經存在過。
「香港唱片」,那三個字如今只剩下模糊的紙張與殘留的音符,像一場太過明亮的夢,醒來後反而記不起細節。那是十七年前,他還年輕,剛從監獄出來不久,滿腔熱血,懷著一種幾近天真的理想——他想重建一個屬於聲音、節奏與自由的空間。
地點選在海港城海洋中心與港威之間的轉角位,一間當時被丟空的舊店面。那裡原本是一家法國化妝品牌的櫃位,牆上還殘留著香水瓶的輪廓。無愁將那些白牆刷成深藍,掛上從舊九龍城寨淘來的木質層架,一張張黑膠、一套套音響器材、一盞盞黃銅吊燈,像是他記憶裡那個香港的倒影——不完美,卻滿是靈魂。
他記得開業那天傍晚,爵士樂隊在店外即興演奏,薩克斯風與貝斯在廣東道上方繞旋,吸引了不少行人駐足。還未入夜,整條長廊都塞滿了人,有人跳起舞來,有人只是靜靜閉眼聽著,像是這座城市久違地允許自己放鬆一瞬。
那天,他第一次覺得,聲音比金錢更有力量。
唱片舖不賣新歌,只賣記憶。他堅持主打「舊香港聲音」:王菲、張國榮、Beyond、陳百強、葉麗儀,配上西洋爵士與藍調,偶爾還有黑膠限定的電影配樂——王家衛的,杜琪峯的,甚至是早年港產驚悚片裡的電子合成曲。他說這些聲音是「城市的底噪」,是被時代遺忘的主旋律。
顧客裡有年輕人,也有老一輩的藝術家,有人來買唱片,有人純粹來坐著聽。有時他會在櫃台後點起一支煙,與客人聊一段關於哪一張專輯的鼓點最細緻,或是哪一首歌的間奏藏著製作人未署名的吉他手。空氣中混著尼古丁與黑膠的味道,那是他最熟悉的香氣。
後來連卡佛的記憶晶片政策開始推行,城市漸漸變成一個由代碼與控制組成的網。他的唱片舖開始被標記為「非必要娛樂空間」,租金翻倍,限電、限聲、限人流。他記得最後一天營業時,他將最後一曲設為《Autumn Leaves》,整首曲子播放時,店裡只剩一盞燈與他自己。
那天他沒掉眼淚,只是靜靜把最後一張唱片擦乾淨,封入紙套,放進木箱。那木箱現在還藏在city’super酒吧的地板之下,標上「1978–2041」,沒人知道那是什麼,但他知道,那是一段他無法說出口的過去。
他常想,如果當年沒有那間唱片舖,或許他早已徹底淪為另一種人。那段時光讓他記得,自己曾經相信過這座城市的聲音,也曾經,用音樂去愛過世界。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ro7GlY8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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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珈瓏的救贖
每當他想起珈瓏,腦海裡浮現的不是那張溫和的臉,也不是他修鐘錶時那雙穩定的手,而是那年獄中陰冷的探監室,滿牆剝落的油漆與鐵窗外一束不合時宜的陽光。
那天的陽光,是他在獄中兩年來第一次覺得刺眼。
那時的他,二十三歲,剛入獄兩週,臉上還掛著未散的傷痕,胃裡還殘留著毒品離體的反應。他被控偷運晶片、非法藏毒,以及涉嫌參與地下「記憶黑市」的交易。那個案子本該讓他關個十五年起跳,但就在他準備放棄辯解、自我放逐的那個早晨,警衛通知他有人來探望。
他以為是誰來嘲笑他,沒想到走進來的是珈瓏。
他記得那一刻的錯愕。這個男人他只見過一次,是在幾個月前的一場市民講座上,珈瓏當時是政府委託的晶片倫理審查代表,講了一小段關於「技術與人性不能互相吞噬」的話。那時無愁坐在後排,偷抽煙,對那些話根本沒放在心上。
卻是這樣一個人,在他人生最黑的時候,來到他面前坐下。
「你叫無愁,是嗎?」珈瓏開口,語氣不急不緩,像是在面對一個學生,而不是一個剛被捕的罪犯。
無愁沒說話。他覺得這一切是某種陷阱,一種高層的心理實驗。
「我看過你的紀錄,也看過你母親留下的信。」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他全身的防備。他的母親在他十六歲那年因心臟病過世,那封信他從未公開過,卻在警局調查時被當作背景資料提交。他沒想到有人會看,更沒想到有人會記得。
珈瓏從文件袋中抽出一張紙,遞給他。他不敢接,只是盯著那張紙上熟悉的筆跡——「兒子,無論你身在何處,請記得你還有選擇。」
「你還有選擇,無愁。」珈瓏說。
那一刻,他的喉嚨發不出聲音。
在隨後的幾週內,珈瓏請律師團隊為他重審案情,主張警方在拘捕過程中程序瑕疵,並提供了一份他過去在「音樂復健計劃」中的表現紀錄。這些資料本無力撼動整個司法系統,但在城市動盪、AI法官尚未全面接管的過渡時期,奇蹟偶然發生。
他被提早假釋。
出獄那天,珈瓏親自來接他。他還記得自己走出獄門口時,陽光灑在對方的肩頭,像是一層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光。
「你想去哪裡?」珈瓏問。
無愁當時沒想太多,只答:「聽音樂。」
那天他們一同走進一間二手唱片店,坐在舊沙發上,一連聽了三張黑膠。那是他第一次感覺到音樂不只是逃避的藉口,而是一種真正的重生。
從那天起,他知道自己欠這個男人一條命。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sqgSXvH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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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自己的墮落
無愁一直記得那晚的雨。
不是因為雨特別大,而是因為那場雨裡,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殺了一個人,而且,是「無意中殺死」,這五個字,比「謀殺」還更難承受。
那年他十九歲,還未有「無愁」這個名字。街坊叫他阿樂,混跡於新港中心地底的遊戲機中心與金錢換碼處之間,幫人送貨、換幣、跑腿。哪裡有錢賺,他就往哪裡鑽。有時是走私香煙進海洋中心的高級樓層,有時是替客人運毒品到樓梯底的藏櫃。那是個沒有規則的世界,只有生存與更快的速度。
他有個朋友,叫阿全,比他小一歲。兩人一起長大,從跳樓梯、偷可樂,到一起跑「黑碼」任務。他們有過很多次差點被抓的經驗,也有過幾次被打到滿身是血的夜晚。但彼此從未背叛過對方。
直到那一次。
那是一宗錯綜的晶片走私案,目標是將一批未經註冊的「記憶模組」送到LCX地下層的一個改裝診所。阿全負責取貨,無愁負責在海運大廈轉接中繼。他們都以為只是例行的買賣,沒料到那批晶片其實是連卡佛內部實驗品,含有不穩定的神經植入資料。
當警察與宗教特勤部隊同時出動時,他們兩個根本來不及反應。
無愁跑了。他還記得,轉過海運大廈那道玻璃旋梯時,他聽見阿全在後頭喊他的名字。然後,是一聲槍響。
他沒回頭。
他一直以為阿全只是被捕。直到三天後,他從地下「記憶寄存館」的黑名單中,看到阿全的名字被標註為:「記憶被回收,身體已處理。」
那一刻,他吐了整整一夜。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用過本名。他開始叫自己「無愁」,像是為自己強行戴上一副面具,一副不會再為任何人流淚的臉。
但他知道,那只是謊言。他愁得很。每次地下鐵從海港城開往尖沙咀的時候,他都會在車窗玻璃裡看見阿全的臉。那張臉不帶怨、不帶恨,只是靜靜看著他,像是問:「你還記得嗎?」
他記得。他記得每一個錯誤的選擇,每一次沉淪、每一筆黑錢、每一次讓自己更像一個不應該活著的人的決定。他記得他曾經販毒、走私、收保護費、毆打無辜,只為了在階級金字塔的某一層稍稍站穩腳跟。
他最記得的是,有一次,他親手將一名欠債青年按進city’super停車場的水槽裡,直到對方不再掙扎。事後他說服自己那只是「過失」,但他知道,那是他選擇的暴力。
他曾經想自殺。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厭倦。但他沒有。他覺得那太容易了,太像是為自己開脫。
直到珈瓏出現,直到方忠迅出現,他才開始明白,「贖罪」不是一場終點,而是一條必須不斷走下去的路。
那條路很長,很黑,很靜。
而他,還在走着。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Fq9uEEvq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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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與方忠迅夜談
那是凌晨三點又十五分,city’super的冷氣系統剛轉入夜間循環模式,整條港威商場三樓的通道像被封存在一個沉睡的玻璃箱裡。無愁剛放下最後一瓶擦拭過的烈酒,吧台上的燈投下溫黃光斑,像是時間靜止在一張被遺忘的唱片封面上。
門推開時沒有警示聲,只有一陣微涼的氣流,以及那雙他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聲。
「你來得比我預期的晚。」無愁沒有抬頭,只是繼續擦着吧台,語氣像是對一段旋律的延伸,而非真正期待回應。
「剛巡完Zara那邊。」方忠迅坐下,身上還穿著那件泛舊的深藍外套,肩頭濕了一塊,像是剛經過某段漏水的走廊。他的臉色疲倦,眼神卻比平日更沉了幾分。「看到一個女孩,停在玻璃前看了很久,像在等什麼。」
無愁替他倒了杯酒,是一種有點苦的麥芽威士忌,喉頭不燒,但餘味像舊事——不會立刻記得,但總在沉默裡浮現。
「你覺得她在等什麼?」無愁問。
方忠迅沒立刻回答。他只是看著那杯酒,像是看著一段無法說出口的記憶。
「可能是等一個從沒出現過的人。也可能,是她自己。」
無愁不語。他懂那種等待。他也曾經,在海港城最西端的欄杆邊,等過一個早就被記憶洗掉的小孩回來。他等過母親的聲音、等過阿全的背影、等過那張已經不會再響起的黑膠唱片。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記憶真的能被完全清空,會不會比較幸福?」方忠迅忽然問,聲音低得像是怕驚動什麼。
「幸福?」無愁笑了,輕得幾乎沒有聲音,「要是我能忘記阿全的臉,也許我就不會在這裡擦酒杯。但也許我就真的沒了。」
「沒了?」
無愁抬頭,眼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靜,「是啊,沒了。沒了罪,也就沒了贖罪的理由了。」
方忠迅沉默地喝了一口酒,眼角的神情微微一震,那不是痛苦,也不是理解,而是一種靠近邊緣的共鳴。
「我一直在想,父親到底留下了什麼給我。」他說,「那些密碼、那些筆記、那些懷錶……是不是只是他找不到說出口的愛?」
「他留下的不是愛,是責任。」無愁說,「珈瓏……他知道這個城市會失憶,所以他留下的每一樣東西,都是讓你記得的方式。」
「可我記得了又怎樣?我能改變什麼?」
「不是你能改變什麼,而是你還願不願意記得。」無愁將酒杯推近他,「這城市已經沒幾個人記得真實了。你要是不記,我們就真沒了。」
那一刻,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爵士樂在背景裡緩緩轉起,是一首《Blue in Green》的黑膠版本,鋼琴聲像水滴落在深井裡,微弱卻持久。燈光在兩人之間投出模糊的陰影,那陰影裡,有父親的身影、母親的筆跡、朋友的死亡、城市的沉默。
他們都知道,這場對話不為解答,只為彼此還能坐下來,說出那些還沒被改寫的片段。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nfQU0iv5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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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城市階級的無奈
無愁總覺得,酒吧是一面鏡子。
不是那種貼在牆上的玻璃,不是能映出人臉、修飾髮型的那種,而是能映出一座城市形狀的鏡子。夜深人靜時,它會把整個海港城的階層輪廓,一條條,一層層,毫不留情地投射在吧台上。
今天是週五,city’super酒吧比平常熱鬧。從港威三樓的LOG-ON方向走來的,是一群穿著lululemon運動服的年輕女人,大概剛下完瑜伽課;從Uniqlo與Fortress那頭進來的,是幾個剛打完工的臨時工人,背著破舊的帆布背包,臉上還掛著汗水。他們都在這裡坐下,喝著不同價位的酒,說著不同語言的沉默。
無愁站在吧台後,不動聲色地觀察他們。
那位穿著Dior襯衫的中年男子,習慣點蘇格蘭威士忌,不加冰;他總是坐在最靠近牆的角落,一邊望著牆上的名人唱片封面,一邊用沉默逼退任何靠近的話題。他從不主動說話,但總會留下一張高額小費,就像是一種階層的說明書——我不屬於這裡,我只是暫時借住在你們的世界。
無愁知道他叫什麼,也知道他是連卡佛L2樓層的品牌顧問,但從不叫他名字。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來自Zara樓層倉儲部的女工,叫阿蓮。她點最便宜的啤酒,一瓶能喝兩個鐘。她每次下班都會來,總是靠著牆坐,手裡攪動著沒有冰的杯子。她從不看別人,也從不期望別人看見她。
有一次,無愁問她為什麼每天都來。
她只淡淡說:「因為這裡沒有鏡子。」
那句話像是在他心裡扎了一根針。
他開始注意到,這些人來到酒吧,不是為了醉,而是為了暫時不被看見身份。因為在這座由品牌與晶片構成的城市裡,連你喝什麼、坐哪裡、用什麼口音點酒,都早已成為一種階級標籤。
而這間酒吧,是少數還能讓人選擇「做誰」的地方。
但他也知道,這只是幻覺。
因為無論是穿lululemon的女孩還是穿油漬圍裙的修理工,走出這扇門的那一刻,他們仍會被系統掃描、被品牌編碼、被身份重構。他們的記憶會被AI歸檔,他們的選擇會被算法預測,沒有一個人能真正選擇自由。
包括他自己。
他曾經站在這個城市金字塔的底部,也曾因為短暫的資源與背景站上中層。他知道那種階級流動的虛假感,就像一部不會倒退的電梯,你以為自己在上升,但其實只是站在某一層樓的鏡子前,看著另一個版本的自己。
這晚,他替阿蓮倒了第二杯酒,沒收錢。
阿蓮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頭。
無愁明白,那不是感激的點頭,而是一種在高牆夾縫中彼此確認存在的方式。
這樣的夜,他看見了城市的全貌——不是那座建築,而是那張分層的臉:一張被標價、被封裝、被預設命運的臉。
而他,仍舊站在這張臉的陰影裡,擦著酒杯,聽著爵士樂,像個不屬於任何階級的幽靈。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26Xfgv4U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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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成為知情者的痛苦
那聲音,是從地板縫隙下傳上來的。
不是什麼清晰的話語,也不是機械的震動,而是一種無法準確界定的低頻——像是人類耳朵難以捕捉的語言碎片,又像是某種記憶被抽離時留下的殘響。無愁蹲在吧台後,手指本能地壓住腳下那塊鬆動的地磚。他已經太熟悉這種聲音了。
那是暗道在說話。或者說,是有人在暗道裡說話。
他沒立刻動作,只是關掉了音響,讓爵士樂留下最後一個延音孤懸在空中,像一滴尚未落地的水珠。整間酒吧頓時陷入一種不自然的靜。牆上的黑膠封套微微顫動,像是被從地底升起的氣流撫過。
他站起來,走到酒架後的儲藏室角落,打開那扇早已被塵封的木門。那是city’super地下通道的舊入口,早年用來運貨,後來被AI監控標記為「非必要空間」而封閉。只有他知道,這裡的牆後藏著一條通往港威東翼地下層的維修井道——沒有監控,沒有晶片感應,連AI也無法追蹤。
他沿著樓梯往下,每一步都像是在穿透自己過去的影像。那些夜裡他曾從這裡走出去,帶著走私貨、毒品、記憶模組,也曾在這條道裡藏過躲避追捕的少年、燒毀過不能留下的紙張。
但今晚,樓梯盡頭的空氣不同了。
他停在轉角,貼近牆壁。前方傳來幾個人的對話聲,細碎、急促,似乎有人正用舊式語音干擾器協助通話,聲音有時裂開,有時融合成一團模糊的濁音。他分不出說話的是誰,但聽得出來,那不是普通的走私交易。
「……晶片更新週期提前……連卡佛不信任我們……」
「……要在下次清洗前,完成交接……不然整批失憶者會失控……」
「……你確定無愁那邊還未起疑?」
他的心跳一瞬間靜止了。
他沒有移動,甚至不敢呼吸。他不知自己是被誰出賣,他更不知自己還能信誰。但他知道,這不只是地下市場的交易,也不只是某個階級的陰謀——這是一場即將席捲整個海港城的記憶戰役,而他,已無法置身事外。
他悄然撤回,關上木門,回到酒吧時,牆上的黑膠唱片還在微微震動,彷彿剛才那一切從未發生。
他坐回吧台,重新開啟音樂。《’Round Midnight》緩緩流出,那熟悉的鋼琴聲像是在對他說:你知道得太多了,但還不夠多。
他點了一根煙,煙霧在燈下盤旋。他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命運的斷層邊緣——再往前一步,便是無法回頭的深淵。但他也知道,這城市還需要有人記得那些不該被遺忘的事。
即使,那會讓他失去最後的自由。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KGMAZzc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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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深夜自省
夜裡的city’super像一座被抽空的劇場,貨架安靜得像陳列著某種失效的記憶。燈光從天花板灑下來,照在酒吧的玻璃杯、櫃台、牆角,那些白天被忽略的灰塵與刮痕,此刻全都浮現,像是城市的皮膚在深夜裡泛起的真相。
無愁戴上手套,一邊擦拭酒杯,一邊反覆播放著那張他最熟悉的黑膠唱片——Bill Evans的《Waltz for Debby》。琴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又像是從他的胸腔裡洩出,一個音、一個音地,織進清理的節奏裡。
他擦得很慢,像是害怕打破什麼,也像是把某種無法言說的情緒握在手裡。
吧台鏡子裡映出他的臉,老了,消瘦了,連眼神裡的光也黯淡了。他記得自己年輕時也曾有過一雙不肯低頭的眼,但這些年來,那雙眼被命運一點點削平,如今只剩下沉默與夜色。
他靜靜地望著那面鏡子,忽然有種錯覺,好像裡面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個活在平行記憶裡的自己——那個沒有賣過毒品、沒有逃走、沒有害死阿全的自己,那個在唱片舖裡笑著擦唱盤、對客人說「這首鼓點很乾淨」的自己。
但他知道,那個人早就死了。
現在的他,是在贖罪的幽靈。
他將擦好的杯子一個個排列整齊,手指劃過玻璃邊緣,發出輕微的顫音。他忽然想起珈瓏曾說過一句話:「音樂是時間的和解方式。」當時他不懂,只覺得那話太文藝,太不像一個修錶師傅該說的話。但現在,他明白了。
這些年來,他活著的方式,就是用音樂一點點和解自己的時間——那些錯過的、犯錯的、無法挽回的時間。
他打開老舊的木櫃,拿出那個藏了二十年的木箱。箱子上寫著「1978–2041」,裡面是他關掉「香港唱片」那天封存的最後一批黑膠。他抽出其中一張,是黃凱芹的《舊情復熾》,唱針放下的瞬間,他忽然想哭。
但他沒有。
他只是坐下,望著窗外的夜色,望著玻璃上的倒影,望著那個被記憶困住的自己。
「我還能贖罪嗎?」他在心裡問。
沒有人回答。
但音樂還在放,指針還在轉,酒杯還在反光。城市還沒醒,他還沒死。
也許,這就是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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