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青年珈瓏的日常
夢,是從秒針開始的。
方忠迅站在勞力士櫥窗前,雨灑在玻璃上,水珠沿著品牌標誌滑落,模糊了裡面那一座中空的機械宇宙。玻璃內映著一個年輕的背影,穿著深藍色工作服,低著頭,用一根細小的鑷子調整一塊直徑不到兩毫米的游絲。
他知道那是父親,年輕時的樣子——珈瓏。
每一次夢境來臨時,方忠迅總會先看到這個畫面:青年珈瓏坐在勞力士店後室的長木桌前,桌面上擺滿了拆解開來的腕錶零件,像是一場時間的解剖手術。齒輪、彈簧、寶石軸承,每一件都小得幾乎無法用肉眼辨識,卻都在珈瓏的手中安靜地回到它們應有的位置。
房間裡沒有音樂,只有時間的聲音——滴答、滴答、滴答,是數十只錶同時走動的和聲。
這不是夢幻,而是某種比現實更具秩序的空間。
珈瓏的手法極其精準,像是與時間本身訂下了某種契約。他不急、不躁,連眼睛都不會眨太久,彷彿一眨眼,時間便會逃逸。他的世界只有兩種節奏:靜與動,收與放,與這個喧囂、被高牆壓縮的城市毫無關聯。
但方忠迅在夢裡卻能感受到那份孤獨。
他看著父親身後的牆,一張張掛鐘整齊排列,每一個時區都有自己的節奏,倫敦、日內瓦、東京、舊金山、香港——但無一例外,分針都停在十一點五十九分,像是全世界都在等待那最後一擊。
珈瓏繼續修錶,桌上那只懷錶的機芯像一座微縮城市,密密麻麻的齒輪如同街道與命運的交錯。他用細針點了兩滴機油,彷彿是在為記憶上油潤滑。
他忽然停下手,抬頭凝視牆上那只標著「海港城」的特製鐘錶。
「時間不會停下,但時間也從不前進。」他輕聲說。
那聲音透過夢境傳到方忠迅耳中,像是從很遠的過去穿越來的呢喃,也像是一種警告。
他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單純的回憶,而是某種由記憶碎片拼湊出的道路,一條將他引向父親遺留密碼與過去真相的路。
珈瓏拿起那只懷錶,輕輕關上,聲音清脆,像是鎖住了一段不願被打擾的歷史。
方忠迅靠近一步,想要看清那只懷錶的表面——
畫面忽然一轉,夢境像是被人從某處剪斷,斷口處浮現一片白光與書頁翻動的聲音。
下一場夢,將從一個午後開始,一個名為墨青嵐的名字,帶著父親的舊錶走進勞力士店的午後。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eD3ifRW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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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墨青嵐的出現
那是一個潮濕的午後,風從維港的方向緩緩吹進海運大廈,懸掛在勞力士店入口外的旗幟只微微晃動,像是一段剛剛被記起的往事輕輕顫抖的邊緣。店裡的冷氣依舊運作得極為規律,濾出的冷風掠過玻璃展示櫃,將每只腕錶表面的指針和光線打磨得近乎無塵。
珈瓏正低頭替一枚1967年的勞力士Datejust調校快慢,這只老錶的游絲有些疲弱,內部零件受潮,他得一點一點將它拆開,擦乾,再重新上油。
而就在他專注於齒輪的咬合角度時,門上的風鈴輕響了一聲。那不是人工聲控的提示音,而是他親自裝上的一枚舊式機械響鈴,聲音輕微、清澈,像是某種過時了的禮貌。
他抬起頭,然後看見她。
那是一個細雨後初晴的午後,她穿著墨綠色的長風衣,肩頭濕了一半,手中握著一只老式懷錶,銀色殼面在燈光下閃著淡淡的光。她站在門口沒有立刻走進來,只是凝視著店內的鐘錶牆,彷彿在與那些時間打招呼。
「這裡可以修錶嗎?」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經過訓練的平穩與距離感。
珈瓏點點頭,示意她走近。
她將懷錶放在他面前,指尖幾乎沒有接觸到玻璃,只是輕輕一放,優雅得像一種儀式。
「這是我父親的錶。」她說,「停了。很多年不動了,我不知道它還能不能恢復……」
珈瓏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那枚懷錶,銀殼上刻著一組極精細的浮雕圖案,是一只展翅的夜鷹,羽翼交錯處有一枚微小的三角符號——那是黎明會早期的家族紋章。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打開錶蓋,開始查看。
「這是舊制瑞士手工錶芯,FHF 69系列,七寶石,單發條。」他說,聲音低而穩,像是對她,也像是對自己。
她點點頭,眼神沒有離開他的手。
「你看得出來。」她說,語氣似乎有一絲驚訝。
「我學這個十年了。」他回應,語氣不帶炫耀,只是單純地陳述。
墨青嵐忽然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那笑容來得不明顯,卻在珈瓏眼裡像是某種極輕的光線穿透了這片被高牆包圍的城市空氣。
「你不問我父親是誰嗎?」她忽然問。
珈瓏停下手,抬起頭,與她對望。
「如果他是個重要的人,那應該不缺別的地方修錶。」他說,「既然你來了,我只當這是個錶的問題。」
她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幾秒後輕聲說:「你不怕我嗎?」
「怕什麼?」
「怕我父親。」
珈瓏沉默片刻,然後低下頭繼續修錶,「我怕時間停不下來,怕錶修不好,怕一個轉輪錯了,整個系統就會崩塌。但我不怕人。」
那一刻,墨青嵐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站在櫃台邊,看著這個年輕的鐘錶師徒,一絲不苟地為那枚懷錶清理灰塵、上油、調整游絲,如同在為一段沉睡的記憶做復甦前的準備。
她的眼神,第一次,有了些微的柔軟。
那是他們第一次對話。
而時間,從那天起,就悄悄改了方向。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vdVaxm6T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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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誠品書店的重逢
那天傍晚,雨停得很突然,像是天空疲於維持一場情緒的延伸,於是倉促收尾。勞力士店鋪關門後,珈瓏順著海運大廈二樓的走廊緩緩步行,經過那些熟悉的櫥窗與玻璃反光的燈影。他沒有特別目的,只是習慣性地走向星光城方向——那裏有書店,有安靜,有他偶爾逃避機械聲響的棲身處。
誠品生活的入口依舊如他記憶中那般溫柔:書頁的氣味混合著木質地板的潮濕與咖啡豆的殘香,像是一段過去未曾關上的記憶。店內燈光柔和,書架高聳,彷彿每一本書都在低語,而他只是偶然闖入這些密語之間的過客。
他走向文學區,手指隨意滑過一排排泛黃或新印的書脊,像是尋找一種不會開口卻能陪伴的對話。
然後,他看見她。
墨青嵐站在哲學與詩選的交界書架前,細雨後的髮絲稍稍捲翹,披在肩上。她的指尖正翻著一本書的封底,專注得彷彿四周所有聲音都與她無關。她沒有穿那件墨綠風衣,而是換上了淺灰色的針織外套,整個人看起來比初見時柔和,卻也更難以靠近。
珈瓏本想悄悄離開,但她已經轉身,看見了他。
「我們又見面了。」她的語氣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笑意。
他點點頭,試圖掩飾眼神裡那絲不確定,「你也喜歡來這裡?」
「不是喜歡,是需要。」她合上書本,輕聲說,「這裡是海港城裡少數不逼人選邊站的地方。」
珈瓏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站在她對面。兩人之間隔著一排書架,但那距離似乎比昨日在店內的櫃台更近。
「你剛才看的是……波特萊爾?」他問。
她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你認得?」
「我記得有一句他寫的詩:『時間是醉人的毒酒,一點一滴地喝乾我們的靈魂。』」他說,「我以前以為那是誇張,現在覺得他太溫柔了。」
墨青嵐輕輕地笑了,像是夜裡某種微弱的光線照進了書架之間。
「你看的是什麼?」她走近一步,低下頭看向他手上的書。
他攤開書頁,是一本關於機械計時史的老書,封面早已磨損。
「我總覺得,鐘錶跟人一樣,有機芯,就有記憶。連最小的齒輪錯了一步,整個人就走錯了方向。」他說。
「那你會修人嗎?」她問,語氣像是玩笑,又像是認真。
他沉默了一下,才回應:「我連自己都修不好。」
書店裡的背景音樂忽然轉為低沉的大提琴,像是某場無聲對話的低語。他們不再說話,只是同時低頭,望著手中的書頁,也望著彼此心中那段尚未開展的章節。
那一晚,他們沒有交換聯絡方式,也沒有說再見。
但在離開誠品後的那個夜裡,珈瓏第一次發現,自己不再夢見齒輪在錯誤的方向咬合。他夢見的是一本書,在無人的書架上等待被翻開。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vym4IjGv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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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教堂的暗戀
那是個接近黃昏的午後,海運大廈的光線從西邊斜斜照入二樓走廊的玻璃,投下一道道長而碎的影子。人群稀疏,商場內的音樂系統剛好播放到一首舊爵士——Chet Baker的《Alone Together》,旋律低沉,像是某種幽微的心事被攤開在空氣裡,無意間洩漏。
珈瓏下班後沒有立刻回家。他拿著一杯剛從樓下便利店買來的黑咖啡,沿著走廊慢慢走向cheese cake Factory的方向。那裡的轉角,有一座被許多人忽略的小型教堂——商場開業初期留下的建築遺產,後來被改為「靜修空間」,但仍保留了十字架與長椅,牆上還掛著一幅模糊的聖母像。沒有正式的宗教儀式,也沒有神職人員,只有偶爾來此靜坐的人與那股淡淡的蠟燭與木頭混合的氣味。
他推開門的時候,並沒有預期會看見她。
墨青嵐坐在靠近窗邊的長椅上,雙手交疊於膝上,望著牆上的彩繪玻璃。陽光正好落在她臉頰與肩頭,像是某種神聖的光暈。那一刻,她不像是住在海港城的居民,更像是從某個被時間遺忘的世界裡走出來的人。
她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眼神平靜,卻又像早已知曉他會出現。
「你也會來這裡?」她輕聲問。
「偶爾。」珈瓏站在門口,不敢太靠近。「這裡安靜。」
「我以為鐘錶師都喜歡聲音。」她的語氣帶著微笑。
他搖搖頭,「鐘聲,是規律的美。人聲,有時是干擾。」
她沒有反駁,只是點點頭,繼續望向窗外的光影。
他終於走近,在她隔兩張椅的位置坐下。兩人之間隔著空氣,也隔著一種未說出口的張力。
「你相信神嗎?」她忽然問。
珈瓏愣了一下,「我相信時間。」
「那你信命運嗎?」
他沉默良久,終於低聲說:「我信齒輪的咬合。一個錯位,世界就會偏軌。」
她望著他,眼神深不可測。
「你總是用機械來解釋一切,好像感情也能拆解、重組、維修。」
「那是我唯一理解世界的方法。」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轉頭,望向那幅聖母像。光線剛好落在她的睫毛上,閃動如同一秒鐘的顫動。
珈瓏忽然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靠近。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喉嚨乾澀,語言成了阻礙。他只能靜靜地坐在那裡,聽著她的呼吸與牆上的秒針聲。
這不是戀愛的開始,這只是迷戀的生成。
他知道自己不該靠近她——她的背景、她的父親、她的世界,與他之間隔著的不只是階級與權力,還有一整個被晶片與宗教編碼過的歷史。但他就是無法移開目光。
那天之後,他開始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條走廊,總幻想還會再遇見她。教堂成了他的暗戀之地,一個連祈禱都不敢說出口的聖所。
而他,也在那裡,第一次承認:他對她,不只是好奇。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u4ph9nfg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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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珈瓏的自卑
那天夜裡,港威商場的燈還沒熄,走廊卻已空無一人。冷氣仍在運轉,將整條長廊吹得寧靜而冰涼,像一條無聲的河流,將白天的喧囂緩緩沖淡。珈瓏一個人站在Uniqlo與Zara之間的鏡牆前,身影被多層玻璃折射成一道道重影。他低著頭,雙手插在褲袋裡,像個無法找到出口的學徒,卡在黃銅與螺絲之間,也卡在這個城市的階級與命運之內。
他本想只是路過。但那面鏡子太亮,太真實,把他整個人連同他不願承認的疲憊與不安都照了出來。
鏡子裡的他,穿著勞力士工作制服,袖口上還未來得及清洗的機油痕跡顯得格外刺眼。他望著自己,忽然想起墨青嵐那天在誠品書店裡的模樣——灰色針織外套,手裡的書,光線落在她睫毛上的折射……那是他從未進入過的世界。
他記得她說過,她從小住在海運大廈西翼的高層,父親是黎明會的創始人之一。那是一個連連卡佛高層都不敢直視的名字。而他呢?他來自新蒲崗五金街的舊公屋,父親早逝,母親靠替人清潔鐘錶店維生。他學修錶,是因為那是唯一不需要背景、只靠技藝就能養活自己的工作。
「你不怕我父親嗎?」她曾這麼問他。
他當時回答:「我怕時間不準。」但他現在知道,那只是逃避。他怕的不是時間失控,也不是命運崩塌,他怕的是——他根本不配。
他不配出現在她的書頁之間,不配坐在她身旁的長椅上,不配走進她那個被神話與權力包裹的世界。他甚至連一雙能好好說話的鞋子都沒有,腳上那雙工地用的黑皮鞋,底部早已磨平,走在這些品牌燈箱之間時,每一步都像是某種審判。
他繞進Zara店旁的試衣間區,坐在一張無人使用的等候椅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摺得皺巴巴的紙——那是他年輕時畫的設計草圖,一枚他夢想能製造出的「雙軸月相計時懷錶」。他曾以為只要夠努力、夠專注、夠孤獨,就能靠純粹的技藝與誠意穿越這個城市的高牆。但現在他開始懷疑:光靠精準與沉默,夠嗎?
他望向櫥窗內模特兒身上的西裝,標價是他一個月薪水的三倍。那不是衣服,是一道牆。衣服裡的人才是這城市的主角,而他,只是負責幫那些主角調準時間的配角。
他忽然有點想笑。不是因為滑稽,而是因為那種苦澀已經苦過了頭,反倒像是某種釋然。他終於承認,自己喜歡墨青嵐。也終於承認,自己沒有資格。
那晚,他走得比平常慢。他每經過一個玻璃櫃、每看到一個品牌logo,都像是在翻閱一本關於自己的失敗史。這城市不會提醒你你是誰,它只會反覆告訴你你不是誰。
而他,只好繼續走——像一只失速的懷錶,在錯了的時區裡,努力模仿準確。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n2Slu8a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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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墨青嵐主動靠近
星期六的午後,海港城的光線特別柔和。那種柔和不是來自自然光,而是從高掛天花的燈帶間透出的一層黃白,混合著商場裡香水與咖啡殘氣的氣味,在人群稀薄的時段裡,形成一種近乎不真實的漂浮感。
勞力士店的玻璃門緩緩開啟,風鈴敲響——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但珈瓏立刻抬起頭。
她站在門口,眼神坦然,嘴角有微微的笑。與前幾次相比,這次她沒有攜帶任何錶,也沒有特意裝作路過,她只是站在那兒,像是特地來找他。
「你今天有空嗎?」她問,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輕易推卻的溫度。
珈瓏怔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的話中含義。
「我說,」她重複了一遍,語氣像是翻開一頁書時的輕聲,「今天晚上,誠品書店有個沙龍,是我朋友辦的,主題是《記憶與物件》。我想你會有興趣。」
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工具與桌上尚未組裝完的錶芯,然後抬起頭,像是試圖用這個動作掩飾自己的慌亂。
「我……我不太習慣那種場合。」他說,聲音低下來。
「你只要坐在一角,聽聽也好。」她笑了笑,「我只是覺得,關於時間,你有話要說。而那裡,剛好有人在聽。」
她轉身欲走,腳步仍保持著緩慢,彷彿在給他選擇的空間。
「我……」他開口,那句話卡在喉嚨裡。
她停下腳步,側過頭,「七點,誠品三樓生活書區後面的閱讀室,我會等你。」
然後就那樣離開了,留下他一個人站在勞力士店內,周圍是錶芯、螺絲、潤滑油與幾十個分解中的時間碎片。
他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像是望著一條通往未知的隧道——那隧道的盡頭,不一定有光,但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不走進去。
那天傍晚,他提早關了店門。他穿上那件平時不常穿的深藍色立領襯衫,將工裝制服疊得整整齊齊,收進抽屜。他站在鏡子前,努力把頭髮撥順,雖然仍然不太適應鏡中的自己,但他知道,他不能再用「不配」做為退縮的藉口。
他想起她說的那句話:「我只是覺得,關於時間,你有話要說。」
他低聲對著鏡子說:「那我就去說。」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3JAlkGw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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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珈瓏與墨青嵐的秘密約會
他們的第一次秘密會面,是在玩具反斗城與港威商場之間的一段樓梯間——那是通往舊貨儲藏室的緊急通道,幾乎無人問津。牆面斑駁,鐵門外總有一股淡淡的塑膠與消毒水味,像是童年被封存的氣味還未完全散去。墨青嵐靠在牆上,手裡拿著一杯City’super的即磨咖啡,而珈瓏則緊張得不知該把雙手放在哪裡。
「你知道嗎?」她說,語氣輕得像是怕驚動了什麼,「我小時候最喜歡來玩具反斗城。每次來,都覺得這個世界還沒壞掉。」
「我不太有那種記憶,」珈瓏低聲說,「我從小就知道,世界是壞掉的。」
她轉頭望著他,一瞬間,那種隔著世界的距離像是被拉近了半寸。
從那天起,他們開始學會在海港城的陰影裡尋找光線。
有時候,是誠品書店三樓靠外牆的一段長椅,陽光從玻璃灑進來,他們並肩坐著,各讀一本書,什麼話也不說,只讓時間緩緩地在書頁與呼吸之間流動。有時候,是LOG-ON後面的貨架堆裡,兩人蹲坐在紙箱之間,像是兩枚失控的齒輪,藏身在一座巨大機械體系的縫隙裡。
「你有沒有想過要離開?」某天,她問他,聲音低得像是一句密語。
「離開哪裡?海港城?時間?還是我自己?」他反問。
她不答,只是將頭靠在他的肩上。
在那些片段般的日子裡,他們談夢——她說她夢見過一座沒有高牆的城市,街道上沒有監視器,書店不需要密碼,孩子們可以自由奔跑。他說他夢見過一只永遠不會停擺的懷錶,裡面藏著父親未說完的秘密與一個從未開始的未來。
他們也談這座城市——談廣東道上的車聲如何像一場永不結束的逃亡,談連卡佛的AI櫥窗如何比真人還懂得操控視線,談每一層樓、每一扇門後都有可能藏著某種記憶的陷阱。
而他最怕的,不是這些談話會被聽見,而是這一切太美,美得像是某種陷阱本身。
他們從未牽過手。在這種愛情裡,靠近本身就是冒險,沉默就是親密,他們只能以彼此的眼神確認存在。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說:「我父親開始懷疑了。」
那句話像是一道暗號,從此之後,他們的見面時間變得更短,地點更隱密,連對話也開始化作短句、眼神、筆記本上的一行詩。
他知道,他們的故事不會有長篇,但他仍願意為那短短的幾頁,記下每一個標點。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3q3pAdQ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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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夢醒時分
方忠迅從夢中驚醒時,city’super的燈光還亮著。
他坐在存貨間的金屬架之下,背後靠著一箱未開封的罐頭湯,額頭微微出汗,呼吸尚未平穩。他花了一點時間才分辨出自己現在在哪裡——不是勞力士店鋪內的鐘錶長桌,不是與墨青嵐躲藏的LOG-ON後方紙箱堆,也不是那道彩繪玻璃灑落光影的教堂長椅,而是這個被塵埃、溫控機器與過期食物包圍的現實角落。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雙手,彷彿手裡還握著那枚未曾組裝完的懷錶。而那夢,還殘留在指尖的餘熱與記憶邊緣,一時無法散去。
那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夢裡的父親年輕、沉默、執著,母親則像一道光,從高牆的縫隙裡照進來。那種愛情,是他從未親眼見過的,卻又無比熟悉。
他站起身,蹣跚地走向角落那張鐵皮櫃,打開最下層抽屜,從一疊用舊報紙包裹的物件中抽出那枚銀色懷錶。
那是他唯一沒有交給反抗軍的遺物。
錶殼早已磨損,錶鍊斷了一節,但指針依舊停在某個無法移動的時間點——06:43。他從沒打開過錶蓋,總覺得那裡藏著某種他還沒有準備好面對的東西。
但此刻,他知道,是時候了。
他輕輕扣開錶蓋,內殼映著昏黃的燈光,反射出他疲憊的臉。錶殼內刻著一行細小的字,幾乎要靠近貼上才能辨認:
「若記憶無法傳承,請你愛下去。」
那不是密碼,那是一句遺書。
也是父親留給他的命令。
方忠迅緩緩坐下,雙手捧著那枚懷錶,良久無語。那一刻,他終於明白,整個城市之所以還值得守住,不是因為它未來會變得完美,而是因為它曾經有人這樣用心去愛過——即使結局是毀滅,仍選擇無悔。
他抬起頭,看向city’super外那道通往港威商場主道的玻璃門,門外傳來清潔機械人的低聲運轉與零星的腳步聲。這城市仍在運作,仍在忘記。
而他,必須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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