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super的燈光調得很低,低得幾乎像沒開——只有吧台上吊著的那盞黃銅燈還亮著,像是提醒這裏曾經是一間酒吧,也提醒這裏仍然是一間酒吧。牆邊的黑膠唱盤轉得很慢,慢得幾乎跟不上時間,但音樂還是悠悠地流出來,是一首來自很久以前的Cool Jazz,Stan Getz的薩克斯風像在空氣中打了個轉,然後落在玻璃杯邊,冰塊敲了一聲,響在兩人中間。
方忠迅坐在吧台中段的位置,手指輕輕轉著酒杯,裏面是無愁剛剛倒的波本,不加冰。他沒說話,只是望著酒杯裏的折射光,像在看一場只有自己才看得見的幻燈片。
「你覺得……有無上帝啊?」無愁打破沉默的方式,總是帶點突兀,像在日常中突然插入一個不屬於現實的句子,但語氣卻輕鬆得像在問「今晚落唔落雨」。
方忠迅眨了眨眼睛,像是從某個遠處被拉回來。他沒立刻回答,而是先喝了一口酒,然後才悠悠地說:「你而家問我?我細個時候有問過自己。不過後來唔敢再問。問多兩次,會覺得自己好似好孤單。」
無愁笑了一下,那種笑不是開心,而是某種「啱晒你講」的認同。他低頭擦著手上那隻永遠都擦唔乾淨的舊酒杯,然後說:「我以前信過……唔係信教,係信有啲嘢喺我睇唔到嗰度睇住我。後來發現,原來睇住我嘅只係閉路電視。」
他們都笑了出來,不是那種大聲的笑,而是像Jazz裏的一段弱音,輕輕地溜過耳邊,然後溶進杯中的酒裏。
「如果真係無神呢?人仲有無意義?」方忠迅問,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今晚嗰隻雞翼有冇煮熟」。
「有冇意義,其實唔係神決定,係你有無時間去諗。」無愁說著,又灌了一口酒,「我以前無時間,要生存,要做情報,要留低一條命。嗰時冇得諗意義。但而家……」他望著酒吧外那塊反光玻璃,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倒影,「而家都唔係話有好多時間,但我覺得,意義唔係搵出嚟,係自己整出嚟。」
「即係人既無神,又唔一定有意義,但都可以自己手工做一啲?」方忠迅將杯子搖了搖,像是搖出句子的節奏,「咁……做嚟有咩用?」
「冇用呀。」無愁笑起來,這次是那種帶點頑皮的笑,「但冇用唔代表唔值得做。好似你畫畫,我彈piano,冇人叫你畫,冇人叫我彈,但我哋都做緊。」
方忠迅點點頭,然後望向牆邊那張泛黃的舊唱片海報,是一張Bill Evans Trio的現場錄音封面,角落有裂痕。
「你信我唔信我,有時我覺得,Jazz就係最好嘅回答。」無愁望著轉盤說,「唔需要全部人都聽得明,唔需要有歌詞解釋,唔需要有結局。就係咁樣——即興、遊走、錯音都係音樂。」
「即係……信仰可以係一首唔完整嘅歌?」方忠迅問。
「係啦。唔完整,但夠真。」
兩人靜下來,只剩下音樂,和杯中酒液的光影在吧台上搖晃。無愁舉起酒杯,輕輕向方忠迅一碰,發出一下清脆的聲音。
「為咗未必有意義,但都值得留低嘅嘢,乾杯。」
「乾杯。」
窗外天色未亮,但Jazz依舊,酒微溫,對話無解——而這正是他們願意留下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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