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城 -- 對倒之城 - 《第八章｜無愁2：成為間諜，珈瓏恩怨》

8.1 酒吧深夜來客

酒吧裡的燈光始終只開到一半，像是刻意遷就某種不肯熄滅的回憶。city’super三樓的夜晚總是安靜得過分，貨架間的冷氣聲與自動補光燈的微鳴成了唯一的背景音，而無愁的酒吧則像是一道靜靜開啟的裂縫，讓那些無處可去的情緒得以躲藏。

他正擦拭一只老舊的玻璃杯，裡頭的裂紋像是時間留下的紋路。爵士樂低低地流淌，是一張他自己翻錄的陳年黑膠——Miles Davis的〈It Never Entered My Mind〉，鋼琴與小號交錯着，像是城市深處未曾說出口的哀傷。

無愁總是這樣，一邊調酒，一邊讓自己沉入那些音符與回憶之間。直到那道門響起。

不是自動門的感應聲，而是人手推開的悶響——沉穩，有意識壓低的力道。那聲音一響，他就知道：這不是普通客人。

凌輝走進來時，沒有看四周。他的皮鞋沒有聲音，西裝剪裁得體，髮絲整齊得像是剛從某個高層會議室走出來。唯一不和諧的，是他眼神裡那股過於平靜的冷。

無愁沒有說話，只是把酒杯放回架上，像是早就知道這人會來。

凌輝自己走到吧台中央，坐下，手指輕敲木質桌面三下——這是他們過去的暗號：我要說正事，現在。

「今晚人不多。」凌輝開口，語氣像是在談天氣，「很好，我們可以聊聊朋友之間的事。」

無愁抬頭，目光沒有迴避，但也沒有回應。他知道凌輝從不說廢話，這種開場白的溫和，只是為了鋪陳後面的壓力。

凌輝看了他一眼，嘴角彎起一個幾乎不可見的弧度：「方忠迅最近動得有點勤。你知道的，我們這個城，不太喜歡有人太勤快。」

無愁依然沉默，只替他倒了一杯酒——沒有問要什麼，只是從酒架上取下那瓶標籤已模糊的陳年波本，用他們都熟悉的手勢倒滿半杯。

凌輝接過，抿了一口，然後低聲說出那句話：

「幫我看住他。」

空氣像凝固了一秒。

無愁沒立即反應，他只是緩緩地靠在吧台後牆，手指無意識地輕敲着櫃台邊緣的木紋。那是他年輕時留下的一道劃痕——當年他還在新港中心地下遊戲機中心混的時候，手中常握刀，心裡常燒火，如今這道痕跡卻成了他唯一未曾清除的印記。

「你知道他是誰的兒子。」無愁終於開口，聲音沙啞但平靜。

凌輝點頭，語氣淡然：「當然知道。也是因為如此，我才來找你——你欠他父親的。」

「我欠的人不是你。」

「但你還的方式，可以由我來決定。」凌輝的眼神驟冷，語調卻依然溫柔，「你可以選擇繼續當個忠實的守夜人，或是……讓這個酒吧，還有你這些年來的所有努力，變成一場誤會。」

那句話不是威脅，是事實。無愁知道，凌輝手上握有他過去的所有資料——他年輕時在新港中心走私藥品、販賣非法記憶晶片、甚至在遊戲機中心藏匿失蹤兒童的記錄。這些資料曾因珈瓏出手而被封存，但凌輝顯然早已解開封印。

「我不想讓你難堪。」凌輝繼續說，聲音幾乎是低語，「我只要你觀察。不需要你出賣他——只要在他快要走錯路的時候，提醒我。」

無愁看著他，眼神中有一絲疲憊，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恨。

「你知道，他是這個城裡，唯一還記得他父親是誰的人。」

凌輝聳聳肩，像是這個事實無關痛癢。

「記得沒用。這城只看誰能活下去。」

無愁沒有再說話。他知道，這場對話已經結束。凌輝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臨走前在吧台上放下一張卡片——銀色邊框，中央印著連卡佛的紋章與一組代碼。

「這是你唯一的選擇，無愁。」

他轉身離去，門再次被推開，又悶悶地合上。

無愁站在原地，手指輕觸那張卡片，感覺它的冰冷與沉重。他沒有撿起它，只是將手收回，轉身走到音響旁，換了一張唱片。

是珈瓏最愛的那一張——Bill Evans的〈Peace Piece〉。

鋼琴聲緩緩展開，像是一封無法寄出的信，像是一場從未結束的告別。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BPbvR0m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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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回憶珈瓏救贖

鋼琴聲仍在流動，像是從時間深處浮上來的水紋，緩慢、堅定、不容忽視。

無愁坐在吧台後的舊沙發上，手中握着那杯波本，酒液在玻璃中緩緩轉動，映出他臉上的皺紋與沉默。他沒有開燈，只讓那盞掛在酒架上的小黃燈亮著，像是守夜人最後的火種。

凌輝走後已過了三個小時，city’super早已熄燈，港威商場的自動廣播也停止播放，整個L3層只剩下中央空調運轉的微響與遠處偶爾傳來的機械犬巡邏聲。

他沒有睡意，也不想睡。這樣的夜，總讓他想起那個雨夜——二十多年前，他人生第一次真正看見珈瓏的那晚。

那時他還是個小混混，住在新港中心地底的貨倉改裝房，白天在遊戲機中心打工，晚上則替人跑腿，運送非法記憶晶片與過期的腦內興奮劑。他不問來源，也不問對象，只知道每次交易後，口袋裡的錢能換來兩天的煙、一杯烈酒，還有那種短暫讓他忘記自己名字的暈眩。

那一夜，他被人設局。

說好的是一宗晶片交易，地點在尖沙咀碼頭的舊貨櫃場。他帶著貨剛抵達，就被三個穿連卡佛制服的「記憶管控員」攔下。他知道這種制服是什麼意思——不是警衛，而是記憶執行隊，專門處理「不合規範的思想碎片」。

他試圖逃跑，但被打倒在地。膝蓋擦破，嘴角滲血，那些人開始翻他的包，找出晶片後冷笑著說：「這種東西，你知道會讓多少人記得不該記得的事嗎？」

他記得那時自己是笑了的。即使臉上是血，他還是笑了。

「記得點嘢有咩用？你哋都唔記得自己係邊個啦。」

那句話惹怒了其中一人，對方舉起電擊棒，準備送他進「記憶潔淨室」——那是個沒有出口的地方，據說人進去不到三天，就會忘記自己來自哪個時代，甚至連夢都只剩下一片白。

就在那時，一道聲音從黑暗中響起。

「他跟我走。」

那聲音不大，但極其清晰，像是一把剃刀劃破夜雨的布幕。

他們都轉頭看去，一名穿著深灰色風衣的男人走了出來，身材瘦高，面容清俊，眼神卻帶著一種冷靜得近乎殘忍的銳利。

那是珈瓏。

他記得那雙眼睛，那不是一個普通鐘錶師該有的眼神。那是看過太多時間崩壞、記憶被撕裂的人，才能養出的眼神。

「他是我鐘錶店的學徒。」珈瓏語氣平靜，「這批晶片我叫他來拿，是我忘了備案。」

那三人顯然猶豫了。他們看得出珈瓏不是一般人，他的名字在連卡佛內部並不陌生——一個曾參與晶片設計、後來卻主張「記憶不可量化」的異議者。

「你這樣包庇他，會有紀錄。」其中一人冷冷說。

「那你就記錄下來。」珈瓏微笑了一下，語氣不變，「不過記得，也要記得清楚，是誰讓你們放人的。」

那三人最終離開了。

無愁那時跪坐在泥水中，只覺得雨水混著血流進眼睛，視線模糊不清。但他聽見珈瓏走近，蹲下來，遞給他一塊手帕，然後低聲說：

「你要活下來，不是靠忘記，而是靠記得。」

那晚之後，珈瓏真的收他為學徒。

不是鐘錶方面——他對機械從來一竅不通。珈瓏只是讓他待在店裡，打掃、送貨、煮茶，偶爾替他跑腿去誠品取書。沒有問他過去，也沒有要求他改變，只是讓他在那個濃濃機油味與指針滴答聲交織的空間裡，慢慢開始明白什麼是「時間」。

有一次他忍不住問：「你為咩要救我？」

珈瓏沒有看他，只是輕聲回答：「因為你還會講『你哋唔記得自己係邊個』這種話。」

「咁又點？」

「代表你未完全放棄自己。」

他想起這段時，手中的波本已經見底。

那杯酒像是某種倒數計時的沙漏，每一滴都提醒他——那個救過他的人，已經不在了；而那個人的兒子，現在是他必須「監視」的對象。

一種說不出的恥辱與悲哀，從心底湧上來。

他望向吧台牆上的那只老鐘——是珈瓏留下的，指針早已停止，停在晚上九點四十二分。

那是珈瓏失蹤的時間。

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想做一個「可以選擇」的人的時刻。

他輕聲說：「對唔住……但我可能要再錯一次。」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BQ5BKBFj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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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兩難的選擇

空氣中有一股微微的霉味，混著潮濕的油漬與遠處垃圾壓縮機運作時摩擦金屬的聲音。無愁站在酒吧後巷的牆邊，背靠著那塊斑駁的水泥牆，腳下是一灘積水，上面漂著一張發皺的LOG-ON宣傳單，上頭的模特兒臉上正好被一塊煙頭燒出洞來，眼睛的位置空了一個黑洞，像在嘲笑什麼。

地上有碎玻璃，是前幾個月有個醉漢摔破的瓶子，他沒清。牆角那盞感應燈忽明忽暗，像是這巷子裡唯一仍想證明自己還活著的東西。

他抽著一根香煙，煙是自己捲的，紙皺得像從記憶裡撕出來的什麼東西。煙味苦而乾，吞進去的時候像是某種報應。

這不是他第一次在後巷徘徊，也不是第一次想起珈瓏。但今晚不同。

今晚的選擇，不是「要不要幫忙」，而是——「要不要背叛」。

他抬頭望向天台的方向。方忠迅有時會在那裡抽煙，望著城市，什麼也不說。那小子總是安靜得過分，像是在城市的每一道牆裡都藏著他未說出口的回憶。

他知道方忠迅沒有忘記父親——那從他看鐘錶時的神情就能看出來。那種小心翼翼地擦拭每一個指針，每一次校正時間前都會低聲提醒自己的習慣，那不是學來的，是血裡帶的。

他也知道，自己對方忠迅來說——不是父親，不是導師，更不是朋友。他只是個站在門後、賣酒給失憶者、提供一張沙發給疲憊者的夜間守門人。

但就是這樣，他才更不該背叛。

凌輝的卡片還在他口袋裡，銀色邊角已經被他指甲摳出了痕。他知道那不是一張普通的聯絡卡。上面的代碼一旦啟動，就會連結到某個中間系統，一條線索、一句語音、一段短訊，都會被自動備份進連卡佛的主機體系。

他只要動一動手指，就可以告訴那邊——方忠迅今晚去了哪裡，與誰見面，說了哪些話。

就這麼簡單。

然後他就能保住這間酒吧，保住自己這副早已千瘡百孔的身體，保住他這具在這座城市裡勉強還能站立的軀殼。

但他做不到。

他想起珈瓏那句話——「你要活下來，不是靠忘記，而是靠記得。」

他記得。

他記得方忠迅八歲那年，在酒吧門口蹲著，抱著一隻壞掉的機械狗，一聲不吭地等他關門。他問：「做乜唔返屋企？」

那孩子只說了一句：「我唔記得條路。」

那時他沒多想，只是煮了碗即食麵給他吃。後來才知道，那晚，是他父親被帶走的那晚。

他深吸一口煙，然後將卡片從口袋裡抽出，看了幾秒，像是在等卡片自己開口告訴他答案。

沒有。

這城市裡的東西從來不會主動說話。

他走到巷尾，對著垃圾壓縮口，用力將卡片丟了進去。機械手臂啟動，卡片被瞬間吞噬，幾秒後，一聲沉悶的「咔嚓」，銀邊變成無聲的碎屑。

選擇完成。

但代價才剛開始。

他轉身回到酒吧，門還開著，燈還亮著，音樂還在播著那張老爵士。仿佛什麼都沒變。

但他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不再只是那個提供酒與音樂的守夜人。

他是一個選擇了記得的人。

而這城市，只容得下一種人——要麼遺忘，要麼反抗。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0xS7XbbV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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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酒吧暗網

凌晨四點，city’super三樓的自動應急照明開始進入「節能模式」，整層樓像被掏空了光的骨架，只剩下遠處LOG-ON招牌殘留的藍光，在玻璃通道上閃爍不定。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byOdiNhje
無愁坐回吧台後，點開那部早已斷網的舊終端機。那是一台2000年代的Sony VAIO，銀灰色機身上貼滿了香港唱片封面與早期演出門票的殘角，鍵盤少了兩個鍵，風扇聲像一個喘不過氣的老人。

但它還活著。

而且，還連著一條沒被AI監控系統發現的線。

他從酒吧後牆的電線槽中抽出一條灰色纜線，插入終端機的側孔，再從抽屜裡取出一個老舊的硬碟模組——那是他藏了十年的東西，外殼上有一張褪色的貼紙：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WDn4LNqc9
「大丈夫唱片—深水埗分店」

他記得那間店早在2032年就被關掉，當時他還年輕，還以為音樂可以改變人。但現在，他只希望這裡頭的資料，還能救一個人。

終端機運轉起來，螢幕慢慢亮起，一個名為「夜班」的介面浮現在畫面中央。那是他與幾位老朋友開發的加密平台，當年為了逃避AI審查、傳遞音樂與思想片段而設，如今早已沒人再用了。

但他知道，還有幾個人，沒忘。

輸入密碼：

【wkw2046//ClockHands//ChowYunFat】

嗶——

介面打開，一條條舊訊息浮現出來，有些來自已失聯的樂手，有些是紀錄下來的「潛意識音訊」，還有幾段是珈瓏親自錄下的反晶片記憶理論。

他打開通訊欄，開始發出訊號。

第一個聯絡的是「黑盒」——一位曾在Fortress做高階技術導購的中年人，後來因販售「無審查晶片」被連卡佛封鎖，流落至Zara後巷做臨時修機師。他們之間的通訊只靠音樂片段編碼，每一句都是一首70年代粵語歌的歌詞開頭。

他發出一條訊息：「《海闊天空》的前奏有問題。」

這代表：我懷疑連卡佛系統出現漏洞，需立即取得內部AI更新紀錄。

第二個是「女巫」——前誠品書店的資料員，現居地下物流層，專門收集被刪除文獻與失效身份紀錄。她與他無直接聯繫，訊息需透過一個名為「Moleskine」的虛擬筆記軟體傳遞。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frERXk3pf
他輸入筆記標題：「夜雨聲煩」，內容只有一行字：

凌輝近日行動異常，請查其接觸名單與轉帳紀錄。

第三個是「Echo」——他最信任的聯絡人之一，也是唯一見過珈瓏死前最後一小時的人。據說她現在潛伏在LCX的潮流區，表面是Nike的AI試衣助理，實則為地下反抗網絡的聲音記錄員。

他向Echo傳了一段錄音，是方忠迅上週在酒吧彈奏的一段旋律。他什麼也沒說，只附上一句：「他還記得。」

Echo的回應很快——一段回聲反轉的音頻，裏頭夾帶著幾個關鍵詞：

【Δ-K】【Echo-17】【Mastermind Subthread】【Kowloon Memory Leak】

無愁望著這一切，右手微微發抖。

這不再只是情報的收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開始反擊。

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甚至不算義士。他只是個老了的調酒師，一個早年犯錯、半生沉默、靠音樂與酒精維持自己形狀的男人。

但他也知道，這城市裡的記憶系統正在崩潰，而方忠迅，是少數還能讓人「想起來」的存在。

如果他不能守住這些線索，也許下一次失去的，就不只是某個孩子的記憶，而是整座城市的靈魂。

他按下「加密傳送」鍵，然後關掉終端機，將硬碟拔出，重新鎖進那個刻著「大丈夫」的鐵盒裡。那盒子他從未給任何人看過，直到現在。

他知道，時間開始倒數了。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DOOo6ov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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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與方忠迅的隔閡

city’super的冷藏區外牆貼著一張已褪色的公告，寫著「節能維修中，請改道行走」。無愁站在那面牆前抽煙，煙霧飄上去，像是想替那幾個字再添點什麼存在感。

他等了十五分鐘，直到那個熟悉的腳步聲從貨架深處靠近——節奏穩定、帶著點沉重，不快不慢，像某種心事的回音。

方忠迅出現時，穿著那件深藍色舊風衣，手裡拿著一捲剛從誠品帶回的紙圖——是某種城市結構圖，還混著幾頁母親筆記的複印。他像是剛從另一個世界走回來，神思還飄在那堆紙與記憶之間。

「你叫我過來？」方忠迅問，語氣平靜。

無愁點點頭，沒馬上說話，只遞了根煙給他。方忠迅接過，沒點火，只捏在手裡。

「有時我真想問你，你記得的，到底有幾多是真的？」

方忠迅愣了一下，抬頭看他。

「點解突然咁問？」

「就好似……你記得你阿媽講過咩，你阿爸整隻懷錶時點樣咳兩聲，你記得你細個踩過邊隻玩具車跌親……」無愁慢慢說，語氣輕得像怕驚動了什麼，「但你有冇懷疑過，啲記憶，唔係你自己嘅？」

方忠迅沒立刻回應。他低下頭，把煙滾了一下。

「我懷疑過。」

「咁你點樣分？」

「分唔到。」他語氣平靜得近乎殘酷，「但有啲記憶，即使唔係我親身經歷，我都選擇相信。」

無愁點了點頭，像是接受了這種不確定的確定。

他側過身，背靠冷藏牆的金屬面板，冰涼透骨。他望著方忠迅的眼睛，想說一句「你唔應該再查落去」，但最終只是問：

「你幾時開始懷疑我？」

方忠迅低頭苦笑：「從來冇懷疑過。」

這句話像錘子，直敲在他心口。他想迴避，卻也知道這才是最無法承受的重量。

「我知你心裡有數。」方忠迅慢慢說，「你開呢間酒吧唔係為咗搵錢，唔係為咗生存。你係為咗睇住啲人——睇住佢哋點樣遺忘，點樣飲醉，點樣講返啲已經畀人清除咗嘅故仔。」

「有啲人值得記住，有啲唔值得。」無愁低聲說。

「你覺得我阿爸係邊種？」

這句話太快，太準，像一把刀從舊傷口插進去。

無愁沉默了很久，才說：「我當年喺新港中心犯咗錯，係你阿爸救我。佢冇問我點解要做啲嘢，只係話——『你仲係人，所以我幫你一次』。」

方忠迅點點頭，眼神微動。

「而家到我問你一次：你仲係人？」

無愁苦笑：「你問得啱。」

沉默在貨架與冷氣聲之間延伸，像一條無法跨越的暗道。

方忠迅終於點了煙，吸一口，然後說：「我唔知你有冇出賣我。但如果你真係要咁做，記得同我講聲。我唔想喺最後一秒先知。」

無愁看著他，想說「我唔會」，但喉頭像被什麼堵住。他只能點頭，像是在向某種命運低頭。

方忠迅轉身離開，背影在貨架間隱去。

無愁站在原地，煙燻著眼睛。他終於明白，這座城市裡最難保住的，不是身份，不是性命，而是信任。

而他，已經快握不住了。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w95hngq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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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凌輝的威脅升級

那天夜裡的雨下得不像雨，更像是一場預先編排好的干擾信號。city’super天花板的感應燈閃爍不定，像是連電流也在猶豫是否要繼續維持這片空間的秩序。無愁剛從後巷回來，鞋底還帶著積水，褲腳濕了一圈。

酒吧內沒什麼客人，只有牆上那盞泛黃的燈還固執地亮著。爵士樂停了，是黑膠唱針跳了一下，卡在某個殘破的音軌上，反覆播放一段低沉的旋律——像心跳，也像警告。

門沒開，卻有人進來。

是從後門。

無愁沒回頭，他知道那腳步聲。他曾經在新港中心地下室聽過——那時凌輝還不是誰，也只是個打保險的年輕人，滿臉自信，滿口藉口。

而現在，他是城市記憶控制部門的特派顧問，是黎明會的影子，是連卡佛內部最擅長處理「未處理記憶」的執行者。

也是今晚，帶來過去的人。

「你冇做。」凌輝的聲音像雨聲裡的一道斷線，沒情緒，卻像利刃。

無愁不說話，只慢慢把酒杯擦乾，放回架上。他知道對方說的是什麼。

「我畀咗你卡片，冇收到任何訊息，冇記錄，冇連線。我本來以為你會聰明啲。」

凌輝走到吧台前，一件黑色風衣濕了一半，雨水滴在地板上，無聲地擴散開來。

「可能我老咗，唔識做選擇。」無愁低聲說，聲音像是從地底抽出來的。

凌輝沒有坐下，只從口袋抽出一個方形裝置——像是一塊老式手機大小的投影晶片。他放在吧台上，按了一下。

一道泛藍的影像浮現出來。

畫面是灰階的，是十七年前的監視錄影。

地點：新港中心地下遊戲機中心。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5ZztsxRGo
時間：2042年5月17日，凌晨03:24。

無愁看見自己——年輕的自己，滿臉怒氣，手裡拿著一包晶片，另一隻手狠狠推倒一個少年。那少年跌倒後，撞上一排機台，留下血跡。

「呢個人，十八歲，叫劉志軒。因為你嗰晚畀錯咗晶片畀佢，佢幾個鐘後精神失控，跳樓。」

凌輝語氣不重，也不快，只是將資料一條條念出來，像是某種宗教儀式。

「當時你話唔知，連卡佛信咗你。珈瓏幫你洗咗紀錄。但呢段片，一直都喺備份倉庫。」

無愁的呼吸開始緊了。他記得那晚，但他沒記得這段——或，他從不敢記。

「你唔覺得奇怪咩？珈瓏點解會救你？一個鐘錶師，點解會為一個黑市仔同連卡佛談條件？你知唔知佢畀咗幾多代價？」

凌輝語氣開始轉冷。

「佢用咗佢參與晶片計劃入面嘅一個名額，換你一條命。你知唔知，佢喺會議入面畀人羞辱，講明你唔係值得保住嘅人。」

投影畫面轉換，顯示一段音訊紀錄，聲音模糊，但能聽出珈瓏的聲線。

「我知佢有錯，但錯唔代表佢唔值得記得自己係邊個。你哋想刪除佢，就等於刪除以前嗰個香港。我唔認同。」

凌輝按下暫停，目光銳利地望向無愁。

「你欠佢嘅，唔止一條命。」

無愁沒有說話，只是低頭望著吧台上的水跡，手指不自覺地顫抖。

「而家我畀你一個機會，還清。」

「你哋想我做咩？」

「報告方忠迅所有行蹤——每日一條訊息，唔需要你動手，只要講。」

「然後呢？」

「然後你可以繼續開你間酒吧，繼續聽你啲舊歌，繼續做你個『記得一啲嘢』嘅人。」

凌輝收起晶片，語氣帶著最後的施捨：「再唔係，我就將段片交俾AI審查部。你信我，佢哋唔會理你係唔係改過自新，只會問你當年有冇登入『記憶罪』。」

他轉身，走向後門，臨走前只說一句：

「你唔係一個壞人，無愁，但你冇能力決定咩係好人。」

門關上的一刻，整間酒吧陷入死寂。

無愁仍舊站著，像是那段錄影還在眼前，還在他腦裡重播。他忽然想起珈瓏說過的話：

「人唔係靠記憶決定價值，而係靠你肯唔肯承擔啲記憶。」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承擔幾多。

但他知道，現在開始，他每走一步，都是在一條越來越窄的牆邊。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wziBNve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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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假裝正常的日常

星期五晚上，city’super三樓的人流比平日多了一點。大多數人只是匆匆路過，手上拎著日用品，腦中裝著早已預設好的購物清單。無愁的酒吧就藏在這些動線交錯的邊緣，就像城市記憶裡的一個漏洞——你不會主動想起它，但一旦進來，就很難忘記。

他站在吧台後擦著杯子，像過去的每一個夜晚一樣，沉默地讓音樂流過室內——今晚放的是Chet Baker的〈Alone Together〉，緩慢的節奏讓空氣中多了一層無形的薄霧。

門推開了。

第一位進來的是「小莫」，那個總愛點加烈琴酒加蜜李的怪人。進門時他照例會對酒架行個注目禮，像是那些瓶子會回禮一樣。

「今晚有冇新嘢？」他問。

「冇。只有舊嘢。」無愁回答，語調平穩。

小莫笑笑，沒多問。他從不問太多，這是他成為「熟客」的條件之一。

接下來進來的是一對情侶，來過幾次，女的喜歡甜酒，男的總是假裝自己懂點調酒文化，點了杯Negroni之後還會說「唔該係Campari多一點」。

無愁一如往常調好酒，送上去，微笑，沒說話。但他的眼睛，始終在觀察。

他不是在看客人，而是在看他們的行為模式——誰的眼神有異，誰的步伐改變，誰今晚比平日話少。

因為他知道，凌輝的威脅不會止於那段錄影。真正的監視，往往從最日常的地方開始滲透。

方忠迅沒有來。他說今晚要去九龍灣取一塊老式電子錶的元件，可能會晚點回來。但無愁清楚，那只是他的藉口。

自從那晚對話後，兩人之間像是隔了一層霧。不是敵意，更像是沉默的悲傷。那種你知道對方知道你知道的距離。

無愁望著牆上的那只老鐘，指針仍舊停在九點四十二分。他一直沒修它。不是不會修，而是不想。

因為那一刻，是珈瓏出事的時間。

而今晚，他隱隱覺得，另一些事，也將從那個時刻開始變質。

酒吧另一頭，有位從未見過的客人坐下。他穿著普通，臉無特徵，但他點的酒卻不普通。

「請問……可以來一杯‘Red Memory’？」

那不是一杯真正存在的酒。那是無愁當年還在地下酒吧工作時，為一位記憶晶片走私者調過的暗號——代表「有人在監看，我被迫來試探你」。

無愁停了一下，然後轉身打開酒櫃，慢慢地取出三種不常用的基底酒——每一種顏色都帶著不同的訊號。他邊調酒邊問：

「你係咪第一次嚟？」

那人笑了笑：「第一次，但聽講過你。」

「邊個講？」

「唔重要。重要係……我哋睇緊你。」

那句話像是一把針，扎進無愁的耳膜。他沒動作，只將酒推了過去。

那人喝了一口，點點頭：「味道冇變，但你變咗。」

無愁沒回應，只是輕聲說：「記得唔代表安全，記得只代表你仲有選擇。」

對方放下杯子，站起身，臨走前留下一句話：「你有24小時。唔好再考慮太耐。」

門關上，音樂繼續，但無愁知道，今晚的「日常」已經開始崩潰。

他望著那杯只喝了一半的「Red Memory」，心跳變得紊亂。

這城市裡，連懷緬都開始變得危險。

而他，已經沒有退路。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dAwBB6TI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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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夢中珈瓏的警告

夢，是從一段鐘聲開始的。

不是手機鬧鐘，也不是city’super的營業提示音，而是那種老式機械鐘，每一下都像從肺部敲出來的沉重回響。

無愁夢見自己回到那間鐘錶店。不是現在那間裝修過的酒吧，而是珈瓏還在時的模樣——牆上掛著各式各樣的時鐘，桌上散落著螺絲、鏍帽、玻璃鏡片與微型潤滑油瓶。空氣裡充滿機油與茶葉混合的氣味，一如從前。

他感覺自己年輕了，手上沒有酒精留下的老繭，眼裡沒有那麼多夜晚。

珈瓏正坐在那張木椅上，低頭拋光一枚懷錶。那只錶他認得，是他第一次學試拆線輪時弄壞的那一枚。他本以為早就丟了。

「原來你仲留住。」

珈瓏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說：「有啲嘢壞咗唔代表唔值得記得。」

「但記住咗……會痛。」

「咁你想唔想痛？」

無愁一時答唔出。他望著珈瓏的手指，動作依舊穩定，像時間本身也不敢惹他。

「我……我唔知邊條路係啱。」

珈瓏抬起頭來，那雙眼睛竟與當年一模一樣——清晰、銳利，卻又帶著說不出來的溫柔。

「冇邊條路係啱。」珈瓏說，「只有你揀嗰條路，值唔值得你之後記得。」

「但我怕錯。」

「你已經錯過一次。」

「我唔想錯第二次。」

珈瓏站起來，將懷錶放到他手中，那錶還是壞的，指針卡在9:42。

「你以為你揀緊忠誠與背叛。但其實……你揀緊記得，定係唔記得。」

他看著那枚錶，覺得它越來越重，像是蘊藏著整座城市的記憶。他想開口問更多——關於方忠迅、關於連卡佛、關於那段已消失的錄音……但珈瓏已經轉身，走向那道從未存在於鐘錶店內的門。

「唔好再等人畀你選擇。」

「你要自己揀。」

門開了，一道白光灑進來。不是刺眼的光，而是一種像記憶流回來的亮度——溫暖、確定、無所遁形。

無愁在沙發上驚醒，額頭滿是冷汗，手還握著什麼。

他低頭一看，是那枚懷錶。

不可能。

他記得那枚錶在珈瓏失蹤後就不見了，連酒吧翻遍都沒找回來。但它此刻就在他掌心，指針仍舊停在9:42。

他呆坐了半晌，然後緩緩起身，走到吧台，把那枚錶放在牆上的老鐘下方。

他終於明白，珈瓏不是要他去記得哪一件事，而是要他記得——他還可以選擇。

時間還在走，即使指針靜止。

但他不能再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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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無愁2：成為間諜，珈瓏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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