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夜巡開始
夜色下的city’super像一隻沉睡的巨獸,靜默地伏臥在港威商場三樓那條漫長的走廊末端,玻璃門早已落鎖,外頭的燈光早在兩小時前熄滅,只剩貨架之間,冷光燈鋪灑下的微藍色微粒,像海底流動的浮游生物,緩慢地在空氣中震顫。冷氣機持續低聲嗚咽,吐出帶點霉味的微涼氣流,與貨櫃裏尚未售罄的進口水果、罐頭食品、預製便當一同發出無人看顧的沉默氣息。這是日常的末後時分,是一個城市將記憶封存進晶片之後,尚未完全睡去的殘音。
方忠迅的腳步聲輕微卻固執地響在地磚上,一步、兩步、三步,鞋底與地面的接觸聲像是時鐘裡不肯停歇的秒針,滴答、滴答,響在整個空曠的空間裡,似乎也在他的心裏,撞擊着某段尚未被抹除的記憶碎片。他的身影在貨架間一再被拉長、壓縮、扭曲,像是記憶本身的形狀——模糊、斷裂、無法言說。
他沒有真正的職銜,這個時代也不再需要所謂「保安」的正式稱呼。city’super的夜間巡查員,不過是留守者、倖存者、一個名字還沒被完全清除的存在。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支閃爍著微弱綠光的電筒,背上斜挎一個老舊的背包,裏頭除了筆記本和簡單工具之外,還有一隻早已停擺的懷錶——那是父親留下的。
他習慣從蔬果區開始,繞過冷藏櫃,再抵達即食便當區。每晚的順序不會改變,像某種自我催眠式的儀式。貨架之間時常殘留着白日裡居民偷偷遺落的紙袋、被打開過的零食包裝、有時甚至是舊衣或玩具——這些都是貧民區孩子們在夜裡偷渡到這裡短暫棲身後留下的痕跡。這些微細的物件,對別人而言可能只是一場清潔工的惡夢,但對方忠迅而言,卻是某種脫離晶片統治的證據,是人還未被完全格式化的證明。他時常會拾起這些物件,默默地放進貨架底下的儲物櫃裡,不為什麼,只是覺得他們值得被記住。
今晚,他停在冷藏櫃前,看着一盒已過期三天的冷凍雞翅。透明塑膠包裝上的日期數字像是印在他眼皮內側,突然讓他想起一個極舊的詞語——「家常便飯」。那是他還年幼時,母親墨青嵐會用這種雞翅煮成紅燒風味,配上白飯與簡單的青菜。那時他們還住在city’super樓下的員工宿舍,還沒有高牆,還沒有晶片,還有晚飯時間。
他閉上眼,吸了一口氣,那味道,彷彿在潮濕的冷氣中殘存了一絲。不是雞翅的味道,而是那種熱氣騰騰的煙霧中混雜着醬油和米飯香的記憶,是母親低聲唱歌時的聲音,是父親拆解鐘錶時的專注神情,是他還來不及理解的幸福。
他睜開眼,冷藏櫃的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面容瘦削,眼神沉靜,髮絲稍長,眉骨下的陰影像是多年的記憶壓痕,而那雙眼睛,仍然保留着某種不合時宜的清明。他伸手,摸了摸玻璃上的自己,像是在對某個已經遠去的自己說晚安。
然後他轉身,開始走向存貨間——那是他真正的「房間」,也是城市中僅存他與父母記憶交疊的空間。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iLpHmOAQ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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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貨物間的回憶
他穿過最後一道貨架,腳步聲在金屬與混凝土地板之間被吸收,變得幾乎無聲。推開那道泛黃的鐵門,熟悉的鏽蝕聲在寂靜空氣中劃出一條隱形的裂縫,像是歷史本身發出的嘆息。這裡是city’super最深處的存貨間——一個早已不再被點名、不再有任何商品進出的空間。貨架上堆着過期的罐頭、破損的包裝箱、被棄置的掃地機器人,還有一張斑駁木椅與一盞半壞的黃光吊燈,勉強照亮這片塵封的角落。
這裡是他的居所,是他與過去之間唯一尚未被拆除的橋樑。
他蹲下身,打開藏在牆角的那只舊皮箱,金屬扣環輕輕一響,像是某種守密者的呼吸。箱內整齊地擺放着幾件物品:一條淺灰色的絲巾,邊角微微破損,但仍帶有淡淡的茉莉香氣——那是母親墨青嵐的氣味;一只銀色懷錶,表面已被時間磨損得難以辨識品牌,但他仍記得父親說過這是「第一代海港城開幕紀念款」,屬於一個還未被高牆封閉的時代。
他拿起懷錶,輕輕旋開背蓋,裏頭刻着幾個模糊的字母與數字組合:K.L. 2047.10.01。那是他出生的前一年,那是父親失蹤前最後一次回家之日。他用指尖輕觸那些細小的刻痕,像是在觸摸某種被加密的愛,一種需要解碼才能再度理解的情感語言。
他閉上眼,將懷錶放在耳邊,彷彿能聽見它曾經走動的聲響——那是父親在勞力士工作室裡調整指針時的節奏,是夜晚他躺在母親懷裡聽見的心跳,是時間尚未崩潰時的穩定脈搏。他記得那時一家三口會在這片堆滿食品的貨架區之後,偷偷鋪上報紙與舊紙箱,在吊燈微光下吃簡單的晚餐。母親總會帶來用小爐子煮好的菜飯,父親則會邊吃邊調整一只他正在修復的舊鐘,說那是「給你長大以後的時間機器」。
那時他還不懂「時間」這個詞的重量。他只記得母親的笑容總是溫柔地綻放在飯盒蒸氣的霧氣裡,父親的眼神總是專注地對準每一枚齒輪,而他,曾經是那個在紙箱之間跑跳的孩子,對未來充滿疑問,卻沒有恐懼。
他睜開眼,空氣中只剩下冷氣管道的嗡鳴與自己緩慢的呼吸。他將懷錶與絲巾重新放回箱內,像是關上某段不願意遺失的夢。然後他轉向牆邊那塊已經泛黃的畫布——那是他這些年陸續繪下的素描,有時是鐘錶齒輪的剖面,有時是港威商場外廣東道的街景,有時是母親坐在貨架邊編織的剪影。
他拿起炭筆,在畫布的右下角添上一筆——那是一只半開的門,一道微弱的光從門縫透出,照亮一條未知的暗道。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畫,但某種潛意識正在提醒他:過去未完,記憶未亡,還有什麼正在等待他去發現。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HCaCbCE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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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遇見無愁
城市深夜的聲音,總是藏得特別深,像是被高牆壓住的呼吸。當方忠迅從存貨間走出來時,整個city’super彷彿沉入了一個無底的夢境,貨架間的燈光像是被時間稀釋過的月色,只剩下微弱的冷白,掛在天花板上如同遺忘的星辰。這樣的靜謐,不是平靜,而是一種被掏空後的安靜,像是記憶被抽離後留下的空殼。
他順著貨架邊緣緩緩走向酒吧的方向。那是一個隱身於city’super生活雜貨區與冷藏區交界處的小角落,一道厚重的黑色布簾後面,藏著整個海港城最不合時宜的氣味——木質酒櫃、老式音響、煙草與舊唱片殘留的塵埃,還有某種特有的孤獨味道,像是從舊時代流亡至今的一束光。
酒吧沒有名字,至少不是官方登記的。居民們私下叫它「無愁的地方」,那是一種半是調侃、半是懷念的稱呼。它不像其他樓層的高端酒廊那樣擁擠喧嘩,也不是地下反抗組織的秘密據點,它只是倖存者之間的靜默協議:一個可以喘息、可以暫時忘記、也可以悄悄記得的場域。
方忠迅掀開布簾,一股微溫的空氣撲面而來,與外頭冷氣的涼意構成強烈對比。他的目光很快掃過吧台——無愁正站在那裡,低頭擦拭著一只老酒杯,動作緩慢而專注,像是那只玻璃杯承載著某段不能打破的過往。
爵士樂從牆角的黑膠唱機緩緩流出,旋律輕柔卻帶著不規則的節奏,像是某種不安的心跳。牆上貼滿了舊時代香港本地唱片的封面,泛黃的紙張上仍能看見張國榮、黃家駒的身影,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沉靜。酒吧裡沒有其他客人,只有幾張空椅子和一面老鏡子,鏡裡的燈光像是從另一個時空投射過來。
無愁抬起頭,看見他,沒有開口,只是點了點頭——那是一種舊朋友之間無需言語的問候。方忠迅走近,在吧台邊坐下,將背包放在腳邊。他沒有說話,無愁也沒有催促,只是倒了一杯溫熱的酒,輕輕推到他面前。
「你今晚看起來,比平時更靜。」無愁終於開口,聲音低而沙啞,像是剛剛從某段過久的沉默中甦醒。
方忠迅沒有立即接話,他只是看著那杯酒——琥珀色的液體在玻璃中微微晃動,像是某種尚未凝固的時間。他終於伸手拿起,啜了一口,然後低聲說:「今天翻了那個舊箱……爸的懷錶還在走夢裡的時間。」
無愁點點頭,沒有多問。他知道那只懷錶對方忠迅意味著什麼,也知道那個箱子裡裝著的不只是物件,而是一段被這個城市刻意刪除的過去。他自己也曾在類似的夜裡,抱著一張泛黃的唱片坐到天亮,只為了記起某一段旋律,某一個聲音。
「還是有時候會想,」方忠迅忽然說,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淡,「如果我也裝了那顆晶片,會不會就不再夢見他們?」
無愁歪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裡多了一點難以言喻的沉重。「那你還會是你嗎?」
這句話像是一顆石子,落進酒吧那片靜靜流動的空氣裡,泛起一圈圈漣漪。方忠迅沒有回答,他只是低頭看著酒杯,彷彿在那液體的映像中看見過去的自己——那個年少、未被高牆囚禁的自己,還能奔跑在玩具反斗城與誠品之間,還能相信時間會帶來答案。
他們就這樣沉默了一陣。時間在這裡不再是連卡佛AI主腦所掌控的線性數據,而是一種可以被放慢、拉長、甚至暫時停下的情感流動。
外頭的city’super仍舊寂靜如初,貨架間的冷光沒有變,監控鏡頭也仍在無聲地轉動。但在這個角落,在這個只有他與無愁的空間裡,方忠迅知道,自己還未被完全抹去。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zFPoCny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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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舊日移民局的威嚴
他離開酒吧時,無愁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微微點頭,像是默許了那份沉默的延續。夜色更深了,city’super的空氣像被某種無形的時間漿液包覆着,冷冽且濃稠。方忠迅走過貨架間那些似曾相識的通道,心裡卻開始浮現一段與這些日常完全不相干的記憶——那個他曾經站在高處、發號施令的日子,那個他還是「移民局督察」的時代。
他記得那間位於海洋中心L2層的移民局辦公室——如今早已封閉,門口貼滿「資料重整中」的虛假標語。那裡曾是他每日工作的中樞,牆壁上掛著巨幅的香港地圖與商場分區圖,紅線勾勒出每一條暗道、每一個監控死角,螢光屏幕上流轉著旅客資料、晶片識別碼、進出紀錄與「記憶異動傾向指數」。他曾經依靠這些數據預測誰將「失控」、誰需要「再校正」、誰有可能「跨區叛逃」。
而他,方忠迅,當年不到三十歲,制服整齊、目光銳利,站在大廳中央的高台上,像一位冷靜而剛直的觀察者。他習慣性地伸手撫過耳後的晶片掃描儀,像是某種無聲的儀式。那時的他,仍相信制度的正確,仍相信「秩序」比一切都重要。
他記得暗道的燈光是綠色的,映在混凝土地道的牆上,像是某種腐爛的希望。他曾指揮士兵在LCX區地下通道進行封鎖行動,親自核查每一位進出者的記憶晶片同步率,曾經逮捕過一位名叫「黃仕德」的老畫家,理由只是因為他在記憶中保留了維園的草地與中秋的燈籠。那一刻,方忠迅看著對方眼裡的驚恐與困惑,第一次感到晶片數據與人之間的裂縫。
那是一種裂縫,一旦看見,便無法再忽視。
他站在city’super三樓某個通往貨梯的轉角,低頭看著腳下的銀灰色地磚,記憶與現實交疊如同多層玻璃,模糊了界線。他不是不懷念那段時光——那是一段他仍以為自己能夠改變制度、能夠守護某種正義的時光。只是現在,他知道那種正義只是系統的幻象,是AI主腦安排給人類的一場完美錯覺。
那時他還未失去父母,還未知道父親的死訊是被權力設局的結果,還未理解母親的溫柔與隱忍,其實是一場長期的秘密抵抗。他只是太年輕,太相信高牆外已無別的世界。
他閉上眼,腦海浮現起那張舊識別證——「特級移民審查官 方忠迅」,字體整齊,背景是港威L2層某個角落的玻璃通道,當時陽光灑進來,他的臉上還帶著笑。
如今,那個笑容已無處可尋。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e8B4mBj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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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現實的孤獨與貧民區
方忠迅離開酒吧,未帶走任何餘酒的氣味,只將那片短暫的溫暖收進內心最深的角落。夜色已沉得更重,如同一層無形的幕布覆蓋在整個海港城上空,連冷光燈也顯得遲鈍而疲乏。他轉身,沿着city’super那條通往貨物卸區的側廊緩步前行,那裡,是城市另一半尚未被完全抹除的影子——貧民區。
這條通道原是後勤出入口,如今卻成為底層居民的臨時棲所。貨櫃堆疊成簡陋的牆,紙皮鋪在水泥地上,組成一格格僅容一人躺臥的方格;塑膠布懸掛於鋼架之間,隔出所謂的「家庭單位」。那些曾經流通高級進口食品的物流通道,如今輸送的是被遺忘者最後一點體溫與尊嚴。
他走過一排排臥榻與火爐,燈光在破舊的鋁箔紙與膠袋上反射出支離破碎的光斑,像是某種失序的星圖。孩童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地從貨架後方傳來,一名婦人正用舊毛衣包裹着孩子的腳,眼神空洞無言。方忠迅不自覺地放慢腳步,目光掃過他們所用的物件——破損的Uniqlo保暖衣、過期的Zara外套、還有一只被當作枕頭的LOG-ON購物袋。這些品牌,過去象徵階級,如今只有殘餘的包裹功能。
他記不起這些人的名字。或許他從未知道過,或許他知道過但被強制刪除。他只知道,他們之中有不少曾是教師、設計師、工程師,甚至還有一位曾是誠品書店的副店長。高牆築起後,他們的身份便被重設,晶片重寫了他們的履歷,只剩下一串編號與分區定位碼。而他,是少數還可以記得「他們曾是誰」的人。
他走到一處較為寬敞的空地,地上用粉筆畫出幾個方格,是孩子們白日間跳方格遊戲的遺跡。一名小女孩坐在格子邊緣,手裡握著一塊舊積木,正在低聲對那積木說話,彷彿它可以聽懂。方忠迅看著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曾在玩具反斗城那片開闊的地上,奔跑、喊叫、跌倒、再站起。他忽然明白,城市的記憶並不只藏在高樓與數據中,更藏在這樣的殘缺與堅持裡。
他繼續走,走過一處冒著白煙的火爐,裡面燒的是被遺棄的政府通告紙與廣告宣傳冊。紙張在火光中翻捲,像是嘲弄着過去的承諾:「記憶重建,人人平等」、「晶片同步,社會和諧」、「品牌分區,最佳生活」。那些字句已經失去意義,但火光仍在跳動,像是某種尚未熄滅的抵抗。
他走回主幹道時,忍不住轉身望向那片沉睡的人群。那一刻,他感到一種深刻的孤獨,不是作為一個人,而是作為一個還記得「這裡從前不是這樣」的人。他的身份既是守夜人,也是見證者,甚至是背叛者——背叛了制度,也背叛了過往那個相信秩序能拯救一切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混雜着潮濕的霉味與舊衣的氣息。這味道,並不舒適,卻真實得令人無法逃避。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1uhy8OF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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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回憶母親墨青嵐
夜深了。
那是city’super內部空調開始間歇性停擺的時刻,整座港威商場的氣流彷彿被什麼無形的手收束起來,只剩滴水聲與機器餘熱緩緩蒸散的氣息。貨架之間的冷光燈開始閃動,像是水面下的魚鱗,微微顫動着光的碎片。方忠迅拖著略顯疲憊的身體,回到存貨間——那個他稱之為「房間」的地方。
舊鐵門吱呀一聲關上,聲音在狹窄的空間裡顯得格外突兀。他沒有開燈,只是讓吊燈殘留的燈絲餘光,在空氣裡劃出一層燻黃的薄霧。這個夜,他沒有立刻躺下,而是走到牆角那個鐵皮抽屜前,輕輕拉開,每一寸移動都像在撫觸記憶的表面。
抽屜裡,一本厚重的素描本靜靜躺著,封面早已退色,邊緣翹曲,像某種風乾後的葉片。他小心地翻開,紙與紙之間夾藏著母親的筆跡——墨青嵐的字,一如她的聲音,柔和、平穩、近乎透明。
「記住你所畫的,不是眼睛看到的,而是你心裡願意留下的。」
那是她在他八歲那年,在誠品生活的兒童繪畫班外對他說的話。她總是這樣,不用命令,只用低語與陪伴,讓他學會凝視這個世界的方式。她的聲音不像父親那樣低沉堅定,而是一種介乎夢與醒之間的呢喃,像夜裡港口傳來的船笛,又像誠品書店裡翻頁的聲音。
翻到下一頁,他看見一幅鉛筆素描:母親坐在貨架邊緣,懷裡抱著年幼的自己,後方是一盞微弱的燈,一只鍋子正冒出蒸氣。那是一個快要被忘記的夜晚,但他竟畫了下來。那時,墨青嵐替他剪了指甲,然後用絲巾包住他的腳說:「今晚冷,腳要暖,夢才會來。」
他從抽屜底再拉出一疊信件,信封上寫著:「給忠迅」。每字筆劃都細緻得像是用時間一筆筆雕刻出來。他不敢一次讀完,只每次夜深時拆一封,像服用某種慢性的記憶止痛劑。
今晚,他拆開的是第三封。
信紙上仍殘留一點茉莉香,那是母親最常用的手工香水。她寫道:
「忠迅,若有一天,你發現這座城變得陌生,請記得你的眼睛曾見過海,見過陽光從書店的天窗灑在你父親的鐘錶上。那些光,是真的。就算他們說你記錯了,只要你還記得,它就是真的。」
讀到這裡,他的喉嚨緊了一下。他合上信,閉上眼,彷彿能聽見母親低低的歌聲,那是她在廚房煮飯時哼唱的旋律,旋律沒有詞,只有音調在空氣裡輕輕繞着,像是搖籃。
他坐在床邊,讓整個身體沉進舊棉被的鬆軟與灰塵中,讓記憶不再只是腦內晶片的反射,而是皮膚的觸感——那條絲巾的溫度、那封信的紙纖維、那聲音的餘韻。
這城市曾把他的童年拆解成一段段無法存取的數據,但他知道,他還記得母親的聲音。而那聲音,是這城市無法編碼的東西。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ekJnZIW6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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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守夜人的煩悶
凌晨三點零九分。
這是一個城市最無用的時刻,鐘錶停止擺動的刻度,數據無需更新的空檔,連AI主腦也選擇將監控畫面調至低解析度,節省系統資源。在這樣的時間裡,整座city’super沉入一種近乎無重的寂靜,像是被拋出現實軌道的孤島。而方忠迅,仍醒著。
他坐在貨架後方那塊鐵皮牆與儲物櫃之間的陰影處,一塊用棉被與紙皮鋪成的臨時座墊上,攤開素描本,手中握著一支磨短了的炭筆。燈沒開,只靠一盞懸吊的緊急照明燈投下的微弱黃光,像某種遲暮的星辰,照不到牆角,也照不進心裡。
紙上是一幅未完成的鉛筆畫。畫面是海港城外的世界——他想像中牆外的樣子:一條沒有監控的街道,路邊有真正的樹,枝葉因風而動,不是塑膠,也不是全息投影。遠處有一座舊式的鐘樓,沒有晶片,只靠機械轉動。天空是開放的,不是LED面板模擬的藍,而是真實的透明與不可預測。
他畫了三天,只畫了三分之一。因為每當他提筆,就會懷疑自己記得的是否真實存在過,抑或只是夢境與記憶殘片混合而成的幻象。這樣的懷疑像是一種內部的腐蝕,從指尖蔓延至心底,讓他每一筆都畫得猶豫,甚至痛苦。
他忽然停筆,望向牆角,那裡貼著一塊鏡子,破裂的,邊緣用膠紙黏著,勉強可見倒影。他看見自己——瘦削的面孔、略長的髮絲、眼神清醒卻疲憊。他問自己:為什麼我還記得?為什麼別人都可以安然地忘記,而我卻像一個被困在時間裂縫裡的異類?
他曾試圖忘記。試過不再翻開母親的信,不再看父親留下的筆記,不再畫那些不存在的地方。但他發現,忘記,並不能換來平靜。反而是記得,即便痛苦,卻讓他仍能確認自己仍舊是「他自己」——不是晶片定義下的角色,不是編碼後的身份,而是一個仍會夢見過去、仍會感到失落與渴望的人。
他又提筆,這次畫了一面牆,高牆。牆上佈滿監控與標語,但他在牆的另一側,畫了一扇門,一扇半開的門,門外是光。他不知道那門是否真實存在,也許只是某種內心的出口,一種仍不願放棄的可能。
畫完後,他輕輕放下筆,望著那幅畫,像是在凝視一種不被允許的未來。他知道,自己畫的不是牆外的世界,而是自己內心的出口,是一種對自由的構圖——即使它從未存在,即使它永遠無法兌現,畫下來,便是一種抵抗。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6ynUx9J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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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末段伏筆
他合上素描本,將炭筆輕輕放回那只舊皮筆盒中,動作緩慢而無聲。室內的光已近熄滅,吊燈的燈絲最後一次閃爍後,終於沉入黑暗。四周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聲,以及遠處冷氣系統如同低語般的運作聲。
但就在他準備躺下的時候,他聽見了——
一聲細微的「咔哒」,像是金屬碰撞的聲音,極輕,卻在沉寂中異常清晰。方忠迅立即坐直身體,屏息傾聽。接著,是第二聲,然後第三聲,像是某種被啟動的機構,一步步從地底甦醒。
他站起來,赤腳走到房間另一端的牆邊,貼著耳朵,聲音來自下方——存貨間之下,應該只是一層封閉已久的地下貨層,早在晶片時代初期就被列入「不再使用」區域。然而,現在那裡卻傳來如同齒輪轉動與機械臂滑行的聲響,節奏不快不慢,像是某種久違的裝置被喚醒。
他腦中立刻浮現父親留下的筆記本中,那些看似無意卻反覆出現的短語:「地板下的第二節」、「聲音是另一種密碼」、「記憶需要入口」。
他蹲下來,用手掌貼著地板,是冷的,卻微微有震動。他知道這不是錯覺——那不是水管,也不是冷氣通風,而是某種更深層次、更古老的機制正在運作。那聲音不像AI的同步聲,也不是城市主機的訊號脈衝,它更像是……一種被遺忘的裝置,一種不屬於現行系統的節奏。
他忽然想起父親曾說過:「真正重要的東西,不會在規劃圖上。」
他站起來,走向牆邊那塊他從未移動過的儲物櫃,一直以來他都視它為固定裝潢的一部分,但此刻,他伸手去觸摸那塊木板邊緣,指甲輕輕一撬,竟然鬆動。
就在那一刻,窗外的高牆突然閃了一下光,一道不規則的閃爍猶如心律失常的脈搏,照亮整個city’super三樓的玻璃走廊。那不是例行的系統閃爍,而是某種能源回流的徵兆。
方忠迅望著那道光,內心湧現出一種奇異的預感:某些被封印的東西正在甦醒,而這座商場的記憶,也許並沒有真正沉睡。
他轉身回到床邊,靜靜坐下,望著牆上那幅未完成的素描。畫中的那扇半開的門,如今彷彿不再只是想像。
也許,他該準備再次打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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