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例行巡查
夜色像一層沉積已久的舊灰,覆蓋在港威商場三樓的天花板之上,燈光從冷白色的管線中細細流出,在空無一人的走道間拉出漫長而黯淡的光影。方忠迅的腳步聲在city’super與LOG-ON之間緩慢地回響,他手中提著一支舊式手電筒,儘管走廊早有AI照明系統,但他仍習慣自己掌握些微的光。
那束燈光像是一根脈搏,穿過無聲的貨架、空蕩的玻璃櫃間,觸及一個又一個尚未被注意的角落。他今晚的任務是巡查暗道——一條連接city’super存貨間與海洋中心地底的維修通道。這條通道不屬於官方地圖之上,甚至連連卡佛的AI系統也未曾完全標記。
他打開city’super後方的儲藏門,冷氣隨即洩出,裡頭是排列整齊的進口食品與即將過期的罐頭。通往暗道的金屬門藏在一堆已停用的貨架後頭,門框上貼著一張早已褪色的貼紙:「員工止步 · 清潔中」——那是他自己幾年前貼上的假標語,用來掩飾這條他獨自發現、也獨自守護的路。
他打開門,一股潮濕的氣味隨即襲來,混雜著灰塵、生鏽與某種說不清的霉味。通道內部牆面原為白色,如今被歲月與水漬染成各種不均勻的灰階,像是一幅無人完成的畫布。牆上時不時可見塗鴉:有的是早年自由青年留下的抗議標語,有的則是奇怪的幾何符號與日期組合,看起來像是某種密碼或記憶提示。
「07.12.49」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HNQ3tzA63
「媽媽的鼻子是左邊還右邊?」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hNDzRAywa
「別相信他們——你不是他們說的你。」
方忠迅的目光在這些文字上停留片刻,然後繼續前行。他的手電光在牆與地板間來回掃動,每一次踏步都伴隨著金屬地板的咯吱聲。四周太過安靜,靜得讓他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過度清晰,而這世界,其實早已不再需要一個像他這樣記得太多的人。
他繞過一個彎道,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聲響——像是布料摩擦牆面的細微聲音。他停下,關掉手電,站在黑暗中不動。
聲音再次響起。
他迅速轉身,一束光掃過前方,照見一個人影蹲在牆角——那是一名中年男子,身穿city’super工服,神情呆滯,雙手抱頭,像是剛從惡夢中驚醒。
「你是誰?」方忠迅低聲問,語氣平靜卻警覺。
男子抬起頭,眼神迷茫,口中喃喃:「我……我不知道。」
方忠迅皺眉,上前一步,蹲下觀察對方的眼神與手部。他注意到對方的左手手背有一枚晶片植入痕跡,這代表此人應屬於登記居民。但他說自己不知道?
「你記得你叫什麼名字嗎?」
對方搖頭,如同一個失去定義的物件。
方忠迅從腰間取出一支舊型晶片掃描器——這是父親珈瓏留下的工具,早已不被官方使用。他啟動裝置,將掃描器對準男子後頸的晶片植入處。
「啟動手動掃描模式。型號:P-Ω-B9。」他低聲唸出指令。
掃描器發出一聲低鳴,隨即跳出紅色提示:「記憶核心損毀|識別碼缺失|情緒數據:無反應|同步指數:0.03%」
這結果讓方忠迅的手指微微緊了緊。
在這個時代,即便記憶模糊,情緒數據也應該有殘留記錄。同步指數低於1%,代表這個人幾乎已無法與自身記憶產生連結——這不是遺忘,是抹除,是一種被系統格式化的狀態。
他再次看向那男子,只見對方喃喃地說:「我……我記得我有一隻貓……還是……妹妹?我……我明天要回家,但……我家在哪?」
方忠迅站起身,眼神沉了下來。他知道,這不只是個體異常。
這是潮水開始倒灌的徵兆。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6mrDiBAgw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sMifAaapw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7nbvknLTP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b2M8sOeFT
6.2 發現失憶者
他不確定那人是何時出現在這條暗道裡的。
這些年來,偶有拾荒者、非法移民、甚至走失的孩童從這條通道出現,但他們總還保有某種「方向感」——即使語無倫次,身體仍會本能地靠近光、靠近熟悉的聲音。但眼前這名中年男子卻彷彿與這個世界斷了線,像是一塊被從記憶體中剝離的碎片,不知從何來,也不知往哪去。
方忠迅再次蹲下,將手電光調暗,嘗試以更柔和的聲音與對方對話。
「你記得你是從哪裡來的嗎?今天是星期幾?」
男子緩緩搖頭,他的眼神不是空洞,而是過度混沌,如同一面被時間刮花的鏡子,映不出任何輪廓。嘴角顫動,似乎想回答,卻每說一字便自行否定,像在與腦內某個失效的資料檔案搏鬥。
「你有家人嗎?朋友?工作?」
男子忽然低聲說:「我……我記得……有個人……她叫……」
話語卡在喉中,像是某種未竟的夢。
方忠迅注意到他眼角泛起微紅,那不是情緒的表現,而更像是某種神經性壓力導致的微血管破裂。他伸手輕觸對方肩膀,皮膚冰涼而無彈性,像是長期受困於潮濕環境。
這人,可能已在這裡待了不只一夜。
「你現在感覺怎樣?聽得見我說話嗎?」
男子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最後乾脆把臉埋進雙手之中。
方忠迅深吸一口氣,站起身,開啟掃描器的備份模式,試圖從晶片記錄中讀取更多細節。他知道這種狀況不尋常——晶片損毀並非不可逆,但通常會留下明確的操作痕跡,例如格式重置、數據清除、指令衝突等;而眼前這名男子的晶片卻像是被「靜默抹除」,既無痕也無歷史紀錄,只有一大片空白。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某個夜晚,父親珈瓏對他說過的話——
「記憶不是存在腦裡的數據,而是存在你選擇相信什麼的那一刻。」
那時他還小,只覺得父親總愛說些聽不懂的話。如今,他終於明白,這些「失憶者」的可怕之處不在於他們忘了什麼,而在於他們已無法選擇「相信」什麼。
他從背包取出一條舊毛巾,為男子披上,然後環顧四周——這段暗道比他記憶中更加陰濕,牆角凝結的水珠如同潰裂的眼淚,一滴滴滲入地面。遠處牆上,有一行新寫上的字,用紅筆畫出,看起來像是剛寫不久:
「我記得我忘了什麼。」
那字跡歪斜、顫抖,不像是成熟書寫者的筆風,倒更像是某種從潛意識深處掙扎出來的手勢。
他抬頭望向那句話,心中升起一股深沉的不安。這種書寫方式,他在city’super倉庫某面牆上也見過。當時他以為是孩童塗鴉,但現在,他開始懷疑:這些人,是不是正集體失去某種共同的記憶?又或者說,他們被誰「選擇性地抹去」了某段記憶,而那段記憶,正是他仍牢牢守住的部分?
男子忽然輕聲哼起一段旋律——聲音低沉、斷斷續續,但方忠迅聽得出,那是他母親墨青嵐生前常唱的民謠調。
他的背脊瞬間一緊,指尖微微發冷。
他蹲下來,對男子說:「這首歌,你從哪裡聽來的?」
男子沒有回答,只是重複哼唱,聲音愈來愈小,像是煙霧般即將散去。
方忠迅將掃描器關閉,把男子攙扶起來。
他不敢再等下去。他必須帶他離開這條暗道,必須弄清楚這首歌的來源。因為在這個記憶可以被任意編輯的城市裡,一首來自他母親的旋律,可能比任何數據都更接近真相。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3MNpbnCeP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YxFgbvMdz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RBdBAEP42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26raBqxmg
6.3 檢查晶片
他將那名失憶男子安置在city’super後勤區角落的一張折疊床上,外頭的燈光透過玻璃門隱約灑入,在地板上映出斑駁的光斑。這裡平日用作倉儲與值夜人員的臨時休息室,空氣中混合著紙箱、塑膠膜與雪櫃機械運作的聲音,像是一個時時提醒他「現實還在運轉」的空間。
但在這樣的夜裡,這空間卻也格外脆弱。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S9EOoo9kk
它承載不了太多真相。
方忠迅關上門,拉下窗簾,打開桌燈。燈光投射在一張空白筆記紙上,而他將那枚舊型晶片掃描器重新啟動,連接至父親遺留的解碼模組——一塊刻著「Δ-K」字樣的手工焊接晶板,外殼斑駁,線路外裸,像某種從前時代流亡至今的器官。
他將掃描器插入晶板接口,屏幕微微閃爍,熟悉的父親自製操作介面慢慢浮現:深藍背景、白色字體、無聲運作。與現在各大系統常見的視覺化界面不同,這套系統更像是一封直書於時間深處的信——只有真正理解時間與記憶之人,才看得懂它的含義。
他深吸一口氣,將失憶者的資料晶片置入掃描槽,開始進行「記憶殘留比對」。
螢幕上閃過一串串代碼。
【個體識別碼:空白】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veyAlsO20
【情緒記錄:無反應】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KgP9XAqOp
【記憶段落:零散殘片】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8mWloSVqE
【語言模組:受損(重設狀態)】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gYDg5HY9u
【情感關聯鏈:中斷】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RPo1KT0hy
【視覺記憶圖譜:殘缺|可重建率:3.7%】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ohbuysra5
【音頻記憶殘留:1筆|標記為“旋律片段”】
他的指尖停在最後一行——那是唯一留下的痕跡,一段旋律。
他點開音頻。
螢幕靜默了一秒,然後傳出一段極短的聲音片段。那是一首斷裂的旋律,只有五個音符,旋律簡單卻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熟悉感。那是一種從很久以前、從童年的床邊故事、從母親的聲音裡浮現的音階。
C — G — A — F — D
他閉上眼,腦中立刻浮現母親坐在他床邊的畫面。那時他不過六歲,房間的牆上貼著父親送的星空圖,母親用指尖在他額頭輕輕點了幾下,哼著這段旋律說:「記住這個調子,當你被困在黑暗裡,這是我們家的回音。」
他睜開眼,手指在紙上寫下這五個音符,像是怕它們下一秒就會從世界中消失。
這不是巧合。
這段旋律,不該出現在任何一個與他無關的人身上。除非——這個人曾經和他的家人有過接觸,或者,這段旋律本身已被某種系統「植入」到其他人腦中,而目的是什麼?測試?替代記憶?或者是某種以「旋律」為媒介的記憶重構模組?
他再次調出記憶圖譜殘片,螢幕上浮現一幅模糊的視覺記錄:畫面顫抖、顏色失真,但依稀可見一段走廊,牆面貼著藍白相間的指示牌、牆角有一隻藍色清潔機械人、一個孩童從遠處走過。
那不是普通的走廊。
那是city’super三樓與LOG-ON之間的內部通道——他每天夜巡必經之路。
他身體一震。
那名失憶男子,曾在某個時刻與他擦身而過。
他不知道是什麼讓他此刻突然心跳加速,是因為這段記憶殘片過於熟悉,還是因為他開始意識到——這場記憶異常的現象,並不是隨機發生的。
它,有方向。
它,在靠近他。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LhaKEV2NB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aebWvANsS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dipUCbyKg
6.4 暗道的恐懼
他原以為,自己早已熟悉這條路。
city’super後方通往海洋中心地底的暗道,總長不過兩百米,結構簡單,彎道不多,光源稀薄卻可預測。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像一種儀式,也像一種自我確認的方式——唯有在這樣無人知曉的黑暗中,他才能確定自己仍然記得,仍然存在。
但當他再次踏入時,空氣變了。
那不是溫度的改變,而是濕度與密度之間的某種不協調。牆壁滲水的痕跡更深,地面浮著一層細薄的霧氣,彷彿整段通道被某種濾鏡過濾過,不再屬於現實。空氣中懸浮著一股他無法立刻辨認的氣味——不是腐臭,也不是霉爛,而是一種近似於焚燒樟腦與舊書紙張混合後的氣息,像是某種記憶被強行燒毀後留下的殘餘。
他打開手電,光線一掃,牆上的塗鴉比幾天前多出許多。那不是普通的塗鴉——不是青年反叛、不是街頭藝術,而是一種近乎強迫症式的書寫與刻劃。
「我不是我。」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DEXCBMx2Q
「記憶是假的。」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tTrs2020b
「有人在讀我的夢。」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b8GQp0a2H
「重啟、重啟、重啟……」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Rj0Mugab9
「她的眼睛是藍的,還是紅的?」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UuBXDwSX4
「Δ-K-13,Δ-K-13,Δ-K-13……」
方忠迅的腳步在那串字母前停下。
Δ-K-13。
這不是隨機的。他的父親珈瓏留下的解碼晶板上,也刻著這個代碼。這是一組記憶模組的編碼,是父親曾參與開發、後來拒絕交出的核心演算式之一。
他伸手觸摸那些筆跡,發現手指沾上了微量的紅色顏料——還未完全乾透。這些塗鴉是近幾小時內才寫上的。他環顧四周,一切如常,卻又異常。他開始意識到這條暗道正在變成某種記憶排泄口,一切無法被晶片儲存、無法被AI分類的記憶殘渣,都在這裡發酵、蔓延、擴張。
遠處傳來一聲輕響——像是金屬刮過牆面。
他迅速關掉手電,背貼牆面,緩緩移動。那聲響斷續不明,像是某人用指甲在牆上刻字,又像是一種節奏不穩的呼吸。他屏住氣息,靠近聲音源頭,轉過一道彎牆。
然後他看見了牆上的一幅畫。
那不是塗鴉,而是一幅完整的畫作——以紅、黑、灰三色構成,一群無臉的人站在高牆之下,每張臉皆為空白圓形,雙手高舉,一同望向天空。而天空中,懸著一隻巨大的眼睛,眼中有一枚時鐘,指針正指向「11:59」。
畫的右下角,用極小的字寫著一句話:
「他們偷走的不是時間,是你相信時間存在的方式。」
這句話讓他的心口一緊。
那不是第一次他看到類似的句子。在勞力士店舊櫃台後方的抽屜裡、在誠品書店某本未上架的筆記本中、甚至在他父親的舊筆記裡,都出現過類似的句式——關於時間、記憶、以及「存在方式」的哲學式提問。
他蹲下來,細看畫作的筆觸與顏料,顫抖、急促、卻又精準——這不是一般居民能畫出的東西。畫者懂得如何用符號構成恐懼,也懂得如何用空白製造凝視。
而這讓他想起一個人——韻絲。
那個曾在他孩童時期短暫相遇、後來音訊全無的女孩。她曾在筆記本上畫過相似的圖案:巨眼、時鐘、無臉人。那是他們唯一一次共同完成的塗鴉,畫在玩具反斗城外牆的角落。當時他們笑說那是「記憶守門人」。
他站起身,感覺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腳底升起。
這裡不只是記憶的遺跡。
這裡開始成為某種「替代記憶」的孵化場。
他必須離開這裡。此刻的他,雖然仍擁有記憶,但他開始懷疑:如果這些牆開始寫下他未曾經歷的記憶,如果有一天,他也在這裡看見自己未說過的話、未畫過的圖,那麼——他是否仍能確信,自己所記得的,是「真實」?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eRkUh0pGI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aE6TY4WkT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Rj1ORyjAs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EvHWWizhZ
6.5 與無愁討論
酒吧的燈光總是比外頭來得溫暖些。
city’super後方的這間小酒吧,是海港城裡少數還保有「人與人之間說話聲」的地方。沒有AI點單機、沒有自動調酒臂,只有無愁那雙粗糙的手,和一只擦了又擦的舊玻璃杯。他進來時,門上那串老舊風鈴發出一聲輕響,像是某種被遺忘已久的節奏,提醒人們:這裡尚未完全被取代。
「你今晚看起來,比平常還沉。」無愁站在吧台後,語氣平淡,卻準確地點出了他臉上的疲憊與困惑。
方忠迅沒立刻說話。他坐下,望著牆上的一張舊海報——是九十年代某支樂隊的巡演宣傳單,色彩早已褪去,只有那句標語還隱約可見:「記憶是我們唯一的國土。」
「我在暗道裡,遇到一個失憶的人。」他終於說,聲音低到幾乎被爵士樂淹沒。
無愁沒有驚訝,只是緩緩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方忠迅抬頭:「你早知道?」
「知道些。幾個星期前,有個女學生來買酒,說她忘了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裡。還有一個快遞員,來來回回送錯貨,最後說他只記得GPS的指令,其他都想不起來。」無愁頓了頓,「但我沒說,是因為我怕你太早知道。」
「為什麼?」
「因為你會追下去。你會想知道真相,而這個真相……不是你一個人可以扛的。」
方忠迅握緊杯子,酒液在燈光下微微晃動,像某種即將傾瀉的記憶。
「他腦裡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段旋律。那旋律,是我母親唱過的。」他低聲說。
無愁沉默了幾秒,然後緩緩從吧台底下取出一個文件夾,放到他面前。
「這幾天,我整理了一些來酒吧的人的對話記錄——都是他們自己說的,我沒偷聽。你看看。」
方忠迅打開文件夾,每一頁都是手寫筆記,筆跡急促、凌亂,卻都圍繞同一個主題:記憶消失。有人說自己忘了兒子的名字,有人說每天早上醒來都不確定自己住哪裡,還有人說他一直夢見一個沒有臉的女人,在耳邊唱歌。
「而這些人,有個共通點,」無愁開口,「他們的晶片都是三年前重新植入的。」
方忠迅眉頭一皺:「是連卡佛的那次升級。」
「對。當時說是為了情緒調節與記憶防洩,但實際上……我懷疑他們植入了某種潛在的清除機制。」
「你是說,這些人是被選中、被測試的?」
「或者只是開始的一批。」無愁點點頭,「而你之所以還記得,可能是因為你從未升級過。」
方忠迅沉默。他從來沒信任過連卡佛的「升級」,那時候他偷偷關掉了AI通知,甚至用父親留下的舊晶片屏蔽器繞過檢測。他以為那只是個人選擇,現在看來,那可能救了他。
「可為什麼是我母親的旋律?」他低聲問。
無愁看著他,眼神罕見地凝重起來。
「你母親……和這一切,有更深的關係。你父親曾告訴我,她在最後一次會議上,曾提出過一個理論:用旋律作為記憶的核心錨點。當其他記憶開始被抹除,旋律會成為一種『記憶的種子』,藏在潛意識最深的地方。」
「所以那個人……是被我母親留下的種子喚醒了?」
「或者只是還沒被徹底清除。」無愁頓了頓,「你父親替她寫過一段備忘錄,那段備忘錄裡提到了一個詞——『記憶回聲』。他說,真正的記憶,不會隨晶片的格式化而消失,它會以某種形式回聲般地殘留在身體、在音樂、在畫面裡。」
方忠迅的喉頭微微發緊。他想起那失憶者哼唱的旋律、想起自己童年時母親的聲音、想起暗道牆上那幅畫中無臉人仰望的眼睛。
「這不是個案,無愁。這是……城市的神經開始出現錯位。」
「你打算怎麼做?」
「我不知道。但我不能什麼都不做。」
無愁望著他,然後慢慢笑了笑。
「你跟你父親一樣,總是不肯退。」
「他退了嗎?」
無愁搖頭:「他是被推下去的。」
氣氛一時沉靜。只有背景爵士樂在空氣裡流動,像是從過去某個時代漏出來的聲音,提醒他們:記憶,從來不只是一段資料,也不只是腦中殘存的畫面,而是一種仍然被人守住的情感、一段尚未斷裂的旋律。
「我需要更清楚的線索,」方忠迅站起身,「我想去誠品書店看看,也許母親留下的筆記還在。」
無愁點頭,將文件夾遞給他:「帶上這些,也許你會找到共鳴點。」
他收起筆記,推開酒吧門時,夜已更深,風從港口那頭吹來,帶著一絲鹹味——那是城市記憶的味道,是海風中未被清除的殘響。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SJYVoY0Ai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esFrlZo10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svPq9wIJ1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i9WI0m6Hw
6.6 懷念父母
夜深得像一口沒有盡頭的井。
city’super的倉庫層早已關閉燈光,只剩下通風口傳來的微鳴聲,像某種從牆內傳出的低語。方忠迅回到自己的休息角落,那是一個被紙箱與鋁架隔出的空間,勉強容納一張摺床、一盞桌燈、一張舊書桌,以及一只鐵皮櫃子——那櫃子裡,鎖著他這一生尚未被抹除的碎片。
他打開櫃門,動作比平時更加緩慢,像是怕驚動什麼。櫃子中有一只絨布袋,裡面裝著幾件物品:一只懷錶、一張泛黃的照片、一支斷裂的金屬筆、一張寫滿密碼與手繪圖案的便條紙。
他先拿起懷錶。
那是父親珈瓏留下的,勞力士古董款,錶蓋上刻著極細的齒輪圖樣,錶針早已停在某一個夜晚的時刻——11點47分。這時間他從未調過,也從未讓任何人觸碰過。他曾經無數次問自己,那是否是父母命運改變的時刻?還是某種密碼的起點?
他將懷錶打開,內蓋藏著一張極小的照片,是母親墨青嵐抱著年幼的他,背景模糊,但隱約可見是玩具反斗城的門口。母親的微笑溫柔而堅定,眼神彷彿要穿透時間,提醒他:「你要記得。」
他閉上眼,輕輕把照片抵在額前。
那笑容是他記憶中最早的光。
他想起母親的聲音——那不是語言,而是一種聲調、一種穿透肌膚的柔潤質地。她曾在他夜裡哭泣時,哼唱那段旋律:C、G、A、F、D,那五個音符像是某種情緒的密碼,每次都能讓他從噩夢中甦醒。
而如今,那旋律竟出現在一個陌生人的腦中。
他睜開眼,看向書桌上那張便條紙,上面是母親當年留下的筆跡。她曾在誠品書店圖書館的筆記本裡,寫下這段話,他抄錄下來,珍藏至今:
「記憶不是記住了什麼,而是當你再次聽見某段旋律時,心跳是否會改變節奏。那才是真正屬於你的東西。」
他再度拿起懷錶,將它貼在耳邊。雖然它早已停止走動,但他總覺得裡面仍藏著某種聲音,一種只有他能聽見的節拍——像是時間本身在他血液裡留下的回聲。
「爸,媽……」他低聲說,聲音像是在問,也像是在祈求,「為什麼只有我還記得?」
這問題他不知問過多少次。
當整個城市都選擇遺忘,當AI與教義都告訴你「過去是錯誤的」,當每一個人都把記憶交給晶片去管理,而他,卻仍保有那段痛苦、混亂、卻也溫柔的過往——這樣的「記得」是幸運,還是懲罰?
他站起身,走到牆邊,在那塊自製的軟木板上,插上剛剛從無愁那裡帶回來的筆記副本。密密麻麻的字跡與人名排列成一張不完整的網絡圖,他用紅筆圈出其中幾個重複出現的詞語:「記憶錯位」、「旋律殘留」、「Δ-K-13」、「無臉夢境」。
他把整面牆當作某種地圖——不是地理的,而是記憶的。
然後他回到桌前,拿出素描本,輕輕地、慢慢地,開始描繪母親的眼睛——那雙他始終記得的眼睛。他畫得極慢,像在臨摹一塊即將消失的雲影,不為了準確,只為了不讓那形象被時間沖淡。
「只要我還記得,你們就還在。」他輕聲說。
但他也知道,若真如無愁所言,若失憶不是自然的現象,而是一場經過設計的「清除」——那麼,他這樣的「記得」,終將變成異常。
而異常,在這座城市,是會被消滅的。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dndDIBmhS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sFO597dXU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7665AAcCD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GXG8gylf2
6.7 群體異常的伏線
天還未完全亮,海港城卻已陷入一種奇異的安靜。
平日清晨六點半,city’super的自動門會準時開啟,第一批熟客會提早來購買熟食與日用品,清潔機器人會沿著固定軌跡擦拭地面,廣播會播放晨間AI主播的天氣與股市。但今天,那些聲音彷彿被誰關掉了。
方忠迅站在三樓走道,望著玻璃窗外的天色,灰得像一層尚未醒透的夢。
他低頭看向city’super內部。
收銀區的三名員工站著,動作緩慢。他們不是疲憊,而是茫然。每個人的眼神都懸浮在某處,像是等待某種指令才能繼續下一步。當他走近一名值班員工時,對方沒有像往常那樣點頭問早,只是輕聲自語:「我剛才……是在做什麼?」
他回到倉儲區,小型物流機器人在原地打轉,無法辨識方向。他從後勤室打開內部監控,畫面顯示整層賣場皆有異常——冷藏區的職員在重複整理同一排罐頭,熟食區的廚師將麵包放進烤箱後又立刻拿出,一再重覆。
一種「記憶短路」的模式正在蔓延。
他立刻前往海港城其他樓層確認情況。在誠品書店,他發現一位閱讀區的年輕人坐在同一本書前,翻了整整十幾分鐘,卻始終停留在同一頁。方忠迅走近問:「你在看什麼?」
青年抬頭,語氣遲疑:「我……不太確定。我想我……昨天……也看過這本?還是……今天是昨天?」
語言開始出現時間錯位的傾向。
方忠迅心中一沉。他記得昨夜那段旋律、那牆上的塗鴉、還有那幅畫中無臉人望向的眼睛——那不是幻覺,而是預兆。這種失憶,不再是個人事件,而是集體現象。
他回到city’super,試圖連接本地AI管理系統,但畫面上顯示:「區域資料庫同步失敗|記憶模組部分錯誤|請聯絡上層維護」。他試圖搜尋「Δ-K-13」,系統回應:「詞條不存在/記錄已刪除」。
一股寒意在他背後升起。
這不是系統故障,是有意識的遮蔽。某種力量正在抹去關於「記憶異常」的討論空間,讓人們即使看見異象,也無法對其命名。當語言失效,思考也將癱瘓。
他走到city’super的畫材區,拿起一支炭筆與一張A3大小的繪圖紙,坐在員工休息區的木桌前。窗外天色依舊未亮,像是時間拒絕繼續流動。
他閉上眼,將早上所見一一回想,然後畫下人群——排列整齊、神情空白、動作一致。他為每一張臉留出空白,再在每個人額頭上畫上一個模糊的圓形,像是被植入卻未啟動的晶片。
他畫得極快,像是怕記憶會被下一秒的沉默吞噬。
一張,又一張。
他畫到第七張時,忽然停筆——紙上那人影的姿態,竟與他母親留下的照片中的她幾乎一模一樣。
他緩緩低頭,手指輕觸紙面。
「難道……她也曾經是這群人中的一員?」
這個念頭讓他頭皮發麻。
記憶不是一種特權,而是一種信任。如果這城市正在系統性地剝奪人們對「記憶」的信任——那麼接下來被奪走的,將不只是過去,而是「自我」本身。
他將畫紙一張張貼上牆,像是在為這些人建立一座臨時的記憶紀念館。他知道這些圖像無法阻止什麼,但至少——它們證明了:在這個早晨,曾經有人記得。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P7gsgZI2G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QNf9rcspR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vakcD9gYl
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QuxhR2otq
6.8 記憶畫作
畫室的燈光是他親手從倉庫裡接的線,沒有連上主電網,只靠一顆舊型儲電池維持運作。這裡原是city’super閒置的展示空間,牆面斑駁,地板翹起,但對他而言,正適合畫下這些無法在正式系統中留下名字的人。
方忠迅站在畫布前,手中握著炭筆與墨汁。
他已經畫了三十多張臉——或者說,沒有臉的臉。每一張都來自他這幾日接觸過的居民:那位站在貨架前不動的收銀員、那個忘了自己來買什麼的老婦、在誠品書店反覆翻同一頁的青年、還有那名哼唱旋律的失憶男子。他不再試圖畫出五官,因為他漸漸明白——他們不是失去了臉,而是失去了讓臉有意義的「記得」。
畫面中央,是一個空無一物的廣場。
人群圍繞著廣場站立,每個人都面向中央,雙手垂落,姿態一致,像是等待一場從未發生的儀式。他在畫布上用極淡的灰色描繪一道幾不可見的光柱,從畫面頂端垂下,照在廣場中央的地面上。
那裡沒有雕像,沒有旗幟,甚至沒有陰影。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JdLEFoS1U
只有一張紙。
他在那張紙上,用極細的筆畫了一行字:
「我記得我忘了什麼。」
那是暗道牆上出現過的句子,也是他此刻最真實的感受。
他畫得越久,就越意識到——這幅畫不是給別人看的,它是為了讓他自己留下線索。萬一有一天,他也忘了,他也成為那群站在畫面邊緣、臉孔空白的人之一,那麼這幅畫,便是他對未來自己的提醒。
他放下筆,退後幾步,凝視整幅畫作。
畫的右下角,他題上作品名稱:
《失憶的人群》。
他沒有署名,只畫了一個簡單的符號——Δ-K。
那是他父親與母親留下的共同記號,也是他現在唯一能抓住的真實。他心中浮現母親筆記中的那句話——“記憶不是擁有,而是辨認出你曾經擁有過。”
他開始在畫布背後貼上備忘:日期、地點、目擊者名字、現象描述、時間長短。像是建立一套他自己的記憶備份系統,一個不依賴晶片、不依賴網路的手動記錄法。他不再相信中央資料庫,也不再相信官方版本的時間線。
他只相信筆與紙,手與眼,和那每一次畫下的線條所蘊含的真實感。
畫完最後一筆時,窗外的天終於亮了。
城市甦醒,但聲音依舊稀薄。那些人依舊走在既定的路線上,像是預設好行程的角色;但他知道,有些人已經不記得自己為何要出門,有些人只是依循肌肉記憶活著。
他把畫布小心地立在牆邊,用舊布蓋住,像是蓋一具尚未下葬的記憶遺體。
然後他回到書桌前,打開筆記本,在新的一頁寫下:
「我記得今天我還記得。」
他放下筆,閉上眼,感覺那段五音旋律再次浮現,不是從外面傳來,而是從他體內的某處響起——C、G、A、F、D——像是母親的聲音,像是夜裡不曾熄滅的燈。
他知道,他還在。
但他也知道,時間不會給他太多寬限。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A7v58szu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