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吹過新鄭城郊的曠野,捲起地上的枯草和細碎的塵埃,發出嗚嗚的低嘯。鑄劍坊內,爐火依舊日夜不息地燃燒著,風箱沉悶的「呼嗒」聲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搏動。距離目睹那場貴族車駕的橫行已過去數日,燭庸心頭那團被養父冶無鋒強行壓下的火苗,並未真正熄滅,只是如同爐膛深處埋藏的炭火,在灰燼下持續地散發著灼熱,燒灼著他稚嫩的五臟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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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困惑,還有那沉甸甸的「庶民之劍」與「雙枷之俠」的告誡,在他腦中反覆糾纏。他變得更加沉默,練劍、打鐵、吐納時,眼神裡多了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凝,彷彿有無形的重量壓在他瘦小的肩膀上。他揮錘的力道更沉,砸在劍坯上的聲音更悶,汗水浸透粗布短衫的次數也更多了。冶無鋒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卻並未多言,只是在他揮錘落點偏移時,用更嚴厲的眼神或一聲短促的低喝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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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清晨,吐納功課結束,爐火正旺。冶無鋒從牆角的劍架上取下一柄青銅劍。此劍長約三尺,劍身線條流暢,劍脊寬厚,通體呈現均勻的青灰色澤,顯然經過了千錘百煉和精心的打磨。劍格是簡單的十字形,劍柄纏繞著防滑的細麻繩。雖無繁複紋飾,卻透著一股沉穩、內斂的鋒銳之氣,劍鋒在爐火的映照下流動著一線冷冽的寒光。這是他近期最滿意的一件作品,實用、堅韌,完全符合他「無鋒」的理念——鋒芒藏於渾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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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兒,」冶無鋒將劍小心地插入一個新編的、略顯粗糙的蒲草劍鞘中,遞給燭庸,「把這柄劍,送到城北『司寇府』,交給中行大夫府上的管事。就說是冶無鋒依約交付。」司寇掌管一國刑獄治安,中行氏更是鄭國顯赫的卿族。這柄劍,是府中一位精於技擊的門客所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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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雙手接過。劍入手沉甸甸的,比他自己練習用的木劍不知重了多少倍。隔著蒲草鞘,似乎也能感受到劍身蘊含的那股冰冷而堅實的力量。他用力地點點頭:「知道了,師父。」他找出一塊乾淨的粗麻布,將劍鞘仔細包裹好,斜挎在瘦小的背上。沉甸甸的份量壓得他脊背微微彎曲,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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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莫要耽擱,也莫要多事。」冶無鋒叮囑道,目光掃過燭庸沉靜中透著一絲倔強的眼睛,「送到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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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燭庸應了一聲,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迎著深秋清晨凜冽的寒風,踏上了通往新鄭城北的道路。曠野的風毫無遮攔,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寒意直透骨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將包裹著劍的麻布抱得更緊了些,彷彿這冰冷的金屬能傳遞給他一些對抗寒冷的勇氣。他腦海中閃過養父嚴厲的面容,也閃過那日軒車揚起的塵土和老農絕望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氣,清冷的空氣灌入肺腑,讓頭腦清醒了幾分,邁開步子,踩著枯黃的草莖,向著那座象徵著權力與森嚴等級的城池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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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鄭城北,靠近宮室與卿族聚居的區域,氣氛與城東南的市井喧囂截然不同。街道明顯寬闊整潔了許多,夯土路面被壓得異常平整。兩旁雖也有店鋪,但門面整飭,販賣的多是絲帛、漆器、精緻銅器等貴重之物,行人衣著也普遍光鮮,步履從容。空氣中少了牲畜糞便和汗臭的濃烈氣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若有若無的香料和木質建築特有的沉靜味道。然而,這份整潔與沉靜之下,卻瀰漫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高大的、門楣上雕刻著獸面紋或雲雷紋的府邸一座連著一座,門前或站或坐著身著整齊葛衣、腰佩短劍的健壯門客,他們的目光如同鷹隼,銳利而帶著審視,冷冷地掃視著過往的每一個行人。偶爾有裝飾華麗的馬車駛過,車輪滾動的聲音都顯得格外矜持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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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背著長劍,走在這片區域,感覺自己像一滴油落入水中,格格不入。他粗舊的麻布衣褲、沾著炭灰和泥土的鞋子,以及那張還帶著孩童稚氣卻過早染上風霜痕跡的臉,都與周圍環境形成刺眼的對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門客投來的、毫不掩飾的輕蔑與警惕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讓他渾身不自在。他下意識地低下頭,加快腳步,只想快點找到司寇府,完成任務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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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行大夫的府邸佔地極廣,高大的夯土院牆綿延很長一段距離。朱漆大門緊閉,門前蹲踞著兩尊猙獰的青銅獸面鋪首,銅環冰冷。兩側站著四名身材魁梧、神情冷峻的門客,按劍而立,眼神如刀。府邸側面開有一道略小的偏門,供日常僕役和普通訪客出入,這裡便是冶無鋒這類匠人交送物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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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走到偏門前,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這位大哥,我是鑄劍師冶無鋒的徒弟燭庸。奉師命,來送中行大夫府上訂製的劍。」他將斜背的長劍解下,雙手捧著那包裹著麻布的劍鞘,微微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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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著偏門的是一個三角眼、顴骨高聳、嘴唇刻薄的門客,名叫豎刁。他懶洋洋地靠在門框上,正用小指長而尖銳的指甲剔著牙縫,聞言斜睨了燭庸一眼,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冶無鋒?那個打鐵的?東西拿來看看。」語氣充滿了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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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上前一步,將麻布包裹遞上。豎刁卻沒有立刻去接,反而慢條斯理地繼續剔著牙,目光在燭庸身上逡巡,從他打補丁的衣角掃到沾滿塵土的鞋面,嘴角勾起一絲譏誚:「嘖嘖,冶老頭自己懶得動彈,倒使喚個小崽子來跑腿。拿來吧!」他這才伸出兩根手指,嫌棄地捏住麻布包裹的一角,彷彿那是什麼髒東西,隨意地提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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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刁漫不經心地扯開麻布,露出裡面的蒲草劍鞘。他一手握住劍鞘,另一隻手握住劍柄,「錚」的一聲,將青銅劍抽了出來。寒光一閃,劍身修長而沉穩的線條在陰沉的天色下依然流動著冷冽的金屬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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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豎刁的目光落在劍身上,三角眼裡閃過一絲訝異。這劍看似樸實無華,但以他侍奉貴族、見慣名器的眼力,立刻察覺到此劍鍛造得極為精良,劍脊厚實,隱隱透著一股沉渾的勁力感。他手腕一抖,劍尖在空中劃出一個微小的弧線,劍身發出低沉而悅耳的嗡鳴。「好劍!」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立刻板起臉,裝模作樣地用指腹去刮擦劍刃,挑剔道:「哼,樣式是古樸了些,也不知鋒利與否,配不配得上府上豪傑所用。」他嘴上說著,眼神卻忍不住在劍身上流連,顯然對這柄劍頗為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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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另一個身材壯碩、臉上帶著一道刀疤的門客湊了過來,甕聲甕氣地道:「豎刁,別磨蹭了,快點驗收,讓這小崽子滾蛋。昨兒個輸給你的那半串蟻鼻錢,我還想著翻本呢!」他說著,目光也貪婪地掃過豎刁手中的劍,顯然也看出了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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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刁眼珠一轉,將劍收回蒲草鞘中,卻沒有立刻遞還的意思。他掂量著手中的劍,三角眼轉向燭庸,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崽子,劍呢,看著還湊合。不過嘛……」他故意拉長了聲調,「你們這些賤業匠人,手腳向來不乾淨。這劍,我得好好查驗查驗,看看有沒有以次充好,或者……有沒有夾帶什麼不該有的東西!」他說著,竟然將劍鞘往自己腰間一別,作勢就要動手去翻燭庸身上那件本就單薄破舊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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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臉色一變,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雙手護在胸前,警惕地盯著豎刁:「劍是師父親手所鑄,絕無問題!你要查驗劍,便查驗劍,為何要搜我身?」他的聲音因為緊張和氣憤而微微發顫。他雖是庶民,年紀尚小,卻也知曉這是莫大的侮辱。養父冶無鋒的告誡在耳邊迴響,讓他強壓著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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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呵?還敢頂嘴?」豎刁見燭庸竟敢反抗,頓時覺得在同伴面前失了面子,三角眼裡兇光畢露,「小賤種,大爺搜你是看得起你!誰知道你們這些下賤胚子會不會偷藏府上的東西?給我過來!」他猛地伸手,五指如鉤,帶著一股惡風,狠狠抓向燭庸的衣領!那動作又快又狠,顯然練過些拳腳,對付一個孩子綽綽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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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只覺得一股大力襲來,夾雜著刺鼻的汗味和惡意。他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在巨大的危險刺激下,彷彿被爐膛裡濺出的火星燙到,本能地做出了反應!那是在鑄劍坊裡,面對滾燙的坩堝、飛濺的火星、沉重的鍛錘時,日復一日磨礪出的、對「力」與「勢」的本能感知和規避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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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豎刁的手指即將觸及衣領的剎那,燭庸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腳下並非後退,而是順著對方抓來的勢頭,極其細微地向側面一滑!同時,他的左臂並非格擋,而是像在鑄劍時面對砸下的重錘,本能地抬起,小臂豎起,肌肉瞬間繃緊如鐵,迎向對方抓來的手腕內側!這不是格鬥的架勢,分明是鐵砧承托重錘時穩固支點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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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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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悶響。豎刁的手腕狠狠撞在燭庸豎起的小臂骨頭上!燭庸只覺得一股巨大的衝擊力傳來,小臂劇痛,骨頭像是要裂開一般,整個人被這股力量帶得向後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站穩,疼得他小臉煞白,額頭瞬間冒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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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豎刁的感覺卻更加詭異!他這一把抓出,自忖對付一個孩子手到擒來,卻不料抓了個空!手腕反而像是撞上了一塊堅硬冰冷的青銅錠!那反震的力道讓他手腕一陣酸麻,差點脫臼!他愣住了,三角眼裡滿是驚愕和難以置信。這小子……用的什麼古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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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刁,你他娘的手軟了?連個小崽子都抓不住?」旁邊的刀疤臉門客見狀,嗤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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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笑聲如同鞭子抽在豎刁臉上,他頓時惱羞成怒,臉漲成了豬肝色:「小雜種!敢跟大爺耍花招!」他徹底撕下了偽裝,不再顧忌,猛地踏前一步,右拳緊握,帶著呼嘯的風聲,直直搗向燭庸的胸口!這一拳含怒而發,又快又狠,若是打實了,以燭庸瘦小的身板,恐怕當場就要吐血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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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風撲面!死亡的威脅讓燭庸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瞳孔驟縮,腦中一片空白,只有鑄劍坊裡無數次重複的畫面在閃現——燒紅的劍坯在重錘下變形、火星四濺、冶無鋒沉穩如山的身影和那柄崩口的鈍劍……他沒有選擇硬擋那勢大力沉的一拳,身體在那股撲面而來的「勢」壓迫下,如同被無形之錘砸擊的劍坯,本能地順著那股力量的方向猛地向後一縮!不是簡單的後退,而是整個身體的重心瞬間下沉,含胸拔背,如同被砸擊時卸力的鐵砧!同時,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抬起,並非握拳反擊,而是五指虛攏,如同握著無形的鑄錘,循著一種奇特的軌跡,不是去格擋拳頭,而是閃電般啄向豎刁出拳的手臂肘關節內側!這正是鑄劍時,大錘落點偏移時,小錘用以糾正落點、敲擊劍坯側面的精準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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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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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聲幾乎同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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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刁的拳頭擦著燭庸的胸口衣襟而過,強勁的拳風甚至撕裂了本就破舊的衣衫!但燭庸那如同精準落錘的一啄,卻結結實實地啄在了豎刁肘窩的麻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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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鑽心的酸麻劇痛瞬間從肘窩炸開,沿著手臂直衝大腦!豎刁感覺整條右臂瞬間失去了力氣,彷彿不是自己的了!他慘叫一聲,踉蹌著連退數步,左手死死捂住右臂肘彎,額頭青筋暴起,臉上因痛苦和極度的羞辱而扭曲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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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也被拳風帶得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倒在地,胸口氣血翻湧,左臂的劇痛和剛才那一下全力爆發帶來的虛脫感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大口喘著氣,驚魂未定地看著捂著手臂、面容扭曲的豎刁,又看看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心中充滿了震驚——剛才那一瞬間的動作,完全是身體的本能!如同揮錘砸向劍脊,如同躲避飛濺的火星!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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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了!反了天了!」刀疤臉門客見狀,又驚又怒,他沒想到這不起眼的小崽子竟能讓豎刁吃這麼大的虧。他「鏘啷」一聲拔出了腰間的短劍,寒光閃閃,指向地上的燭庸,獰笑道:「好個刁滑的小賤種!竟敢傷人!看大爺剁了你的爪子!」說著,便要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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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就在這時,偏門內傳來一聲威嚴的低喝。一個身穿深色細麻長袍、頭戴葛巾、約莫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出來。他面容方正,留著整齊的短鬚,眼神沉穩而銳利,正是中行府上的管事,名喚季梁。他顯然聽到了門外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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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臉門客見管事出來,動作一僵,連忙收劍躬身:「季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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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梁目光如電,迅速掃過現場:捂著手臂、痛苦不堪的豎刁,坐在地上、臉色蒼白、衣衫被扯破的燭庸,以及刀疤臉手中尚未收回的短劍。他眉頭緊鎖,看向豎刁,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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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管事!」豎刁忍著痛,搶先告狀,指著燭庸,聲音因疼痛和憤怒而尖利,「這小賤種來送劍,屬下按規矩驗看,他卻百般推諉,還出手偷襲屬下!您看,屬下的手臂……」他努力想抬起無力的右臂,卻顯得滑稽而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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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拍打身上的塵土,急聲道:「不是的!是他……是他要搜我的身,我不肯,他就動手抓我!我……我只是擋了一下!」他聲音急促,帶著委屈和驚懼,將手中的麻布包裹舉起,「劍在這裡!師父讓我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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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梁的目光落在燭庸手中的劍上,又仔細看了看燭庸破損的衣襟和蒼白的小臉,再瞥了一眼豎刁那副色厲內荏的模樣,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深知豎刁等人平日裡仗勢欺人的德性。他沒有立刻斥責誰,而是走到燭庸面前,伸手道:「劍,拿來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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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連忙將包裹遞上。季梁解開麻布,抽出鞘中青銅劍。劍身一出,那股沉渾內斂的鋒銳之氣便讓季梁眼神微凝。他屈指在劍脊上輕輕一彈,「錚——」一聲悠長清越、餘韻不絕的劍鳴響起,顯示出極佳的韌性和均勻的材質。他手腕微轉,劍光流動,隨意做了幾個刺擊的動作,劍勢沉穩,破空之聲短促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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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劍!」季梁由衷地讚嘆一聲,看向燭庸的眼神緩和了些許,「冶師傅的手藝,越發精湛了。」他將劍歸鞘,又看向燭庸:「你說,他為何要搜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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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挺直脊背,忍著手臂的疼痛,清晰地道:「他說我們匠人手腳不乾淨,怕劍有問題,或者我夾帶東西。可劍是師父打的,我身上除了這把劍,什麼也沒有!」他攤開空空如也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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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梁臉色一沉,轉向豎刁,目光如冰冷的劍鋒:「豎刁,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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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刁被季梁的目光看得心頭髮毛,囁嚅著辯解:「屬下……屬下也是為了府上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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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季梁厲聲打斷,「府上自有規矩!冶師傅為府中鑄劍多年,何曾有過差池?你假借查驗之名,行刁難勒索之實,當我不知?還敢對一個孩子動手,更被人反制,簡直丟盡了府上的臉面!」他聲音不大,卻充滿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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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刁和刀疤臉嚇得噤若寒蟬,連忙躬身低頭,不敢再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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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梁不再看他們,從懷中掏出幾枚青銅鑄成的鏟形幣(空首布),遞給燭庸:「這是劍資,拿好。回去告訴冶師傅,劍很好,大人很滿意。」他又看了一眼燭庸被扯破的衣襟和明顯受傷的左臂,語氣略緩,「今日之事,是我府上管教不嚴,讓你受驚了。快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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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接過那幾枚沉甸甸、邊緣還帶著鑄造毛刺的銅幣,小心地揣進懷裡。他看了一眼滿臉怨毒卻不敢作聲的豎刁,又看了一眼面色威嚴的季管事,低聲道:「謝謝季管事。」說完,他不敢再停留,轉身快步離開。背脊上似乎還殘留著那兩個門客如毒蛇般陰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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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很遠,直到拐過街角,看不見司寇府那高大的院牆和森嚴的門戶,燭庸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左臂的劇痛和胸口的悶痛頓時變得更加清晰。他靠在一處冷冰冰的土牆上,大口喘著氣,額頭的冷汗順著臉頰流下,混雜著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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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的衝突,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腦海裡。豎刁抓來的手腕,砸向他胸口的拳頭……還有他自己那完全不受控制、卻又精妙無比的本能反應!那不是任何他學過的招式,那純粹是鑄劍時面對力量、面對高溫、面對危險時,千錘百煉磨礪出的身體記憶!如同鐵砧承托重擊,如同小錘糾正落點!他抬起自己微微顫抖的右手,看著那還帶著石繭和灰黑的手指,就是這隻手,剛才像啄木鳥的尖喙,精準地啄中了豎刁的麻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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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勢……」燭庸喃喃自語,養父冶無鋒的話語在耳邊迴盪。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戰鬥中的「力」與鑄劍時的「力」,似乎有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共通之處。敵人的攻擊如同砸落的巨錘,帶著破壞的「勢」,而自己的身體,若能像鐵砧一樣穩固,像劍坯一樣順勢而動,甚至能像小錘一樣,在對方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瞬間,精準地敲打在薄弱之處……這是否就是養父所說的「淬火劍意」的雛形?後發制人,善破敵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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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奇異的、混合著疼痛、後怕、以及一絲微弱明悟的熱流,在他心頭湧動。庶民的劍,難道並非只有崩口一途?他低頭看著懷中那幾枚冰冷的銅幣,又摸了摸自己疼痛的左臂,眼神複雜。這點微薄的報酬和這身傷痛,便是他第一次以「庶民之劍」觸碰那森嚴壁壘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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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揉了揉依舊隱隱作痛的手臂,辨認了一下方向,準備抄一條近路,穿過城西北一片相對僻靜、屋舍雜亂的區域返回城郊。這裡靠近城牆根,住的多是些貧苦的工匠、小販,房屋低矮破敗,道路狹窄彎曲,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霉味和垃圾腐敗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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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轉進一條堆滿雜物、僅容兩人並行的窄巷,一陣壓抑的哭泣聲和夾雜著污言穢語的嬉笑怒罵聲便從巷子深處傳來,打破了此地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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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賤貨!跑啊!看你往哪兒跑!」
「把東西交出來!爺幾個饒你少吃點苦頭!」
「嘿嘿,這小臉蛋,哭起來還挺招人疼……」
「啪!」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起,伴隨著一聲壓抑的痛呼和更劇烈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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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心頭一緊,腳步不由自主地放輕,悄悄探頭向巷子深處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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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三個約莫十五六歲、流里流氣的少年,正將一個瘦小的身影逼在巷子盡頭的死角。那三個少年穿著雖不華貴,但比燭庸整潔許多,顯然是城裡無所事事的浮浪子弟。為首的一個身材略高,滿臉痞氣,正揪著一個小女孩的頭髮;另一個矮壯的,則死死抓住女孩纖細的手腕,用力掰扯著她緊緊抱在懷裡的什麼東西;還有一個瘦猴似的,則在一旁不懷好意地嬉笑著,伸手去捏女孩滿是淚痕的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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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看起來不過七八歲年紀,比燭庸還要小得多。她身上的粗麻布衣裙又髒又破,沾滿了泥污,腳上的草鞋也破了一個大洞。小臉上淚水和泥灰混在一起,糊成一團,一雙驚恐的大眼睛裡充滿了絕望和無助,如同被猛獸圍困的幼鹿。她死死地抱著懷裡一個破舊的、用碎布拼成的布偶,彷彿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任憑那矮壯少年如何用力掰扯她的手指,甚至用指甲掐她的手背,她也只是咬著下唇,發出痛苦的嗚咽,倔強地不肯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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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為首的痞氣少年見女孩如此頑抗,惱羞成怒,揪著頭髮的手猛地用力,將女孩的頭狠狠撞向身後冰冷的土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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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一聲悶響。
女孩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額頭瞬間紅腫起來,眼前金星亂冒,意識都有些模糊了,抱著布偶的手也因為劇痛和眩暈而鬆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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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拿到了!」矮壯少年趁機一把將那個破舊的布偶從女孩懷裡搶了出來,得意地舉在空中晃動。那布偶針腳粗糙,布料褪色,顯然被摩挲過無數次,是女孩最珍視的寶貝。
「還給我!那是我的!還給我!」女孩顧不得頭上的劇痛,如同被奪走了幼崽的母獸,尖叫著撲向矮壯少年,試圖搶回布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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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開!」矮壯少年不耐煩地一腳踹在女孩的小腹上!
「呃!」女孩痛得蜷縮倒地,像只被煮熟了的蝦米,再也爬不起來,只能發出撕心裂肺的哭泣和哀求:「還給我……求求你們……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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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惡少看著女孩絕望的模樣,發出一陣得意而殘忍的哄笑。瘦猴少年甚至蹲下身,用布偶在女孩眼前晃悠,戲謔道:「想要?叫聲好哥哥來聽聽?」
巷子盡頭,女孩蜷縮在地的無助身影,惡少們囂張的嘴臉和刺耳的笑聲,與不久前司寇府門前的一幕,還有更早之前那被撞翻菜筐的老農,瞬間在燭庸的腦海中重疊、放大!一股比在司寇府前更加熾烈、更加純粹的怒火,如同被點燃的油潑進了爐膛,轟地一下,從燭庸的心底猛烈地竄起,瞬間燒遍全身,將所有的疼痛、所有的顧慮、養父所有的告誡,都燒成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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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一聲飽含著少年人全部憤怒與血性的暴喝,如同驚雷般在狹窄的巷子裡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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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惡少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一跳,猛地回頭。只見巷口處,一個背著長長包裹(裹著劍鞘的麻布)、衣衫破舊、臉上還帶著灰塵和汗漬的少年,正怒目圓睜地瞪著他們。他身形瘦小,看起來比他們還要年幼,但那雙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彷彿要噴出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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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哪兒蹦出來的小叫花子?想學人家英雄救美?」為首的痞氣少年看清來人只是個更小的孩子,頓時鬆了口氣,臉上露出輕蔑和戲謔的笑容,鬆開揪著女孩頭髮的手,活動了一下手腕,向燭庸走來。其他兩人也丟開哭泣的女孩,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圍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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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沒有退縮。他將背上的長劍包裹解下,緊緊握在手中,如同握著一柄無形的戰錘。他盯著步步逼近的三個惡少,腦中沒有絲毫章法,只有鑄劍坊裡爐火的咆哮,鐵錘砸落的轟鳴,以及心中那股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的怒意!他要砸碎這些欺淩弱小的惡棍!如同砸碎一塊阻礙劍坯成型的頑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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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識相的趕緊滾!不然連你一塊兒收拾!」痞氣少年獰笑著,揮拳便向燭庸的面門砸來!拳風呼嘯,顯然帶著幾分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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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燭庸沒有選擇閃避或卸力!他胸中那股熾烈的怒火驅使著他,要將所有的力量傾瀉出去!他低吼一聲,雙手緊握著包裹著麻布的劍鞘中部,將其當做一柄沉重的鑄錘,用盡全身力氣,迎著對方的拳頭,狠狠橫掃過去!動作笨拙而直接,充滿了玉石俱焚般的蠻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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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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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裹著麻布和蒲草鞘的青銅劍,結結實實地砸在了痞氣少年揮出的手臂上!沉悶的撞擊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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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痞氣少年發出一聲慘叫,只覺得手臂像是被一根沉重的銅棍砸中,骨頭劇痛,整條胳膊瞬間麻木!他踉蹌著後退,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劇痛和驚駭。這小子哪來這麼大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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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燭庸這一下全力爆發,也將自己的中門大開!那個矮壯的少年見同伴吃虧,怒罵一聲:「找死!」趁機從側面猛地撲了上來,雙手狠狠抓向燭庸的腰肋,想將他撲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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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剛砸退一人,重心尚未穩住,面對側面的撲擊,根本來不及做出有效的格擋!他只覺得一股大力撞來,腰肋劇痛,整個人被撲得向後倒去!手中的劍鞘包裹也脫手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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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雜種!」矮壯少年將燭庸壓在地上,掄起拳頭就朝他臉上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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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情急之下,只能拼命扭頭躲避。拳頭擦著他的臉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濺起塵土。他雙腳亂蹬,雙手胡亂地抓撓、推拒著壓在身上的沉重身軀,如同溺水之人。混亂中,他的手指似乎抓到了對方腰間的一個硬物,也顧不得是什麼,下意識地死死攥住,用盡全身力氣向外猛地一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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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啦!」
「哎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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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壯少年腰間的腰帶連同一塊繫著的、似乎是骨片或木片的飾物,竟被燭庸硬生生扯斷!腰帶一鬆,褲子頓時下滑,矮壯少年驚呼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去提褲子,壓制燭庸的力量頓時鬆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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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電光火石間,那個瘦猴似的少年也陰笑著撲了上來,手中竟不知何時多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朝著燭庸的腦袋就砸了下來!「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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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風襲頂!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燭庸瞳孔驟縮,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剛剛掙脫壓制,根本無力躲避這致命一擊!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塊石頭在視野中急速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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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嗷——!!」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叫驟然響起!壓在燭庸身上的矮壯少年如同被火燎了屁股的猴子,猛地彈跳起來,雙手死死捂著自己的後脖頸,發出殺豬般的嚎叫!只見他後頸靠近衣領的地方,赫然紮著一根細長的、閃著幽藍光澤的尖刺!像是某種植物的毒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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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猴少年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動作一滯,砸下的石頭也偏了方向,「砰」地一聲砸在燭庸腦袋旁邊的地面上,碎石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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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來不及細想,求生的本能讓他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他如同被砸擊後反彈的劍坯,猛地從地上彈起,不顧一切地撞向因驚愕而發愣的瘦猴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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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瘦猴少年被撞得一個趔趄,手中的石頭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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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有古怪!」捂著手臂的痞氣少年見狀,又驚又怒,看著在地上打滾慘嚎的同伴,再看看燭庸和那個不知何時已經掙扎著爬起來、躲在角落裡、滿臉淚痕卻眼神發狠的小女孩(那毒刺顯然是她趁亂用某種方法射出的),心中生出一絲懼意。他不敢再停留,惡狠狠地瞪了燭庸一眼,撂下一句:「小雜種,你等著!」然後招呼那個捂著後頸哀嚎的矮壯少年:「快走!」兩人架起幾乎無法行走的同伴,狼狽不堪地逃出了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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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巷子裡,瞬間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哭泣聲。燭庸渾身是土,臉上、手臂上都有擦傷和淤青,左臂被豎刁打傷的地方更是火辣辣地疼。他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下來,大口喘著氣,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蹦出來。剛才那生死一線的驚險,讓他後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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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女孩停止了哭泣,她飛快地跑到巷子中間,撿起那個被丟在地上的破舊布偶,緊緊抱在懷裡,像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她警惕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燭庸,又看看惡少逃走的方向,小臉上滿是驚魂未定,下意識地就想往巷子另一頭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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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一下!」燭庸忍著身上的疼痛,急忙出聲。他的聲音因為脫力和喘息而有些嘶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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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的身體猛地一僵,像受驚的小兔子般停住腳步,轉過身,緊緊抱著布偶,驚恐地看著燭庸,小小的身體微微發抖。她剛才看到了燭庸和惡少搏鬥的兇狠模樣,雖然燭庸救了她,但恐懼依然佔據了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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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看著她那雙盛滿驚恐和淚水的大眼睛,心裡莫名地一軟。他想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卻扯動了臉頰的擦傷,疼得他齜了齜牙。他指了指女孩懷裡的布偶,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些:「你……你的東西,沒事了。」他又指了指自己,喘著氣道:「我……我不是壞人。那些壞蛋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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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依舊警惕地看著他,抱著布偶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知道是表示知道了,還是依舊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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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注意到她額頭上腫起的大包,還有被扯亂的頭髮和破損的衣衫,心中嘆了口氣。他掙扎著站起身,忍著渾身的酸痛,走到自己脫手飛出的劍鞘包裹旁,將它撿起來,重新背好。他看了一眼依舊僵立在原地、如同驚弓之鳥的小女孩,想了想,從懷裡摸索出一小塊用油紙包裹的、硬邦邦的黍米餅——那是他出門時帶的乾糧。他將餅掰開,遞過去稍大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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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燭庸的聲音放得更緩,「給你。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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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看著燭庸手中那半塊粗糙的黍米餅,又抬頭看看燭庸那張帶著傷痕、沾著灰塵卻眼神清澈誠懇的臉。空氣中瀰漫的食物香氣,終於讓她緊繃的神經鬆懈了一絲。她猶豫了一下,小小的肚子不爭氣地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咕嚕聲。她臉一紅,飛快地看了一眼燭庸,見他沒有嘲笑的意思,才怯生生地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接過了那半塊餅,小聲地、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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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笑了笑,自己也咬了一口剩下的餅,乾硬的餅屑有些噎人,他努力嚥了下去。「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他問道,儘量讓語氣顯得隨意,以免再次驚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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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咬著餅,聞言身體又僵硬了一下。她緊緊抱著懷裡的布偶,搖了搖頭,卻不肯說話。那雙大眼睛裡,除了殘留的恐懼,還多了一種深深的戒備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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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看著她緊緊抱著的布偶,那布偶針腳雖然粗糙,但縫製得異常用心,碎布的拼接也頗有章法,不像尋常貧家孩子胡亂縫製的。他心中一動,試探著問道:「你……不會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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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猛地抬起頭,看著燭庸,眼神裡充滿了驚訝,隨即又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她用力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後只是將懷裡的布偶抱得更緊了,把半張小臉埋進了布偶破舊的布料裡,發出一聲細微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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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個啞女。燭庸心頭泛起一絲酸澀。他想起自己頸間那半塊殘玉,想起自己同樣模糊不清的身世。同是天涯淪落人。他不再追問,默默地吃著餅,等小女孩也將那半塊餅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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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黑了,」燭庸看了看漸漸昏暗下來的天色,「這裡不安全。你……要不要先跟我走?我師父那裡……至少能避避風。」他指了指城郊的方向。他無法將這樣一個孤苦無依、又剛受過驚嚇的啞女獨自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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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抬起淚痕未乾的小臉,看著燭庸。巷子裡的光線已經很暗了,燭庸的臉在暮色中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依舊清澈而真誠。她猶豫了很久,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還在微微顫抖。最終,她看著燭庸伸出的手(他並未真的伸過來,只是做了一個邀請的姿態),又看了看外面幽暗的巷口,終於,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她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走到燭庸身邊,卻不敢靠得太近,保持著一步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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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鬆了口氣,輕聲道:「那……我們走吧。」他轉身,忍著身上的疼痛,帶著這個剛救下、滿身謎團的啞女,一步步走出這條充滿了暴力與哭泣的陰暗窄巷,向著城郊鑄劍坊那點在風中搖曳的燭光走去。暮色四合,將一大一小兩個單薄的身影拉得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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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燭庸帶著一身狼狽和一個怯生生的啞女回到鑄劍坊時,爐火的光芒正透過窗欞,在曠野的黑暗中投射出一片溫暖的橘黃。冶無鋒並未休息,他坐在爐火旁的小凳上,手中拿著一塊青銅殘片,正用細小的鑿子和錘子,專注地在上面刻畫著什麼,發出細微而連綿的「叮叮」聲。爐火的跳躍將他古銅色的臉膛映得忽明忽暗,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劈斧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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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聲驚動了他。冶無鋒抬起頭,當他看到燭庸破損的衣衫、臉頰和手臂上的擦傷淤青、以及那明顯不自然的左臂姿勢時,眉頭瞬間鎖緊,眼神變得銳利如刀。他的目光隨即落在燭庸身後那個緊緊抓著燭庸衣角、滿臉驚惶、衣衫襤褸、懷裡死死抱著一個破舊布偶的小女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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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冶無鋒放下手中的工具和銅片,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但那無形的壓力卻讓整個鑄劍坊的溫度都似乎下降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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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火的溫暖包裹上來,燭庸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鬆,隨之而來的是渾身傷痛更加清晰的叫囂。他面對養父那洞悉一切般的銳利目光,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將受傷的左臂往身後藏了藏。啞女更是嚇得渾身一顫,幾乎將整個小身子縮到了燭庸的背後,只露出一雙驚恐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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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燭庸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疲憊和委屈,將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遍:司寇府門客的刁難與動手,他本能的反應與受傷;歸途窄巷裡撞見惡少欺凌啞女,他憤怒出手相救,以及那驚險萬分的搏鬥,最後提到啞女用毒刺反擊的關鍵細節。他沒有誇大,也沒有隱瞞,包括自己面對門客時的憋屈,面對惡少時那股焚盡理智的怒火,以及最後那生死一線的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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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無鋒靜靜地聽著,臉上如同鑄鐵的模具,沒有任何表情波動,只有爐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當燭庸講到他在司寇府前,面對門客抓扯時那如同鐵砧承托重錘、小錘糾正落點般的本能反應時,冶無鋒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而當燭庸講到面對三個惡少,他竟將劍鞘當做鑄錘蠻勇橫掃,最終陷入險境時,冶無鋒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冰冷的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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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講完,作坊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爐火燃燒的噼啪聲和風箱單調的呼嗒聲在迴盪。沉重的壓力讓燭庸有些喘不過氣,他低下了頭,等待著養父的雷霆震怒。啞女也感覺到了這可怕的寂靜,把小腦袋完全埋在了燭庸的後腰處,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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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無鋒的目光越過燭庸,落在那個瑟瑟發抖的小身影上。他沉默地起身,走到角落的水缸旁,舀起半瓢清水,又從牆角一個不起眼的陶罐裡抓了一小撮暗綠色的草藥粉末撒進去,用手指攪了攪。然後,他拿著一塊乾淨的粗麻布,沾濕了草藥水,走到啞女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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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女嚇得往後一縮。
「別怕。」冶無鋒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奇異地緩和了一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他蹲下身,將沾濕的布遞過去,指了指啞女額頭上紅腫的大包和臉頰的擦傷,「擦擦,消腫。」他的動作並不溫柔,甚至有些生硬,但那專注的眼神和簡單的指令,卻奇蹟般地安撫了啞女的驚恐。她怯生生地接過布,學著冶無鋒的樣子,小心地擦拭自己臉上的傷痕。清涼的草藥水接觸到傷處,帶來一絲舒緩的刺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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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一切,冶無鋒才重新坐回爐火旁的小凳上,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燭庸身上。他沒有立刻發怒,而是指了指燭庸明顯不自然的左臂:「手,伸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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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遲疑了一下,還是忍著疼,將左臂伸到冶無鋒面前。袖子挽起,只見小臂外側靠近手腕處,一大片深紫色的淤血觸目驚心,高高腫起,顯然是硬物重擊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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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無鋒伸出粗糙如砂石的手指,在燭庸的傷處周圍輕輕按壓、捏拿。他的動作沉穩有力,指尖帶著一種奇特的溫熱感,彷彿有無形的「氣」在引導。燭庸疼得額頭冷汗直冒,咬緊牙關才沒叫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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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頭沒斷,筋肉挫傷。」冶無鋒檢查完,下了結論,聲音依舊聽不出情緒。他起身,從牆角另一個小陶罐裡挖出一團散發著濃烈辛辣氣味的黑色藥膏,不由分說地塗抹在燭庸的傷處。藥膏接觸皮膚,先是火辣辣的劇痛,隨即又轉為一種深沉的清涼感,腫脹的灼熱感頓時減輕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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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完燭庸的傷,冶無鋒重新坐定。他沒有看那個暫時被安置在角落、抱著布偶小心觀察他們的啞女,而是將目光牢牢鎖定在燭庸臉上。爐火的光芒在他臉上投下跳躍的陰影,使得他的神情更加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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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寇府前,面對門客抓扯、揮拳,你身體的反應,」冶無鋒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每個字都像重錘敲在燭庸心上,「非是武技招式,而是鑄劍千錘百煉之下,身體對『力』與『勢』的本能感知與應對。如砧承重,如坯順勢,如小錘點擊薄弱。此乃『淬火劍意』之根基,在於『感知』與『順應』,而非蠻力硬撼。」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如同即將淬火的劍鋒,「然則,你在窄巷之中,面對三個無賴,明知對方人多,卻將劍鞘當做鑄錘,只憑一腔血勇,蠻力橫掃!此為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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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無鋒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質感,在作坊內迴盪!「你可知,若非那女娃情急之下用毒刺傷敵,你此刻已是頭破血流,甚至橫屍巷尾!」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爐火映照下如同憤怒的山嶽,巨大的壓迫感讓燭庸幾乎窒息。「匹夫之勇,匹夫之勇!你將我平日的教誨,盡數拋於腦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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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被這雷霆般的質問震得臉色煞白,下意識地辯解:「師父!我……我看到他們欺負人,那麼小的孩子……我……我忍不住!他們太可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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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冶無鋒冷笑一聲,眼神冰冷如霜,「這世間可惡之事、可惡之人,多如牛毛!你一個小小少年,憑什麼去『忍不住』?憑你這尚未長成的筋骨?憑你這柄連木樁都砍不動的『庶民之劍』?還是憑你那點隨時會被碾成齏粉的、不值錢的熱血?!」他逼近一步,灼熱的氣息幾乎噴到燭庸臉上,「你以為你是在行俠仗義?你是在找死!是在將自己和你身邊的人,一同拖入萬劫不復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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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向角落裡蜷縮的啞女:「你救了她,是善念。但你可曾想過,那三個無賴吃了虧,豈會善罷甘休?他們若尋上門來報復,你拿什麼抵擋?你連自保尚且艱難!屆時,不僅你要遭殃,連這無辜的女娃,還有我這鑄劍坊,都要因你一時的『忍不住』而遭池魚之殃!這便是你想看到的結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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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無鋒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水,一瓢瓢澆在燭庸心頭那團尚未完全熄滅的火焰上。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養父的話,字字誅心,將他自以為是的「俠義」撕扯得鮮血淋漓。他只看到了眼前的欺凌,只想著揮拳相向,卻完全沒有考慮後果,沒有掂量自己的力量。他救下了啞女,卻可能將她和養父都置於更大的危險之中!一股強烈的後怕和自責湧上心頭,比身上的傷痛更加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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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義?」冶無鋒的聲音恢復了低沉,卻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和洞穿世事的蒼涼,「你可知何為『俠』?重然諾,輕生死,濟困厄,聽起來何等快意瀟灑!然則,在這貴胄掌權、等級森嚴的世道,匹夫持劍而起,便如同螳臂當車!你今日所遇,不過是門客之辱,市井之惡。若他日,你面對的是卿族甲士,是公侯車駕,是那如山如嶽的權勢與暴力,你那點熱血和蠻勇,又有何用?只會讓你和你所珍視的一切,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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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回爐火旁,拿起那柄剛剛完成不久、寒光隱現的青銅劍,手指緩緩撫過冰冷的劍脊。「劍,雙刃也;俠,雙枷也。這枷鎖,不僅鎖住你的仇敵,更鎖住你自己和你身邊所有人的安危與命運!」他將劍鋒指向爐膛中燃燒的炭火,「真正的鋒芒,需在熔爐中千錘百煉,需在冷水中沉潛蟄伏!劍胚未成而妄動,是自毀其鋒!心性未定而妄行,是自取滅亡!庸兒,」冶無鋒的目光如同穿透靈魂的劍光,死死釘在燭庸蒼白而充滿自責的臉上,「你給我記住,在你沒有足夠的力量掌控這柄劍,沒有足夠的智慧看清這世間的枷鎖之前,收起你那點可笑的衝動!否則,你今日救一人,明日便可能害十人!這便是『俠』的沉重!這便是你必須承受的『淬煉』!若受不住這淬煉之苦,趁早將這點念想,連同你手中的劍,一併丟進這熔爐裡,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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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無鋒的話語,如同無數柄冰冷的重錘,狠狠砸在燭庸的心坎上。他渾身冰冷,牙關緊咬,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沒有讓眼眶裡的酸澀化作淚水。自責、後怕、對力量的渴望、對養父口中那沉重「枷鎖」的懵懂恐懼,還有那無法徹底泯滅的、對不公的憤怒,種種情緒如同沸騰的銅水,在他胸中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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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沒有閃避冶無鋒銳利的逼視,而是越過養父高大的身影,落在了爐膛深處。那裡,赤紅的炭火在風箱的鼓動下,如同擁有生命般劇烈地翻騰、燃燒,釋放出驚人的光和熱。而在那熾熱的核心,一塊新投入的銅錠,正在高溫中悄然改變著形狀,從堅硬冰冷,逐漸變得通紅、柔軟,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千錘百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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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庸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自己依舊隱隱作痛的左臂上。那裡塗抹著養父親手敷上的、散發著辛辣氣味的黑色藥膏。清涼之下,是藥力滲透筋骨的灼熱感,如同那熔爐中的火焰,在看不見的地方,進行著一場修復與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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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走到牆角,將那包裹著麻布和蒲草鞘的青銅劍,輕輕地、穩穩地靠放在冰冷的土牆邊。動作間,牽動了身上的傷處,他眉頭微蹙,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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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轉過身,沒有再看冶無鋒,也沒有看角落裡依舊驚惶不安的啞女,徑直走到那巨大的皮囊風箱旁。他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右手,握住冰冷的木柄,用盡全身的力氣,開始一下、又一下,沉穩而有力地鼓動起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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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嗒!」
「呼——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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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悶而有力的節奏再次在鑄劍坊內響起,壓過了爐火的噼啪,蓋過了曠野的風聲。每一次鼓動,都讓爐膛內的火焰猛地向上竄起,赤紅的光芒映亮了燭庸那張還帶著傷痕和稚氣、此刻卻緊繃如石雕的側臉。汗珠很快從他的額角、鬢邊滲出,順著臉頰滾落,滴在灼熱的泥地上,發出輕微的「嗤」聲,瞬間化作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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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火,越燒越旺。那塊投入其中的銅錠,在赤焰的舔舐下,邊緣開始泛起融化的、流動的橙紅光芒。千錘百煉的第一步,是熔煉。將堅硬與雜質,在烈焰中化為柔軟與純粹,才能承受之後那改變命運的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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