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鴿振翅的餘音還在太平鎮的夜空中顫抖,胡百刀卻覺得整個世界都墜入了冰窟。他僵硬地握著那根光禿禿、沾著油漬與孜然碎末的羊腰子竹籤,指尖冰涼,連方才「燒刀子」的烈勁都驅不散那股從腳底板直竄天靈蓋的寒意。燒烤攤的喧囂被死寂取代,取而代之的是數十雙眼睛裡毫不掩飾的驚恐、猜忌與嫌惡,彷彿他胡百刀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坨行走的、散發著致命瘟疫的腐肉。空氣中那股孜然、辣椒、羊油與汗液的混合氣息,此刻在死寂的氛圍裏顯得格外刺鼻,如同無形的枷鎖,將他牢牢釘在恥辱柱上。
「玉面飛狐」?此刻聽著更像是個諷刺至極的冷笑話。
「諸位!」胡百刀強壓下喉頭的苦澀與翻騰的荒謬感,再次提氣發聲,清朗的嗓音在詭異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此乃天大誤會!在下胡百刀,行俠仗義,人所共知!這味道…」他下意識地想抬手解釋,手臂剛動,周圍人群便如驚弓之鳥般「嘩啦」一聲齊齊後退數步,動作整齊劃一,堪比訓練有素的軍隊。更有甚者,幾個膽子稍小的婦孺已嚇得嗚咽起來,一個流著鼻涕的小男孩死死抱住母親的腿,指著胡百刀含糊不清地哭喊:「娘…狐…臭臭…怕!」
「…只是貪嘴多吃了些孜然烤肉,又飲了些烈酒,體熱汗出所致!」胡百刀的聲音被迫拔高,幾乎是喊出來的,他感覺自己像個對著聾子辯解的傻子,「絕非什麼妖邪之氣!更與扯旗山妖女毫無瓜葛!請諸位明察秋毫!」
「明察?」青城派那個招風耳的趙三兒跳了出來,臉上還殘留著因放飛信鴿而激動的潮紅,此刻更是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彷彿成了揭穿驚天陰謀的英雄,「胡百刀!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證據確鑿!你腋下那股子霸道妖氣,夾雜異香(孜然味),與我家掌門師伯親身經歷、親口描述的扯旗山臭狐特徵分毫不差!若非妖女化身,怎能有此驚世駭俗之『體香』?」他特意加重了「體香」二字,引來周圍一陣壓抑的嗤笑和更深的恐懼。他得意地環視四周,彷彿在享受自己製造的恐慌氛圍。
「沒錯!就是這味兒!」先前那個捂著鼻子躲在人群後的壯漢甕聲甕氣地附和,他挺起結實的胸膛,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具權威性,「老子打獵三十年,黃皮子窩都掏過!你這味兒,跟那成了精的百年老黃皮子放屁一個德行!還敢說不是狐狸精?」他言之鑿鑿,彷彿自己就是權威的氣味鑒定大師,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那騷氣,隔著二里地都能聞見!錯不了!」
「胡大俠…哦不,胡妖女!」一個曾經在城外被胡百刀從山賊刀下救回的布莊夥計,此刻也擠在人群中,臉上滿是失望與恐懼交織的複雜神情,聲音帶著哭腔,彷彿信仰崩塌,「您…您平日行俠仗義,莫非都是偽裝?就是為了今日…今日禍害我們太平鎮嗎?」這句誅心之問,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胡百刀心裏,比任何刀劍都更痛。
胡百刀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百口莫辯!真正的百口莫辯!他看著一張張熟悉的、陌生的臉孔上寫滿的恐懼與厭棄,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前所未有的孤獨將他淹沒。那根油膩的竹籤在他手中「啪」地一聲被捏斷,尖銳的斷口刺入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荒涼的萬分之一。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腋下那片溫暖潮濕的區域,因為緊張和眾人的聚焦,似乎又分泌出了更多汗液,孜然和辣椒粉的味道彷彿更加頑固地滲透進布料纖維裏,無聲地宣示著它的存在,成為他無法擺脫的原罪。
他猛地轉身,月白錦袍的下襬在夜風中劃出一道倉惶而決絕的弧線。再待下去,他怕自己會瘋掉,或者被這洶湧的惡意活活淹死。輕功下意識地施展開來,身形如一道模糊的白影,在眾人驚呼與下意識的躲避中,狼狽地衝出「十里香」燒烤攤,消失在太平鎮燈火闌珊、卻又寒意刺骨的深巷之中。他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如同芒刺,緊緊黏在他的背上。
身後,老闆娘翠花驚魂未定的尖叫(「我的酒壺!我的地!造孽啊!」)、趙三兒得意洋洋的宣揚(「諸位都看見了!妖狐心虛逃竄!青城派必將為武林除此大害!」)、食客們七嘴八舌的驚恐議論(「快回去用艾草水洗澡!」「這攤子還能不能來吃了?晦氣!」),混雜著燒烤的油煙氣和殘留的孜然味,被夜風遠遠地送了過來,像跗骨之蛆,緊緊追咬著他。
「臭狐現形了!」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O66GOormd
「快!快報官!不,報武林盟!這妖怪會飛!」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7oDgyUpAy
「青城派已經飛鴿傳書了!這妖狐跑不了!賞金一千兩啊!」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1JI3kLTAV
「我的老天爺,剛才離那麼近,我不會中毒吧?感覺頭有點暈…快回家用艾草熏熏全身!」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k0sN0rW1W
「以後『十里香』還敢來嗎?那味兒…嘔…想想就反胃!」
胡百刀一口氣奔出十幾里,身形在屋頂、小巷、田野間高速穿梭,將輕功催動到了極致,直到太平鎮的燈火徹底被甩在身後濃墨般的夜色裡,他才在一處荒涼的河灘邊停下。河水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冰冷的銀光,嘩嘩流淌,單調而冷漠,卻沖刷不掉他滿心的憋屈和一身濃郁的、揮之不去的孜然烤肉與汗液的混合氣息。他頹然跌坐在冰冷的、稜角分明的鵝卵石上,雙手插入髮間,狠狠揪著自己的頭髮,彷彿要將那荒誕的命運從腦海中揪出來。
「狐臭?千年妖女?扯旗山臭狐?」他低聲咆哮,聲音嘶啞,充滿了荒誕的悲憤,在空曠的河灘上顯得格外淒涼,「我他媽就吃了一頓烤串!抹了一下嘴!天殺的孜然!天殺的羊腰子!」他猛地抬起自己的右臂,湊到鼻尖下,像個偏執狂一樣,近乎粗暴地用力嗅著腋下的位置。
濃郁的、帶著強烈辛辣感的孜然味瞬間充斥鼻腔,霸道地壓過了一切,混合著羊肉特有的油脂香氣、燒烤炭火的煙熏焦糊感,以及汗水被體溫蒸騰後發酵出的微酸底蘊。這味道,熟悉又陌生,強烈得讓他自己都忍不住皺緊了眉頭,胃裏一陣翻騰。放在平日,最多是汗味重了些,找個清淨的澡堂子泡個透,再換身乾淨衣裳,便煙消雲散,依舊是那個風度翩翩的玉面飛狐。可如今,在太平鎮那場荒誕的鬧劇之後,在趙三兒那「權威認證」和眾人恐懼眼神的加持下,這味道在他自己的嗅覺裏,似乎也真的被賦予了某種難以言喻的…詭異?邪惡?彷彿真的被那子虛烏有的「臭狐」詛咒附體,成為了某種無法擺脫的原罪標記。
「難道…難道我真是那臭狐轉世而不自知?或者…練功走火入魔,真氣逆行,從腋下…泄了?」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瞬間鑽入腦海,冰涼滑膩,嚇得他自己一個激靈,猛地甩頭,將這荒謬至極的想法驅散。「放屁!胡說八道!我是胡百刀!根正苗紅、行俠仗義的玉面飛狐胡百刀!」他對著冰冷的、奔流不息的河水大聲嘶吼,聲音在空曠的河灘上迴盪、撞擊,卻顯得無比蒼白無力,最終被嘩嘩的水聲無情吞沒。只有夜風,帶著河水的濕氣和荒野的涼意,無情地吹拂著他單薄的衣衫,也吹不散他心頭的陰霾和身上那愈發濃郁的複雜氣息。
接下來的三天,對胡百刀而言,是從雲端跌落深淵,從萬人敬仰的俠客淪為過街老鼠的煉獄時光。每一刻都在刷新他對「人情冷暖」和「江湖險惡」的認知底線。
**第一日:** 他尚存一絲僥倖,試圖去投奔一位交情頗深、曾並肩作戰過的鏢局總鏢頭,號稱「鐵臂蒼龍」的趙剛。在他想來,趙大哥為人豪爽耿直,定能明辨是非,給他一個容身之所,至少洗個熱水澡,換身乾淨衣裳。
還未靠近「威遠鏢局」所在的街口,遠遠地,他便看到鏢局那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緊緊關閉,門前冷落車馬稀。更刺眼的是,門楣上掛著一塊嶄新的、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用濃墨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字:「**胡姓人士與狐臭者,恕不接待!**」那字跡倉促潦草,透著一股毫不掩飾的恐懼與急於劃清界限的決絕。牌子上甚至還濺了幾點新鮮的墨漬,顯然是剛剛掛上去不久。
胡百刀的心,瞬間涼了半截,沉甸甸地往下墜。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繞到鏢局側面一條堆滿雜物、散發著霉味的小巷。剛貼近那堵斑駁的高牆,便隱約聽到牆內傳來趙剛那熟悉的、卻刻意壓低了的粗獷嗓音,語氣中充滿了焦慮和無奈:
「…夫人!不是我趙剛薄情寡義!實在是…實在是那味道…青城派的飛鴿傳書都送到我案頭了!白紙黑字,說得清清楚楚!證據確鑿!那胡兄弟…唉!他腋下散發的是扯旗山千年妖狐的邪氣!能污人法器,亂人心神!咱們威遠鏢局小本經營,靠的是信譽和拳頭吃飯,可惹不起這等禍事啊!對對對…門口那牌子,叫老李再去釘牢些!再潑點黑狗血在門檻上驅驅邪!…什麼?你說他救過我?這…這…唉!此一時彼一時啊!總不能為了他一個,讓咱們鏢局上下幾十口子都跟著遭殃吧?這味兒…聽說沾上了洗都洗不掉!以後誰還敢找咱們走鏢?」
牆內傳來趙夫人低低的啜泣和勸說聲,但很快被趙剛煩躁的打斷。胡百刀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聽著牆內那曾經稱兄道弟的聲音,此刻卻充滿了對「氣味」的恐懼和對自己的排斥,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上來,比這冬夜的寒風更刺骨。他默然無語,牙關緊咬,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印。他悄然退走,身影融入更深的陰影裏,只留下身後鏢局內隱約的爭執和那塊冰冷刺目的木牌。人情?不過是一張薄紙,風一吹就破。
**第二日:** 飢餓,成了比追殺更迫切的威脅。整整一天一夜水米未進,腹中雷鳴陣陣,絞痛感如同鈍刀子割肉,不斷侵蝕著他的意志。身上的銀錢在昨夜的倉皇逃竄中不慎遺失。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驕傲和顧慮。他冒險潛入太平鎮以北一個稍顯冷清、名為「清水集」的小鎮邊緣,只想找點吃的,哪怕是一個冷硬的饅頭。
然而,他剛從一處殘破的土牆翻入鎮子邊緣的荒草地,目光便被鎮口那面巨大的、嶄新的告示牆牢牢吸住。那張幾乎佔據了半面牆壁的告示,像一記裹挾著風雷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視網膜上,也徹底砸碎了他心中僅存的最後一絲幻想和僥倖。
告示頂端,是他胡百刀那張曾經迷倒無數江湖兒女的俊臉畫像。畫師顯然技藝高超,將他那斜飛入鬢的劍眉、朗若寒星的眸子、挺直如刀削的鼻樑、微抿而略顯倔強的薄唇,甚至嘴角那絲慣常的、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瀟灑笑意,都描繪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堪稱一幅人物肖像的藝術品。然而,這張俊美無儔的臉龐旁邊,卻用極其醒目的、刺目的硃砂寫就的猙獰大字標注著:
**「武林公敵:妖狐胡百刀!」**
下方是更為詳盡、字字誅心的描述,如同最惡毒的詛咒:
> **「此獠:**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6ABQpAYdM
> **實乃扯旗山千年妖女『臭狐』之化身!陰險狡詐,潛伏日久!**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CDrW6O4DV
> **腋藏生化奇兵,味傳萬里,霸道絕倫!荼毒武林,敗壞綱常!偽裝俠義,欺世盜名!實乃武林公敵,人間禍胎!**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NGeaLd0IV
> **凡我正道同仁,人人得而誅之!**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iw6nhICXJ
> **擒獲或格殺此獠者:**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Pc7BkHAfs
> **賞白銀一千兩!(足色官銀,立等可取!)**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hAXNqOYmb
> **附贈『淨味齋』特製『狐臭克星』避毒香囊一枚!(內含天山雪蓮蕊、南海鮫人淚、西域龍涎香等七七四十九味名貴香料,經九九八十一道工序秘製而成,驅邪避穢,百毒不侵,居家旅行,行走江湖,必備良品!)**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8CaatpJMP
> **——武林正道同盟(青城派、少林寺、武當派、峨眉派、崆峒派、唐門…等江湖名門正派聯署)謹啟」**
告示右下角,還極具商業頭腦地印著一個小小的、精緻的「淨味齋」商標(一個被祥雲環繞的、捂著鼻子的玉淨瓶),以及一行蠅頭小字:「**『狐臭克星』香囊,各大藥鋪、香粉店均有代售,數量有限,欲購從速!** 另售『妖氣探測羅盤』、『辟邪雄黃粉』,歡迎選購!」
胡百刀只覺得一股腥甜的逆血直衝頭頂,眼前金星亂冒,陣陣發黑,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玉面飛狐變成了「妖狐胡百刀」?行俠仗義變成了「偽裝俠義,欺世盜名」?自己引以為傲、踏雪無痕的輕功,此刻也成了「腋藏生化奇兵」的佐證?更離譜、更讓他氣得幾乎吐血的是,那該死的、趁火打劫的「淨味齋」!不僅藉著他的「惡名」打起了廣告,還把他描述成了一個行走的毒氣彈!一千兩賞銀外加一枚號稱能驅邪避穢的香囊?這他媽是什麼荒誕不經的組合?!還有那什麼「妖氣探測羅盤」?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心臟猛地一縮。只見已有幾個早起的鎮民和行腳商人正對著告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一個挑著擔子的貨郎,眼睛瞪得像銅鈴,手指在告示上的畫像和躲在荒草叢中、衣衫不整的胡百刀之間來回比劃,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狂喜。旁邊幾個提著菜籃的婦人,則捂著嘴,眼中滿是驚恐和獵奇般的興奮,目光不時掃向他藏身的角落。那眼神,不再是往日的欽慕或敬畏,而是赤裸裸的、看待獵物和行走銀票的貪婪!像餓狼看到了肥羊!
「快看!那草堆裏!像不像…像不像告示上畫的那個妖狐?」貨郎的聲音因激動而尖銳變調。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npdmZmHMS
「白衣服!破破爛爛的!臉…臉也像!老天爺,一千兩啊!」另一個滿臉橫肉的屠夫模樣漢子,眼睛都紅了,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殺豬刀柄上。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y5l4HJBq9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一千兩銀子夠買下半條街了!」
胡百刀心頭警鈴狂震,死亡的威脅瞬間壓倒了飢餓。他再無半分猶豫,體內殘存的內力瘋狂湧向雙腿,運起輕功,像一道受驚的、沾滿泥污的白色幽靈,倉惶地從荒草中竄出,在鎮民們「抓住他!」「妖狐在那!」的興奮呼喊聲中,狼狽不堪地再次翻過土牆,一頭扎進鎮外更加荒涼的、佈滿荊棘的野地裏,亡命奔逃。身後,興奮的呼喊和雜亂的腳步聲如同追魂的喪鐘。
**第三日:** 胡百刀已經徹底變了模樣。昔日飄逸出塵、價值不菲的月白錦袍,如今成了他身上最顯眼的恥辱標記。袍子上沾滿了泥濘、灰黑色的草汁、荊棘劃破的絲縷,以及不知在哪裏蹭上的深褐色污漬。袖口被尖利的灌木撕開了幾道長長的口子,露出裏面同樣污損的中衣,下襬更是撕裂了好幾處,破布條似的掛著,隨著他的跑動無力地飄蕩,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光鮮與價值。俊美的臉龐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土和汗漬混合的污垢,嘴唇因乾渴和焦慮而佈滿裂口,滲出血絲,下巴冒出了青色的、凌亂的胡茬。那雙曾經明亮如星子、顧盼神飛的眼眸,此刻佈滿了蛛網般的血絲,深陷在眼窩裏,只剩下深深的、刻骨的疲倦、無盡的憋屈和一種被整個世界惡意拋棄的茫然與絕望。曾經風度翩翩的「玉面飛狐」,此刻活脫脫就是一個剛從泥潭裏爬出來的、失魂落魄的乞丐,而且是一個散發著複雜難聞氣味的乞丐。
飢餓,像一隻無形卻力大無窮的手,死死攥著他的胃,持續不斷地用力揉捏,帶來一陣陣痙攣般的絞痛,讓他腳步虛浮,眼前陣陣發黑。喉嚨乾得像要冒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痛感。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麻木的雙腿,像個真正的孤魂野鬼,漫無目的地在荒郊野外、丘陵溝壑間深一腳淺一腳地遊蕩。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食物…水…
不知不覺,竟又繞到了一處相對繁華、名為「柳林鎮」的集鎮邊緣。此時已近黃昏,空氣中飄來一陣陣誘人的食物香氣——是剛出籠的、熱騰騰的白麵饅頭!那純粹的、帶著陽光般溫暖的麵粉清甜香氣,對他此刻空虛灼燒的胃囊而言,簡直是無法抗拒的、來自天堂的召喚!唾液不受控制地瘋狂分泌,胃部的痙攣更加劇烈。
鎮子邊緣有家看起來頗具規模的客棧,名為「悅來居」。後院牆外堆著高高的、碼放整齊的柴垛,形成一個天然的遮蔽。胡百刀舔了舔乾裂出血的嘴唇,眼中閃過劇烈的掙扎。偷竊?這是他胡百刀生平最不齒的行徑!大俠風範?玉面飛狐的驕傲?在殘酷的生存現實和洶湧的惡意追殺面前,這些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可笑的笑話。他只想偷一個,就一個熱饅頭!填一填這快要造反的肚子!他對天發誓,日後定當十倍償還!
道德在飢餓的鐵拳下迅速崩塌。他像隻被逼到絕境的靈貓,強打精神,觀察四周。確認暫時無人,他深吸一口氣(儘管這氣息依舊帶著他自身的「標記」),足尖在潮濕的泥土上一點,身形輕飄飄地翻過一人多高的柴垛,悄無聲息地落在「悅來居」寬敞卻略顯雜亂的後院裏。廚房後門虛掩著,裏面傳來鍋碗瓢盆清脆的碰撞聲、爐灶裏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以及一個中年婦人粗聲大氣哼著不成調小曲的聲音。最誘人的是,靠近後門的灶台上,幾層高高的竹製蒸籠正冒著滾滾白氣,那令人魂牽夢縈的饅頭香氣正是從這裏源源不斷地飄散出來!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點螢火。胡百刀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他貓著腰,藉著院中堆放的幾口醃菜缸和一堆蘿蔔白菜的掩護,將輕功施展到極致,身體緊貼著陰影,一點點,小心翼翼地,向那夢寐以求的、散發著生命熱度的蒸籠挪去。近了,更近了…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竹籠縫隙裏透出的、白胖饅頭的可愛輪廓!溫熱的蒸汽撲在他冰冷的臉上,帶來一絲虛幻的慰藉。他骯髒的手指顫抖著,帶著無比的渴望,幾乎就要觸碰到那溫熱的、帶著竹篾清香的籠屜邊緣…他甚至能想象到那鬆軟香甜的饅頭入口的瞬間…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命運再次展現了它殘酷的幽默感!
「呔!哪來的賊偷!敢偷老娘辛辛苦苦蒸的饅頭!活膩歪了!!!」一聲尖利高亢、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母貓般的咆哮,陡然在胡百刀耳邊炸響!這聲音蘊含著無比的憤怒和發現獵物的狂喜,穿透力極強,震得胡百刀耳膜嗡嗡作響!
只見廚房旁邊的儲物間木門「砰」地被撞開!一個膀大腰圓、身高體壯、繫著油膩得發亮圍裙的廚娘,如同從地獄裏衝出來的母夜叉,又如同發現了金礦的神兵天降,旋風般衝了出來!她滿臉橫肉,因憤怒而扭曲漲紅,一雙銅鈴大眼裏燃燒著熊熊的火焰(那火焰裏,似乎還跳動著「一千兩」金光的倒影?)。更讓胡百刀魂飛魄散的是,她手裏赫然抱著一個半人高的、沉甸甸的粗陶大罈子!罈子口泥封半開,一股濃烈到嗆鼻刺眼、足以讓靈魂顫抖的陳年酸醋味如同實質的衝擊波,率先轟擊過來!那味道,是醋液在歲月裏沉澱、發酵、濃縮到極致的產物,混合著難以言喻的腐朽氣息,霸道、蠻橫、酸澀到極點!
胡百刀被這突如其來的咆哮和撲面而來的恐怖氣味震得頭皮發麻,心臟驟停!偷饅頭的動作瞬間僵在半空,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雕。他愕然抬頭,眼中充滿了絕望和難以置信。
只見那廚娘怒目圓睜,臉上的橫肉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抖動,油光滿面。她雙臂肌肉賁張,青筋暴起,顯示出驚人的力量。她將那巨大的、散發著毀滅氣息的醋罈高高舉過頭頂,動作充滿了一種原始而狂暴的、力劈華山的氣勢!她的吼聲如同驚雷,在狹小的後院裏迴盪:
「熏死你個天殺的妖怪!看老娘的『百年斷魂醋』!!!」
「呼——!」
沉重的醋罈帶著撕裂空氣的風聲,挾裹著廚娘全身的重量和滔天怒火,對準胡百刀的腦袋,當頭砸下!與此同時,罈口傾斜,裏面黑褐色的、粘稠如瀝青般的陳年老醋,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又像一條散發著死亡與腐朽氣息的惡龍,劈頭蓋臉地朝著胡百刀洶湧撲來!黑褐色的醋液在空中劃出一道致命的弧線!
那味道!濃郁到了極致!是陳醋發酵到了頂點,混合著時間沉澱出的、類似棺木的腐朽氣息,濃烈、霸道、酸澀到極點!空氣彷彿都被這股氣息腐蝕得滋滋作響,產生扭曲的視覺效果!胡百刀毫不懷疑,被這玩意當頭澆個透心涼,就算不被沉重的罈子當場砸碎天靈蓋,也會被這強酸般的液體活活腐蝕掉一層皮,或者被那無孔不入的恐怖氣味活活熏死!這簡直是物理與化學的雙重毀滅打擊!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在醋罈陰影籠罩下、在死亡氣息撲面而來的瞬間,胡百刀體內潛藏的求生欲爆發了!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怪叫,什麼輕功身法,什麼瀟灑姿態,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他像隻被滾油潑到的蝦米,又像觸電的青蛙,猛地向旁邊一撲!身體幾乎是貼著冰冷潮濕的泥地,用盡全身力氣,狼狽至極地翻滾了出去!動作之迅猛,帶起了地上的塵土和幾片爛菜葉。
「哐啷——嘩啦!!!」
沉重的醋罈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胡百刀剛才站立的位置——那堆新鮮的白菜上!瞬間粉身碎骨!粘稠黑醋如同墨汁炸開,又像一朵死亡之花驟然綻放!罈子的碎片混合著被砸爛的白菜葉四散飛濺!一大片黑褐色的、散發著毀滅性酸腐氣息的「醋浪」如同跗骨之蛆,緊追著胡百刀翻滾的身影潑灑而至!醋液所過之處,地上的青草瞬間枯萎變黑,泥土也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嗤啦——!」
儘管胡百刀反應快如閃電,翻滾躲閃,但衣袍的左側下襬還是被那洶湧的、如同活物的醋浪邊緣掃中!質地精良的月白錦緞,如同遇到了世間最強烈的腐蝕劑,瞬間發出令人牙酸的、如同燒紅烙鐵燙在皮肉上的「嗤嗤」聲響!布料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深、發黑、碳化!一股混合著濃烈刺鼻酸腐和布料焦糊的、難以形容的惡臭猛烈爆發!這股新生的味道,與胡百刀自身原有的氣息混合,產生了某種更加詭異、更加令人作嘔的化學反應。
「嗷——!」胡百刀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慘叫,不是因為被醋潑中皮膚(雖然濺到裸露手腕上的幾滴也火辣辣地疼,迅速起了紅疹),而是心疼!這可是他身上最後一件能證明他曾經身份、質地最好的衣服了!更讓他肝膽俱裂、魂飛魄散的是,那廚娘一擊不中,竟毫不氣餒,反而被徹底激怒!她看都沒看那破碎的醋罈,猛地彎腰,像一頭狂暴的母熊,又從儲物間陰暗的角落裏拖出了另一個同樣大小的粗陶罈子!看那罈子略新的顏色和罈口飄出的、更為尖銳刺激的酸氣,分明是另一種年份稍淺、但酸度可能更為霸道凌厲的「七十年穿腸醋」!
「天殺的妖怪!還敢躲!再接老娘一罈『穿腸奪魄』!」廚娘如同地獄歸來的復仇女神,雙臂再次賁張掄圓,罈口對準了剛剛爬起、驚魂未定、衣衫襤褸還散發著焦糊酸臭味的胡百刀!她的眼神裏,只有毀滅!
「瘋婆子!你他媽有完沒完!」胡百刀嚇得亡魂皆冒,三魂七魄飛走了一半!他再也顧不上什麼風度,也顧不上近在咫尺、冒著誘人熱氣的饅頭。求生的本能驅使他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潛能!他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像一道被潑了濃墨、又沾滿爛菜葉的白色閃電,以一種極度扭曲、極度狼狽的姿態,手忙腳亂地撲向那堆高高的柴垛,手腳並用地往上爬,好幾次差點滑下來。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肺部火辣辣地疼。
「哪裡跑!」廚娘怒吼著,抱著醋罈追了兩步,但沉重的罈子限制了她的速度。
胡百刀終於連滾帶爬地翻過柴垛,重重地摔在鎮外的泥地上,摔得七葷八素。他不敢有絲毫停留,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像隻被打斷了腿的喪家之犬,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衝進鎮外茂密的、荊棘叢生的樹林深處,只留下身後廚娘那憤怒不甘、響徹雲霄的咆哮:「妖怪!有種別跑!老娘還有『三十年蝕骨醋』等著你呢!」以及空氣中久久不散的、濃郁到令人窒息、足以讓方圓十丈內飛蟲絕跡的酸腐地獄氣息。
胡百刀在密林中亡命狂奔,荊棘劃破了他的褲腿和手臂,留下道道血痕,但他渾然不覺。直到再也聽不到廚娘那索命般的聲音,才扶著一棵粗糙的老槐樹,劇烈地喘息。汗水混合著臉上的灰塵、濺到的點點醋漬和手臂上的血絲,流下道道污濁不堪的痕跡。他低頭看著自己殘破不堪、左側下襬被腐蝕得焦黑破爛、散發著濃烈酸臭、焦糊味和自身孜然汗味混合而成的、堪稱「人間至味」的衣袍,再想想那張貼滿江湖、將他描述成絕世妖邪的通緝令,還有那該死的「淨味齋」藉機斂財的香囊廣告…
一股難以言喻的、積壓了三天三夜的悲憤、屈辱、荒誕和絕望,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熔岩,直衝胸腔,堵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心臟劇烈地抽搐著,彷彿要炸開。他猛地抬頭,對著陰沉沉的、烏雲密佈的、彷彿也在無聲嘲弄他這荒誕命運的天空,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一聲蘊含著無盡憋屈、滔天憤怒和對這操蛋世道最深切控訴的嘶吼:
「天理何在?!我胡百刀一生光明磊落,行俠仗義!鋤強扶弱,問心無愧!到頭來——竟他媽的栽在一頓燒烤上!還有這罈子破醋!!!」 吼聲嘶啞淒厲,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在林間反覆迴盪、撞擊,驚起無數棲息的昏鴉,撲棱棱地尖叫著飛向更陰暗的天空深處。回答他的,只有無邊的寂靜,和身上那愈發濃郁、複雜難言、如同他此刻命運般混沌污濁的——孜然、汗酸、陳醋、焦糊布料混合而成的——獨屬於他「玉面妖狐」的「驚世」氣息。這氣息,是他洗刷不掉的恥辱烙印,也是這荒誕江湖賜予他的「勳章」。
就在胡百刀萬念俱灰,精疲力竭,身體和精神都瀕臨崩潰,覺得自己快要被這充滿惡意的世界徹底吞噬、腐蝕成一具散發著惡臭的枯骨之際,他目光無意識地、空洞地掃過遠處一片黑沉沉的山坳。
暮色四合,天地間最後一絲天光也被濃重的黑暗吞沒。然而,就在那片彷彿連接著地獄入口的漆黑山坳深處,竟有一點昏黃的、微弱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又如同迷失在幽冥中的螢火蟲,在沉沉夜色中孤獨地、頑強地亮著。
那光芒,來自一間…破敗不堪、搖搖欲墜、彷彿隨時會被一陣風吹倒的孤零零的…茅廁。
更詭異的是,那茅廁破爛的、歪斜的木門縫隙裏,除了那點昏黃的、跳躍不定的光(似乎是油燈或蠟燭),似乎還隱隱約約、絲絲縷縷地飄出一縷…難以形容的、淡青色的煙氣?那煙氣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古怪的藥草氣味,與茅廁本身應有的氣息格格不入,透著一股神秘莫測的意味。
胡百刀徹底愣住了。飢餓、寒冷、恐懼、悲憤、無處可去的絕望,在這一刻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麻木的混沌。那點微光,在無邊的黑暗和絕望中,竟莫名地透著一絲…詭異的吸引力?一種…荒誕的歸宿感?至少,那裏面應該沒有一千兩賞金的獵人,沒有抱著百年老醋罈的瘋狂廚娘,沒有貼滿他畫像的通緝令吧?也許…也許裏面還能暫時避避風?或者…那縷青煙是什麼能吃的神仙草?
他舔了舔乾裂出血、帶著鹹腥味的嘴唇,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他拖著疲憊不堪、傷痕累累、散發著世間最複雜難聞氣味的身軀,像一個真正的、被整個世界惡意放逐的孤魂野鬼,一步,一步,蹣跚著,搖晃著,朝著那山坳間、散發著昏黃光芒與神秘青煙的破敗茅廁,如同走向最後的、荒誕的避風港,艱難地挪去。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在地上留下污濁的腳印和…若有若無的複雜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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