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這顆星球上總是橫著吹,像要把一切沒拴緊的東西從地表撕走。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eW0bxvc3v
卡嵐·薩姆斯站在第八補給走廊外圍的高架監視台上,背脊貼著鐵牆,讓身體少接一點來自礦谷的逆風。他的目鏡裡是一片電磁塵霧,遠處的熱導輸送線在空中劃出斷續的紅光脈衝,像某種巨獸失調的心跳。
「東七區的粒層記錄斷了第三次。」歐蘭·涅特的聲音從通訊頻道裡飄過來,懶洋洋地,「要不要派人去查?」
卡嵐沒回。他知道歐蘭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怕太安靜。這裡的靜,比槍聲還刺耳。三個月前,附近才有一隊偵查小組在這一帶失聯,後來被找回來的只剩一顆頭骨和幾段溶解過的骨盆。
他低頭瞥了眼儀表板,能源塔還在穩定輸出,但下方的岩層密度似乎在變化。這不是卡嵐專長,他只是個還沒升上正式士官階的巡邏兵。可他的直覺跟他說,那下面有什麼東西在移動。
「又開始假鬼假怪了嗎?」身後傳來另一道聲音。是瑪席·拓爾恩,半機體士兵,身上的合金義肢一邊咔噠響著一邊跳上平台。「如果每次儀表波動你都要緊張,那我們早該全隊喝自殺膠了。」
「不只是波動。」卡嵐終於說了話,語氣平平,「那塊區域本來是穩定層,現在像在……呼吸。」
瑪席皺眉,靠在他旁邊的圍欄上。他的右手義肢自動彈出電擊器模組,像個漫不經心的小孩轉動著那枚微型線圈。
「你真的要這麼敏感,不如直接去申請調去情報組。」他笑著說,「你臉上的苦瓜紋應該能幫你過初審。」
卡嵐沒有接話。他不喜歡笑,也不擅長回嘴。這點在小隊裡早已不是秘密。克蕾拉說過他像舊式感應地雷——不吭聲,一動就炸。
不過他不是地雷,他只是疲憊。他每天都夢到自己的哥哥——道維·薩姆斯,那個在「拓區戰役」中失蹤的先遣兵。紅環官方說他是陣亡,卻沒給屍體、沒給錄像、只有一段簡短通訊紀錄和一個「任務超限干擾封鎖」的備註。
卡嵐信不過那備註。他總覺得,道維還活著,只是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形式。
補給站裡,其他人也在執勤。
萊娜·福瑞斯醫務兵正在整備應急包裡的肢體凍結針,一邊快速紀錄下異常血漿抗體的報告。她不像其他醫兵那樣嘮叨,她做事時沉默無聲,總能讓人聯想到某種冷靜的機械式善意。
「你們要是被什麼咬了,第一時間記得上報。」她在走過卡嵐身邊時低聲說,語氣甚至沒有一絲調侃。「別硬撐。第一次出現發冷症狀就說。」
「我沒發冷。」卡嵐說。
「你的汗腺排布告訴我你說謊。」她掃了一眼他的額頭,又走開了。
這種交流方式,卡嵐其實不討厭。他不喜歡被過度關心,也不喜歡那種假裝沒事的隊友情誼。這支小隊雖然只有六人,但在紅環邊境的駐防隊中已經算「精編」配置了——一名正規士官、一名醫務兵、一名通訊員、兩名普通兵和一個被派來觀察「紀律潛力」的預備軍官,也就是他。
卡嵐沒說出口的是:這裡根本沒什麼潛力。他們只是一群還沒死的人,被分派到還沒失陷的地段。
「卡嵐!」上士克蕾拉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冷冽而簡潔,「交班巡邏改為兩人一組,你跟瑪席一組,繞到西南監測塔。快一點,礦谷那邊出現地磁扭曲。」
「明白。」卡嵐回應。
克蕾拉一向不多說廢話。她是這支小隊唯一經歷過大型實戰的老兵,據說還與卡嵐的哥哥在同一批先遣營受訓過。她從來不提那段事,但卡嵐知道。因為她在一次軍事演習後遞給他一份報廢的紀錄終端,裡面儲存著道維的影像殘檔。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哥哥的聲音影像,自他「戰死」後。
所以卡嵐聽她的話。無論任務有多荒唐、多無意義,只要是她下的命令,他會照做。
兩人沿著熱導石鋪成的輸送線走了一公里,風漸漸大了起來,雲層像肋膜一樣被從下方撐起。
「你有沒有覺得,這地方變得怪怪的?」瑪席忽然問。他的聲音這次沒有笑。
「一直都怪。」卡嵐說。
「不是那種怪,是……像是在等我們。」瑪席轉頭,瞇起強化眼。「你看那個感測器,那不是風,那是共振。」
卡嵐看著那台監測桿,它輕微地晃動著,但頻率極穩,像什麼巨大的東西在地底深處呼吸。
「地震前兆?」他低聲問。
「不,我覺得……下面有東西在聽我們說話。」
卡嵐的手不自覺摸上腰側的電磁短刃。
風停了一瞬。世界沉默得只剩心跳。
他們兩人站在鐵道平台邊,像站在一片準備裂開的殼上。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EmOHl1jYw
這就是巡邏嗎?這就是「無戰事區」的日常嗎?
卡嵐開始懷疑。他感覺,他們不是在守什麼——他們是被困在這裡的「外殼」。
而這顆星球的地心,正在張開它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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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回到站內時,萊娜正蹲在地板上為電源艙中的一具傷口維修機補電。她的手指飛快地插入一排排接口,像是在安撫一頭受傷的猛獸。
「西南沒什麼新狀況,除了幾隻地感感測器瘋狂抖腳,還有瑪席在那邊發明新恐怖故事。」卡嵐走進來時說。
「是你臉上的陰影讓我靈感爆棚。」瑪席跟上,對萊娜眨眼。「醫官,我頭疼,需要一點……精神性的治療?」
「可以。」萊娜頭也不抬,「我會給你開一劑清空記憶的靜脈注射。效果永久,保證你腦子裡什麼都不剩。」
歐蘭在遠端通訊台旁笑出聲來,那聲音像用金屬杯敲桌子。「那劑我要備一份。萬一上頭又下來讓我們搬更多礦區孢包,我不想記得明天。」
「上頭怎麼了?」卡嵐抬眼。
歐蘭聳肩,「今天又丟了一批補給船,還在西北的核心區徘徊。指揮部遲遲沒派傘艦來接應,也沒給理由。」
「太正常了,這就是紅環。」烏里斯·維隆中士走過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穩、毫無情緒波動。「無論是哪層命令,延誤都代表我們是可丟棄單位。不要抱怨,這是現實。」
「真會說話啊你。」瑪席咕噥,「你是不是把指揮手冊當睡前故事背的?」
「我曾經是第七兵營的先遣副官,服從讓我活到今天。」烏里斯冷淡地說。
克蕾拉走進控制室,拿著一份紙本調度表。「大家靜一點。」
整個空間只剩下系統冷卻的低鳴。
「熱導主軸有異動訊號,從二十五分鐘前開始有周期性震幅。雖然紅環技術台聲稱還在容許範圍,但我們這邊數值不吻合。」她環視全場,「我不打算等那群拖延專家下判斷。」
她把表格一翻,露出一張手繪路線圖。
「接下來每三小時一輪,雙人組巡查加強至六點範圍,我與烏里斯負責南面,你們兩人繼續西線,萊娜與歐蘭管理基底通訊和儲備藥品。」
「我申請調整排程。」烏里斯舉手,目光直視她。「我們人力不足,沒有必要自己作死跑全線。」
「申請駁回。」克蕾拉語氣冷靜,「上次西線感測器滯後三秒造成了你哥哥那班的死亡。你要重演嗎?」
空氣凝固了一瞬。
烏里斯的嘴角抽了下,沒再說話。
克蕾拉低頭收起表單,語調不變:「別再以為這裡是你們練兵的溫室。這裡是瑟那維亞,銀心層的邊界裂口。你們能在這種地方撐到今天,是因為上個月還沒張開嘴。」
所有人陷入沉默。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Qj3J4T4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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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時候,卡嵐在獨自維修個人裝備時,萊娜坐到了他旁邊的供能台上,沒有說話。
「你不去睡嗎?」他問。
「沒睡意。」她打開一盒自加熱飲料,氣味混合著酒精與藥劑的苦。
她喝了一口後說:「你那位哥哥,是不是也是在這邊戰死的?」
卡嵐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我從調令紀錄看到了那個姓氏,還有你的履歷。你以為紅環會不在乎嗎?其實他們最會在乎這種東西,只是不會承認而已。」
他沒有回應,只是低頭繼續擦拭槍管。
「你不恨他們嗎?」她問。
「我恨菌巢。」
「那紅環只是……不夠好?」
卡嵐沉默很久,才說:「紅環讓我哥哥去死,卻只留下標準流程與無效回報。但我不會讓他白死。如果我今天死在這裡,我也希望有人記得。」
她點了點頭,「你這種人會撐得比我久。」
她站起來,把喝剩的飲料罐留在他旁邊,走進通訊艙裡。卡嵐看著那個罐子,好像那是她的某種遺言,或許也是對這個邊境隊伍命運的預言。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yAPbz31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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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看見天頂的紅環旗徽被風刮得幾乎看不清形狀。那塊金屬旗曾經在他心中代表秩序、保護與榮耀。現在,它只是一塊抖動著的殘餘符號,和這顆星球一樣,處在崩解邊緣。
他想起哥哥曾經在一段訊息裡說的話:
「有一天你會發現,我們不是為了榮耀而戰,是因為沒得選。」
卡嵐閉上眼,重新擦過槍栓,手指動作準確、緊繃。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9Aplqe77J
他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但他知道,他要撐過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