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和醫師戰國行 - 第十四話《地藏的誓言》

天正元年，也就是西元一五七三年，日本戰國亂世的風暴正逐步成形。

五年前，織田信長奉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昭之命，自美濃出兵進京，成功掃平京都諸勢力，擁立義昭為將軍，自此聲勢如日中天，號稱「天下布武」。然而，「盟友」這個詞在戰國時代從來就不可靠。淺井長政與朝倉義景反叛，合力對抗信長，天下再度陷入混亂。

比叡山大火、姊川合戰、信玄西進、義昭叛亂——這幾年間，天下如翻滾湯鍋，沒有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信長靠著鐵血手段，一步步將敵人掃除，如今終於把戰線推到了近江的最後堡壘──小谷城。

而在這五年之間，那位來自未來的醫師──人稱「村雨醫師」──在亂世中行醫無數，不僅救人性命，也逐漸建立起一套前所未聞的醫療體系。他帶著兩位弟子：永田德本與曲直瀨道三，從鼠疫橫行的山村、到瘡毒流行的京都、再到燒燙傷與刀傷不絕的軍營，腳步遍及各地。

德本與道三，也早已從懵懂的初學者，成長為能獨立處理部分病例的實習醫師。在村雨的教導下，他們不僅學會了止血、縫合、診斷，甚至開始理解「尊嚴死亡」「精神病」「醫療倫理」等這個時代從未出現的概念。

這是一場關於戰火與醫術、救人與信念的故事。

而這一切的轉捩點──就從小谷城下，一場突如其來的手術與對峙開始說起。

天正元年（1573年）初秋，小谷城下戰雲密布。織田信長與淺井長政的同盟破裂，槍聲、怒吼、金屬撞擊聲交織成一片地獄。我選擇了一處地勢高、風向穩定、遠離屍體與糞坑的坡地，作為臨時手術站。那裡距離戰線不遠，卻足夠安全。

「快，把邊界劃出來，別人不得入內！」

我拿出炭筆，在草地上畫出三個區域：污染區、緩衝區、清潔區。【現代無菌手術區域設計，防止交叉感染】就像我曾在醫院急診前線學到的一樣，一切都必須分得清清楚楚。

我命士兵立起四根柱子，搭起的帳篷骨架是雙層，內層覆白布遮陽避塵，外層則用油布防雨。每塊布料都經我提前煮沸、酒精消毒、陰乾保存。通風口設在兩側，我讓他們橫拉繩索掛上帷幕，讓風能流通但灰塵不能進入。

入口處，我設了一道「氣幕」——其實是連續三層懸掛的濕布簾，不斷滴著稀釋的次氯酸水【具有殺菌力的弱酸性消毒液，可用於傷口或空氣淨化】，濕布上的草藥煙薰混著酒精，兼具殺菌與驅蟲作用。每個進帳者都必須：

換上乾淨的工作衣（我裁自新布與紙布混織）；

以酒精徹底擦手；

經過我配的「足盆」——鹼性溶液裡混著薰衣草與鹽。

手術區中央設有一張手術台，我鋪上三層布料，每一層都是以熱水高溫處理後保存。上方我架了燭燈反射罩與鏡面反光板，引導光源集中於患者傷處——這是我用拋光金屬與漆器盤拼湊出的「無影燈」【現代手術燈具，設計以消除手術區陰影，提高照明均勻性】，勉強可用。

清潔器械擺放在左側長案上，分類放好：鉗子、剪刀、縫針、鋸骨鋸、止血鉗、彎鑷子。每一件皆燒紅後泡酒精、再冷卻備用。我用陶甕貯存蒸餾水與酒精，水源每日由兩名助手提自上游，再次過濾與煮沸。

右側則是「污染器械回收區」，我命人製作金屬桶與木盆專門放血污物、廢棄紗布、斷肢殘塊。我還讓德本以鍋爐燒水蒸汽，讓這邊始終保持濕熱，有助降低病菌濃度。

帳外掛著大旗一面：白底紅十字。

我知道這不是戰國時代的符號，但我想讓敵我皆明白——這裡，是救命的場所，不是殺戮的延伸。

士兵抬進來的患者大腿炸開一大塊，血從破裂的股外側肌層湧出，皮膚焦黑，有燒灼味。

「左大腿開放性槍傷，懷疑貫通至股骨上端……」我一邊說，一邊戴上手套。「德本，立刻準備利多卡因1%，加1:100,000腎上腺素【利多卡因為局部麻醉劑，腎上腺素可延長藥效與止血】，做局部浸潤麻醉；道三，剪開褲腳，暴露傷口。」

「是！」兩人齊聲回應。

道三剪開布料，德本將針頭刺入傷口周圍四個點，各注入約3c.c.。

我彎下腰，用探針進入創道：「有異物，彈丸卡在肌肉內層。」

我抬頭：「道三，給我Kocher鉗【外科用有齒鉗，可牢固抓住堅韌組織或異物】。你來做，沿彈道走向進去，把彈頭夾出來。」

他有些緊張，但還是照做。我壓著傷口兩側，他探入後，「喀」一聲將彈頭取出，掉入不銹鋼盤中，「叮啷」一響，彈頭滾出煙灰與血絲。

「德本，取1000ml生理食鹽水，混上10ml碘伏【生理食鹽水為無菌清洗液，碘伏為常用外用殺菌劑】，道三你操作吸引器【以負壓吸取血液與分泌物，保持手術視野清晰】，一邊灌一邊吸，慢慢來，清到最底層。」

我一邊擦汗一邊講：「這叫做脈衝灌洗（Pulse Lavage）【利用水柱脈衝清洗創口，有效清除細菌與壞死組織】，能清掉大部分細菌與死組織，是創傷手術第一步。」

兩人動作迅速，清洗完畢後我查看創面：

「肌層裂開，需要分層縫合。德本，肌肉層用Vicryl 2-0【可吸收縫線，粗細為2-0，常用於深層肌肉縫合】，連續內翻縫；道三，皮下與皮膚你來處理，用Monocryl 4-0與Nylon 5-0【Monocryl為可吸收線，4-0適合皮下層；Nylon為非吸收線，5-0細度適合皮膚對合】，間斷對合。」

德本拿起持針器，有點手抖，我輕輕哼了一聲：

「別抖啊，傷口不是你太太。」

「老師！」

「縫得像醉鬼畫蛇，幸好比我第一次強多了。」

道三憋笑，德本苦笑。我接著說：「我第一次縫是拿剪刀當持針器【外科用工具，用以穩定地夾住與操作縫合針】，結果把病人肚子戳兩洞……還被主任罵到哭。」

氣氛鬆了一些，德本手勢漸穩，一針一針把肌層封住。我幫他們檢查針距針深後，拍了拍肩：

「可以，雖然還是醜了點，但該對得上的都有對到，能止血就算合格。」

我蓋上無菌敷料，用彈性繃帶固定。

「接下來，抗生素先打Ceftriaxone 2g【第三代頭孢抗生素，廣泛用於感染預防與治療】靜脈注射，若對頭孢過敏就改Vancomycin 1g【對青黴素或頭孢過敏者替代用藥，有效對抗耐藥性細菌】，6小時後再補一次。」

「老師，還要給止痛嗎？」

「當然。Ketorolac 30mg IV【非類固醇消炎止痛藥，適合中重度術後疼痛】推一次，然後改口服Acetaminophen 500mg【即普拿疼，溫和止痛與退燒藥，適用一般疼痛】，一天三次；若還痛就加Tramadol 50mg PRN。【中樞型止痛藥，PRN為按需使用】」

「那破傷風？」

「打一針Tetanus toxoid，0.5ml肌肉注射【破傷風疫苗，用以預防破傷風感染，屬常規創傷後預防措施】，之後28天內補全系列疫苗。還有──查詢是否打過狂犬病疫苗，雖然不是咬的，但戰場髒到跟狗窩一樣。」

兩人一邊寫記錄一邊準備藥物。我最後補上一句：

「輸液先給Ringer's Lactate，1000ml三小時滴完【含鈉、鉀、鈣、乳酸等電解質，可快速補充體液與血容量】。觀察生命徵象，每半小時一次，測心跳、血壓、意識跟尿量【基本生理監測指標，用以評估患者循環與腎功能狀況】。若6小時內排尿不足150cc，就小心急性腎損了。【表示腎功能急速惡化，常因失血、低灌流、感染等引發】」

道三點頭，德本記筆記記到飛快。我拉下口罩，吐了一口悶氣。

這是一場教學、也是一場賭命。

但我知道——

只要他們的雙手越來越穩，

未來就能少幾個在戰場上流乾血的人。我俯身看了德本縫合的成果。

線歪歪斜斜，兩側皮緣對得不太齊，有幾針還縫得像是在拉鼓皮，皺得跟曬乾的柿子一樣。

我挑了挑眉，語氣故意拉長：

「唉唷……這是縫人，不是做魚乾，怎麼縫成這副模樣？」

德本臉瞬間白了一半，嘴唇動了動，像想解釋什麼，卻說不出口。

我看著他的表情，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拍拍他肩膀：「但你放心，你已經比我第一次縫合的時候強多了。我那次縫完，還被學長罵到想鑽地洞呢。」

道三在旁邊一邊按紗布，一邊憋著笑：「老師您以前還會被罵啊？我還以為您一出生就拿著手術刀了。」

「你們當我是哪來的鬼神啊？」我嗤笑一聲，「我也走過你們現在這一段——不過我走得比較狼狽罷了。」

德本垂著肩，終於擠出一絲苦笑：「老師的『魚乾』比喻有點傷人啊……」

我笑著說：「但聽得出來你沒否認。」

他一怔，隨即一聲苦笑：「唉……不敢否認。」

我們三人對看一眼，難得地在這血與汗之中，笑出聲來。

村雨簡短點頭，接著抬手：「下一位，抬進來！」

帳篷外，一陣騷動後，帳簾被猛力掀開。

「你這傢伙！居然救那群長政的敗兵？！找死嗎？！」柴田勝家的聲音像雷一樣爆炸開來。

我尚未回話，勝家的刀已經出鞘，一道銀光直劈而來！

「鏘！！」

刀鋒撞擊聲震耳欲聾。我看見一道影子疾如風雷，已橫身而入——明智光秀單手拔出日向正宗，一招單手橫架，擋住了勝家的攻擊，火星四濺。

我甚至聽見了鋼鐵摩擦時那細微但尖銳的「咿呀」聲，像是悲鳴。

德本嚇得當場跪倒，道三也身體僵直。兩人同時發出一聲驚恐的慘叫，聲音在帳內回蕩，嚇得旁人也為之一震。德本甚至一時忘了呼吸，張著嘴呆立原地，而道三額頭冷汗直流，雙手緊握衣角，彷彿隨時會昏厥過去。

「夠了，勝家。」光秀語氣冰冷如霜，「他是朝廷的御典醫，手持官牒。若真通敵，自有主公審斷，你我無權私刑。」

勝家怒目圓睜：「我不信這妖人沒鬼胎！」

「若他真有異心，死的會是你，不是他。」光秀不閃不避，語氣毫不妥協。

二人對峙，氣氛冷得像初冬刀風。最後，勝家咬牙罵了一句：「哼！你們讀書人就會嘴硬！」轉身怒氣衝衝離開。

光秀微微行禮，對村雨點頭：「隨我來。」

——

織田信長坐於臨時陣中，身著金絲縫紋的鎧甲，手持刀鞘輕敲膝蓋，臉上毫無喜怒。

我抬頭望著信長，那雙眼睛像是鷹隼，凌厲、冷酷，毫不掩飾地寫著不滿與戒心。

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跪坐著，雙手自然放在膝前，語調平穩但帶著一絲沙啞。

「我明白這樣做可能惹惱您，甚至讓人懷疑我通敵……但我不能後悔，也不能不做。」

我吸了一口氣，感覺喉頭有些乾澀，但依然不曾低頭。

「在我成為醫生那天起，我便對自己立下過誓：凡是倒下的人，不分敵我，不論身份，只要他還活著，我就必須盡力搶救。」

「我若開始挑著人救，只救自己這邊的，不救那邊的……那我算什麼？是醫生，還是劊子手？」

我停頓了一下，讓自己的聲音沉下來。

「就算在戰爭裡，一個倒在地上的士兵，如果已經沒有還手之力，那他就不再是敵人了，他只是一個等死的病人。我救的不是敵人，是一條命。」

信長的眉頭動了一下，我知道他在聽，但也在壓抑怒意。

「我不是武將，不管兵法，也不問忠誠。我不是僧人，不談善惡、因果。我只是一個醫者。」我把手按在心口，低聲補上一句。

「醫者不殺人，也不讓人白白死去。」

信長的眼神逐漸冷冽，我的話像是在挑戰他權威，但我沒有退後。我慢慢地抬起脊背，直視他的目光。

「若您擔心那人回去洩密，大可把他囚起來，等戰爭結束後再處置。我無異議。」

「但要我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死在我面前，什麼也不做……那不是我做得到的事。」

我低下頭，卻不是屈服，而是像在向某種更高的原則行禮。

「如果有一天，我因為懼怕、因為討好、因為保命，而違背了這份醫者的誓言……那我也不配活著了。」

「唰！」

他拔刀，刀尖貼上了我的喉嚨。

那一瞬間，我的身體僵住了，寒氣從頸後直衝頭頂。我的腿幾乎要跪軟，心臟狂跳。

——我會死嗎？這裡就是我的終點嗎？

但忽然，我想到那個被我救回的小女孩，還有那些因為我而活下來的人們……

我本該死在來戰國時代之前了。我在心裡低語。

既然我還活著，那就不是為了現在低頭求生。醫生，不能在該堅持的地方退後。這裡若我都妥協了，那還算什麼醫生？

我盯著信長，沒有低頭。

「若信長公不安，可將他囚禁，待戰後處置。」村雨語氣堅定，「但醫者之責，不分敵我。命懸一線，不可坐視不救。」

道三與德本在旁瞬間臉色煞白，身體僵硬如石，全身發抖不敢出聲。

「你這種人……我只要一個念頭，就能讓你斷頭。」信長低語。

我絲毫未動，只是目光如昔，平靜開口：「若我違背醫道，讓本可救者死於面前，無顏再立於世間。若大人因此責我，可囚，可殺。我不求饒，唯求明公明斷。」

停了一下，又補上一句：

「若我違反誓言通敵，不需大人動手，我村雨自斷其首，以謝天下。」

刀鋒沉默地停留在頸側幾秒。帳內氣氛緊繃如絃。

接著——「唰」地一聲，信長收刀入鞘，轉身一笑。

「真是有趣的怪胎……若不是我見過你救人本領，我差點真信了你是陰間使者了。」

信長冷笑數聲，回頭道：「但記住，若讓我知道你膽敢通敵……我絕不寬恕。」

這時，羽柴秀吉在一旁拱手笑道：

「哈～哈～哈！村雨醫師此言真乃大義，救人如救火，敵我分明已非醫者本分！信長公英明，能容異才，小人佩服得緊！」

信長白了他一眼，卻沒說什麼，只是拂袖而去。

德本與道三直到信長走遠，才如釋重負般跪坐在地，額頭冷汗未乾。

村雨微微一笑，拍拍他們的肩膀：

「記住了。這就是戰場上的醫道。」

德本與道三久久不能平靜。兩人對望片刻，終於鼓起勇氣問道：「老師……你到底是誰？你所用的技術與手段，根本不像這個時代的人。」

村雨沉默片刻，隨即輕輕一笑。

「等時機成熟，我自然會告訴你們的。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從那日之後，戰陣上流傳起一個新的稱呼。那些曾在血泊與哀號中被救回一命的傷兵們，不再只是叫那位來自異鄉的醫師為「先生」或「大人」，而是低頭合掌，虔誠地稱他為——

「救苦救難的地藏王菩薩。」

這個稱號，在營帳與戰鼓之間悄悄傳開。有人在夜裡祈禱他能走過自己的床榻；有人將他的身影畫進小佛龕裡供奉；也有人在臨終前喃喃呼喚，希望那位白袍身影能再一次出現。

而她，依舊只是靜靜行走於每一道傷口與每一場呻吟之間，手執止血鉗，眼中無神佛，只有人的痛苦與生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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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話《地藏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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