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伊卡斯特学院依旧坐落在上海的那条老街上。唐海的名字,早已从新闻与军事档案中淡去,留在了伊卡斯特,成了一位资源与环境工程学院的一名资深研究员。人们只知道,他主攻新能源基础设施的设计与大规模部署,参与过多个国家级绿色城市的改造项目,甚至在清洁能源学界,赢得过几次国际奖项。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学院深处的一栋无人问津的旧实验楼里,唐海带领着一个隐秘的小型研究团队,继续着十五年前遗留的事业:下一代人形堡垒(MB)技术的研究。他的专长,早已从常规的核能发生器转向了超小型核能驱动装置:一种分布式能源系统的基本单位,理论上能让单兵级MB维持作战数周的能量核心。他不再是那个冲锋在前的士兵,而是系统背后的设计者、策划者,也是唯一一个还能记得那段历史的人。
由于唐海富有争议的历史背景,他不被允许直接带研究生,只能和其他导师做联合培养,做出来的成果,自然不归他所有。但他也不计较,依然亲力亲为地指导着学生们,因此在教职工间的名声一直很好;而他的学生们,虽然大多不清楚唐海的过去,就算被问到,他也是三缄其口,但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学业上,唐海都尽心尽力,几乎是倾尽所有地为他们保驾护航。每逢学生遇到科研低谷或生活困顿,唐海总是第一个察觉,带着宛如兄长般的耐心和温和,陪着他们一点点走出来;有人晚上十一点给他发实验数据,他能立刻回图;有人论文卡在死胡同,他就陪着通宵推演公式。实验室要是做出什么成果,他往往会高兴地自掏腰包,请全实验室的学生到陆家嘴的高级酒店搓一顿自助餐。最难能可贵的是,每到毕业季时,他总是动用自己全部的人脉和资源,只为给学生安排一个合适的去处。渐渐地,学生们从崇拜唐海的专业水平,到敬佩他的人品,让他总是能轻易地和所有学生打成一片。每当考研的时候,一些消息灵通的学生们,可以不顾唐海在h-index排名上的默默无闻,抢着要报考和他相关的实验室。在小绿书上的必选导师红黑榜中,他也是伊卡斯特环境学院里,宝藏研究生导师的第一人选。
在他的实验团队里,有两位唐海精心栽培的得意门生。其中一位叫程致远,生物医学工程学院研究生,博士三年级,本科时是本院的年级第一名,大四的时候直接获得保研资格。他是一位专攻脑机接口的天才,擅长将神经映射与信号处理技术结合,他在这方面的理论研究所达到的深度远远超越了唐海的设想。只不过,程致远是个资深宅男,他曾经因为连夜排队等待偶像的新专辑发售,错过了第二天的组会,被组里当作光辉事迹传了很久。作为前女团追星族,唐海深知这种感觉是多么难以自拔,因此对于程致远,他是经常头疼,又无可奈何。
而另一位沈柏言,是由外校推荐,通过国家级特等奖学金免试录取,现就读于光电学院,博士二年级生。他专注于超远距离精准制导高能武器的开发。他平时戴着黑框眼镜,可能是从小失去双亲的关系,他冷静、寡言,拥有一种不属于年轻人的沉稳,只有在提到和他相依为命的哥哥时,才会难得展露出一丝笑意。唐海常常在沈柏言的神情中,看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倔强。比起程致远,唐海确实对沈柏言更加放心一些,在不同的项目需要合作时,团队领导的任务也经常交给他。
程致远有时候一些工作来不及收尾,作为师弟的沈柏言也总是默默顶上,别无二话。程致远缺席组会的时候,沈柏言也会主动把会议笔记转发一份给程致远。而相应的,在团队合作时,有时候沈柏言的一些失误导致项目受阻,程致远总是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为此他多挨了唐海不少骂,然后转头笑嘻嘻地说"没事,我脸皮厚,被骂习惯了!"和其他朋友出门游玩时,他也不忘带上不擅社交的沈柏言一起。因此虽然在实验室时,二人之间话不多,仅限于实验项目的交流。但私底下,他们的关系其实很不错。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XiXNSutq4
而在学院之外,世界正悄悄改变。伊卡斯特周围的老街巷,那些过去深夜还能听到大学生争论政治的路边摊,如今被新装上的监控探头照得通明。桌上的啤酒瓶旁,人们学会了压低声音,说到敏感话题,互相碰一下杯,笑一笑:"哎,算了算了,话不多说,都在酒里,喝吧。"校园宣传栏换了新内容:旧日的科技竞赛和青年创业榜单,被【民族复兴,统一大业】接力横幅取代。楼道电视屏里,穿着迷彩的青年志愿者拍着胸脯喊着"请祖国挑选我"。政治课上,老师讲到台湾问题时,前排学生带头喊"寸土不让",后排有人耳机里正放着C站吐槽视频:"保家卫国?先保住我家阳性不隔离吧。"而校园里,疫情的余震还在空气里:快递柜上喷着褪色的消毒水痕迹,超市门口有人习惯性地找二维码扫描,哪怕早已取消。熟人之间聊天,谁提起那段封城、白纸运动、连花清瘟和大喇叭,都笑着摆手:"哎哟,你可闭嘴吧,真不怕进去啊?"Q信群里最流行的段子,是"封一代""润一代""躺一代"互相调侃。更远的地方,地铁站台上贴着"防范敌特渗透,人人有责",一旁站着巡逻的便衣,眼神锐利地一遍遍扫过人群。年轻人习惯了在音符跳动上刷完民族主义短视频,再翻开编乎匿名抱怨,"什么时候工资能过5000啊?"或"我爸妈工厂的养老保险,什么时候补发?"
但是,对于共和国来说,更糟糕的事,莫过于经济的裂缝一眼可见:股市连环暴雷,小散血本无归,证券群里骂声一片。街边小店疫情后勉强撑起卷帘门,但熬不过来年的房租。夜市摊上,白领们捧着一串一块钱的钵钵鸡,一边笑骂,一边看着一条条热搜:"【重磅】美国昨日又发生严重枪战!当地民众感慨生活水深火热!","【专家分析】内部问题?勿被境外势力带节奏!","【爱国青年】我要报名参军,守卫祖国!",夜色下的城市像一口闷着的锅。
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下,感到恐惧的不只是普通人,还有那些握着权杖的人。他们知道,维稳与生存已经成了同义词。于是,【祖国统一】,这个快被遗忘了十年的词,被重新擦亮、被包装、被推上讲台,以前所未有的频率,上头条、上弹幕、上横幅、上领袖的演讲稿。曾经的长期战略,变成了唯一能重新激起民众热血、遮住内部困局的"救命王牌"。台湾,不再只是地图上的岛屿,不再只是南海对岸的光点,而是这个庞大体制最后一次向自己证明存在合理性的赌注。
那一天,林砚亲自来了。他身穿空军将领的深蓝色常服,领章上闪着银色的少将军衔。与十五年前那个总是玩世不恭的理工男不同,如今的林砚,眼神冷峻,步伐沉稳,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为整个国家的机器量身定制的齿轮。他没有客套,开门见山:"唐海,台海的局势,已经进入倒计时。"他的声音低沉,却不容反驳。"这是国家层面的战争,不是兄弟之间的游戏。你明白的。"
唐海沉默了。他当然明白。自从清零政策后的动荡开始,国家早已将统一视为维稳与重塑民族主义的双重支柱。如今,政治与军事早已交融为一。台海,不再是地缘冲突,而是体制自保的最后手段。林砚走到窗边,背对着他说:"而这次我来找你,是因为人形机动堡垒,也就是MB,必须登场。这是中型战争的必要力量。而全国——不,可能在世界范围内,只有你有实战经验,并且还活着。"说完,林砚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责任。但我们走到今天,有些路,已经没有人可以退了。"他转过头,眼神少见地带着些许请求的意味:"国家需要你,兄弟更需要你。我不想强求,但......如果你还能站起来,就只有你了。"
事实上,唐海并非毫不知情,他对林砚的拜访也早有心理准备。过去几年,他早已在暗中协助军方开发下一代MB的同时,也在训练新一代的MB驾驶员。甚至在他的研究团队里,那几个最聪明的学生,包括程致远、沈柏言他们,已经接受了预备战术操作训练。年轻的他们,渴望挑战,渴望证明,就像十五年前的自己。可是,亲自作战?他的右臂,早已不属于肉体。当年新朝鲜战战争归来后,因被子弹击伤而没有及时处理伤口,右肢被切除以防全身性的感染。季思澜——林砚的妻子、大学时期就在一起的恋人,为他装上了智能义肢。那只假手,外观与真实无异,甚至在脑机接口的控制下,比原本的右臂更有力,做出更复杂的动作。如果不是亲密的人,根本察觉不到这是一只假肢。虽然这十五年来,唐海自己一直有定期在军方接受飞行训练,慢慢地适应了利用自己的义肢掌握操作杆的感觉。同时,他通过盘古在朝鲜战场上传回来的影像资料和测量数据,改进了那套MB模拟飞行器,加入了盘古的最新参数,以及尽可能地重新构建了猎鹰和檀君的模型。在模拟器中,唐海一遍遍地正面击败了那台模拟出来的檀君,也一次次地救下了那个不存在的苏贞花。但他也深深地知道,机械终究只是机械,无论是灵敏度还是精度,替代不了原生的手臂,更是替代不了过往的伤痕。要重新面对一个荷枪实弹的战场,他的心里没有把握。
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头痛。自从近距离接触过核爆之后,他的神经系统就像某种混乱的网络。根据他有限的医学知识,他认为这是某种基因突变,但医生们——哪怕是天才的季思澜,也只能摇头。不过,或许是冥冥之中来自命运的补偿,除了疼痛,他还获得了一种异样的能力。他能"感到"他人当下的情绪,有时候,甚至能捕捉到别人脑中正在发生的思维片段——不是通过逻辑,而是用身体、神经和直觉,感知真相。那不是超能力。那是一种恐惧,一种诅咒。也是一种被战火和科学共同烙印的印记。可能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复杂到近乎自毁的脑机接口,只有在他身上,运行得完美无瑕。不过,这种感知能力,唐海目前从未告诉过任何人。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Zka9aJuSc
唐海抬头,看着林砚。"我知道。"一边说着,他一边直视林砚的眼睛。声音平静,但心底的涟漪早已泛起。他的感知再次无声地启动,在林砚刚才那一连串坚定的话语下,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犹豫,以及......恐惧。那不是普通军官对战局的担忧。那是一个知道这场战争或许无法收场的将领,对未知未来的恐惧。而唐海,读懂了。
他当然不想再上战场。不单是因为身体的伤痕,也不是因为苏贞花时而出现在他的梦里扰得他不得安宁,更是因为那场朝鲜的战争后,他早已对被利用的痛感清晰到骨子里。他知道,国家的意志,往往和士兵的牺牲之间,存在着令人麻木的距离。可即使如此,他也无法完全否定自己过去所相信的一切。从小接受的教育,那些关于国家统一与民族复兴的叙述,虽然在多年反思和现实的冲击下变得复杂模糊,但某种本能的认同依然残留。
更重要的是——他放心不下那几个初出茅庐的研究生。他们是那么的聪明,却年轻,意志坚定,却还没有真正面对过死亡的凝视。如果他不出手,这些年轻人将被直接推上前线,像十五年前的自己那样,毫无准备地走进死亡。当然,还有林砚。这个兄弟,多年来一次次在军部高层为他说话,才让他摆脱了软禁,摘除了那只沉重的电子脚镣。如果没有林砚,他可能到死,都无法踏出那个冰冷的宿舍半步。欠下的情,是该还了。十年的软禁生活,早已磨去了当年的愤怒与反抗。他不再是那个意图挑战体制的理想主义者。他学会了妥协,学会了等待,学会了以另一种方式生存。
但即使如此,在内心最深处,还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不是正确的选择,相反,这可能是一条不归路,不能就这样妥协。他决定联系一个人。赵以宁。许久未见的旧友,也是当年唯一不愿妥协的人。或许,她会给他一个答案。告别林砚后,他打开通讯软件,找到了这个许久没有联系的名字。屏幕上的头像静静地亮着,仿佛十五年的时间,从未改变过。
唐海坐在研究院小屋的一隅。光影从窗外斜斜照在桌面上。他戴上耳机,屏幕接通。赵以宁出现了。她身处某个海岛的办公室,背景墙上贴着一幅难民迁徙数据图。一道道红线交错延伸,上面用英文标注着:"失踪"、"跨境"、"遭袭"。自离开伊卡斯特后,她远赴瑞士日内瓦,加入了联合国,成为专攻冲突调解和战争法的国际法律师。屏幕中的她,眼角已有细密的皱纹,中短发早已留长挽起,发丝间透着几缕银白。可她的神情,比十五年前更加沉静。赵以宁静静地听完了唐海的描述,开口了:"你要我说实话?"唐海笑了笑:"我从来不怕你说实话。"赵以宁点点头:"你还记得小时候学历史,学祖国统一、外敌欺辱、亡国灭种,是不是?"唐海轻声:"......记得。"赵以宁沉静地接话:"那是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构。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对抗、牺牲、集结、统一。但你知道吗?我去了很多国家后才发现,那种结构,其实并不天然。它是灌输的。"
唐海皱眉,没有说话。赵以宁继续:"当然,这种灌输有它的历史意义。但作为现代人,我们应该清楚地看到其两面性。就拿台海问题而言,统一,不等于正义。尤其当统一的前提,不是'他们想回来',而是'我们要让他们回来'。"她停顿片刻,语气冷静:"那不是复兴,那是吞并。"唐海微微吃惊,低声问:"你觉得......台湾不是中国的一部分?"赵以宁淡淡一笑,仿佛早预料到这个问题:"你觉得'一部分',是地理上的?文化上的?语言上的?唐海,你很清楚,我们在讨论主权与同意。"她的声音坚定,却不显激烈:"如果你要救人,那你上战场,我不会拦你。但如果你说,你是为了'祖国的荣耀'去打这一仗,那我必须告诉你,你心里已经有一半,不再是那个我认识的你了。"唐海低头,眼神动摇。赵以宁接着说道:"最终做决定的权利,毫无疑问,在你的手上。但你问我认不认可这场战争,我只能说,这不是民心所向的统一,而是在投票机器的掩护下,大大方方地拿起子弹上了膛。"唐海低声说:"......你变了。你曾经说过,要致力于完善体制。"赵以宁静静道:"我没有变,我这十五年来一直在做同样的事。只不过,是我终于开始有选择了,选择体制并不喜欢的方法。"
屏幕静默。只有远方她海岛上传来几声鸟鸣。唐海仿佛不是在和赵以宁对话,而是在和少年时的自己对话——那个还不知道,"忠诚"与"真理"并不是同一个词的少年。最后,赵以宁劝道:"你是我唯一见过,拿着枪的时候也能保持自我判断的人。我不希望你,十五年后,成了别人手上的枪。"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kekG5DP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