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題君 - 依舊是乳牛、鬼屋與火雞

「說到感恩節就想吃火雞！」

「噗，不要突然提起這種話題！況且你根本不是基督徒吧！從什麼時候開始慶祝感恩節了?」

「從發現感恩節的主食是火雞大餐開始，還有奶油馬鈴薯泥、肉醬麵包跟南瓜派，唔，越看越餓，真想吃宵夜。」

電腦畫面中播放著感恩節廣告，美食堆滿了酒紅色長桌，呈現金黃色調的主打商品美式火雞位於正中央，散發出要讓人徹底吃撐的驚人氣勢。

「所以說行銷手法真是可怕的東西。」

被身後不斷傳來的吞嚥聲弄得不耐煩，佟深狠狠的刮了一下室友時序的腦袋，要知道在不算寬廣的四人宿舍裡，任何聲音都顯得清楚無比，特別是他的位子和對方背對著背。

「沃草，學長，你下手也太狠了吧！我只是抒發一下心情怎麼了！」

「閉嘴，白癡。不要一直重複播同一段廣告，廣告商會喜極而泣的。」

「學長不覺得這廣告很眼熟?」

時序一手托起筆電，繞過佟深的肩膀硬是將螢幕擠入他的視線裡，第三次播起了同一個關於火雞的廣告。

佟深不滿的想要推開對方，然而體育生的身材和力氣絕不是區區一個理工宅可以輕易抵抗，他皺緊眉頭，把注意力放在畫面中，努力忽視耳邊傳來另一個人的氣息。

學弟越來越黏他了。

這不是件好事。

時序大剌剌的趴在佟深身上，從遠方看來就像是一頭巨熊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小白兔背上，身材差距讓整體顯得十分滑稽。

美麗的模特在清亮的歌聲中逐漸顯露身形，精緻的臉蛋上噙著親切的笑容，隨著音樂踏起舞步，旋轉飄起的淺黃色長裙完美的塑造出『全美女孩』的形象。

『特別的日子，該吃點特別的東西。』

模特攔住西裝革履的男人，男人的臉上從最一開始些許的窘迫，在模特笑著將自己的手放入對方手心後，轉化為同等開朗的笑容。

『妳要帶我去哪裡?』

『一個特別的地方。』

兩人穿過長長的花廊，四周的景色隨著前進但腳步不斷的改變光線，從攀附在花架上的青綠色爬藤植物特寫轉換為百花齊放的場景，最後在漫天飄零的花瓣下來到黃昏的時刻。

夕陽將整個場景染成一片濃郁的金黃色，女人推開木門，擺滿豐盛食物的酒紅色長桌四周圍坐著四名中年人以及一對年輕的男女。

『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感恩節，感謝神讓我遇上了你，感謝我們終於成為一家人——』

佟深沒有聽見最後那一句關鍵的廣告台詞，他只覺得腦袋像是被人強行壓進洶湧的水流裡，思緒混亂成一團，就連身上的重量都感覺不到。

「我就說了，很熟悉對吧？學長。」時序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微笑，繼續在佟深身後耳語，「怎麼樣，跟『乳牛小姐』很像吧?」

「無聊。」

佟深找回理智，用力的闔上筆電，這次用盡全力擠開對方的魔爪；時序從善如流的放開對方，最後那幾秒已經夠他明確的察覺到佟深止不住的顫抖。

「完全不合邏輯，對東方人來說根本沒有慶祝感恩節的理由，既沒有被西方文化殖民自己也不是基督徒居然還會有人被這種商業手法操作——」

「喂喂學長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

「閉嘴。」

時序現在是真的確定對方眼眶紅了，佟深激動的語無倫次，他不知道那是出於憤怒或悲傷，還是在強行忍耐著什麼，但對方看來快要哭出來的神情還是讓他忍不住心頭泛酸。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這樣。

「這廣告也只有你這種白癡看的下去。感恩節是西方人家人團聚的日子，居然用愛情來包裝，蠢到沒救。我居然被你逼著開了一個毫無重點的廣告，浪費時間——」

「我說學長，你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看蠢到沒救的人是你。」

時序索性摔破罐子把一切講開，打從他真正認識了佟深以後，他就沒打算再隱瞞他任何事。然而這件事不管他向佟深說了幾次，對方卻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他。

「都已經這麼明顯了，為什麼還是不相信?你說要證據，這就是證據!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你!」

「你什麼都不知道!」

他什麼都知道。

時序苦笑，佟深比他自己想像的要來的好瞭解太多，他的成長環境讓他能很快的摸透眼前這個人，他能輕鬆的想像出這個人對於戀愛的困窘，卻沒有辦法理解佟深的執著。

「她學的是什麼?」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她學的是廣告設計。你說這部廣告的劇情不合理，我同意，因為這本來就不是感恩節的廣告。『女人拉著男人的手穿過四季長廊，來到飯廳』這是一部恐怖片的橋段，她那時候就很喜歡這個劇情，我知道，因為那部片是我們一起看的。」

「……這證明不了什麼。」

「學長，你知道在這之後劇情是怎麼發展的麼?那個女人牽的根本不是男人的手。她只是在把『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料理好』的主餐牽進餐廳而已——也就是廣告裡的火雞。」

——也就是學長你。

佟深目光無神的朝著時序的方向看過去，體育生有著一張俊朗而陽光的臉，勾著嘴角的那種表情一點也不適合他。

腦袋像是罷工了一樣，他沒辦法思考出合適的應對方式，人際交流從來都不是他的強項，只有一小部分殘餘的理智在告訴他時序說的是真的。

不過就是被個女人騙了。

不過就是被劈腿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嗎？

「宿舍另外兩個人去哪了?」

「學長，你又拒絕面對現實了，不過告訴你也無所謂，我叫他們去買宵夜了。我想吃火雞。」

「什麼叫作陸先生不願意接我電話?我警告妳，妳最好把電話轉給他!」

「我很抱歉，傅小姐，請您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您應該知道您做了什麼，您一直頻頻打電話來真的帶給我們很大的困擾，陸總已經和您分手了！」

「妳是什麼意思！」

「這個意思——」嘟——嘟——嘟——

電話另一端被人毫不留情的掛斷，女人忿恨的抓下頭飾，弄亂了精心設計好的髮型。女人的外型算不上美艷，頂多是清秀，一雙平時看來純真的可愛杏眼此刻滿佈陰毒。

兩個月以前，她還是網路上的熱門關鍵字，相片遍佈整個社群網站，擁有極高的人氣。

一組以「超萌乳牛牌美少女」為題的照片讓她快速竄紅，但現在，她苦苦經營起來的一干粉絲和名聲，全部都沒了。

她好不容易透過那個姓陸的男人得到操刀一組廣告的機會，結果竟然被爆出抄襲恐怖片情節！?

「傅學姐，外面有人找妳……說是、說是陸先生要他們來的。」

「哦?」

傅姚迅速收斂和自己的表情，對和她身穿同樣制服的年輕女孩報以微笑，她已經失去了很多工作機會，她還沒有能力離開她發跡的這個牛奶工廠。

「約在會客室裡?」

「不、不是，他們說，請您直接上車就好……」

「我知道了。」

傅姚整理好自己的儀容，她的身材玲瓏有致，包裹在乳牛斑點的女僕裝內，加上無懈可擊的清純容顏，足以讓任何一個男性為之瘋狂。

她朝車子走去，那輛黑色的轎車看來比過去要老舊骯髒的多，她沒有多想，逕自打開車門，旋即被扯了進去。

某人拿著堅硬的物體狠狠的撞擊了她的頭部。

「夠了，你是不是弄死她了！」

「她沒有暈！如果她發現我們是誰怎麼辦！?」

位於後座的蒙面人再一次舉高硬物，用力往傅姚頭上敲下，鮮血從額角流向下巴，女人意識渙散，嘴角發出無意義的呻吟。

「住手！我可不想跟你一起變成殺人犯！該死的！」

「我也不想殺人！我只是、想活下去啊……」

兩名綁架犯目前也只不過是大學生而已，他害怕的推開了剛被敲暈的人，前後座上的兩人在面具底下早就因為驚駭與恐懼而淚流滿面。

「這樣就可以吧……它不會再來找我們了對吧……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啊啊啊！」

「冷靜！」

學生搧了室友一巴掌，將包裹著女人身體的黑色袋子拖到他們的寢室門口。

「這樣，『那東西』應該就不會來找我們了……『那東西』答應過了！」

「相信一個鬼說的話……我要換宿舍，我一定要換。」

「怎麼可能有人願意跟你換，誰不知道這裡死過兩個人……」

佟深看著曾經美麗無比的少女狼狽的躺在地面上，腦海中浮現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

當那個女孩在一群潛在客人中對著他笑的時候，那一瞬間他不再認為自己是個可有可無的透明人，而是貨真價實的存在。

他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種真正『被看見』的感覺，對於孤兒來說，他只懂得單純的將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所以就算她一次又一次的向他借錢、一次又一次的爽約，就算在知道他們認識的場景只不過是對某個低等恐怖片的拙劣模仿後，他依然沒有辦法相信。

他原本以為永遠都會如此。

但當高大的體育生拿起女孩的手機，點開那些和男人們不堪入目的裸露照片，並擺出「看吧，學長。」姿態對著他耀武揚威時，他還是相信了。

全身驀然覺得一陣輕鬆，彷彿什麼都無法再困住他。

對方接著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以為她是世界上最純淨的女孩，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所以就算她茫然無知，我也會拼上一切去保護她！』

在他死後第二十天，眼前的學弟就是用這樣的表情表情一個勁的說著。

他還記得當他收到來自傅姚『快來救救我!』的訊息、擔心害怕的跑到位於校園另一側的男性宿舍時，看見那個他如今熟悉無比的的寬厚背影是如何義無反顧的掩護她離開；他還記得那群亡命——一群據說是受僱於某個被所謂的『女友』騙光最後一份積蓄都中年男子——猙獰的臉孔、白晃晃的刀尖和藏在外衣底下的黑色金屬物。

他還記得他們是一起死的。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再次睜開眼鏡時，他們兩人一起變成了徘徊在校園裡的鬼魂，唯獨身處在這個空間裡他們能碰觸到東西，和正常人一樣生活。

他已經習慣現在的日子，可是時序卻擅自打破了。

「因為我很喜歡學長，就跟那時候喜歡她一樣。如果沒有學長的話，我大概早就變成惡鬼或是怨靈，然後害死一堆人了吧。」

越是了解佟深，他就越喜歡這個人，如果可以在認識傅姚之前遇見學長就好了——他忍不住這麼想。

雖然對方嘴上說著『早就習慣被當成不存在的東西生活』，但是每當他們有視線交會或是肢體接觸時，佟深都會稍微表現出一點高興的情緒，最近幾年甚至會主動和他攀談。

「所以請學長成神吧。不，看是要轉生、成佛還是上天堂，學長一定可以到達更好的地方。現在的生活太不正常了……等到下個地方，學長再好好交朋友，好好談場戀愛吧?」

佟深的身體逐漸透明起來，緩慢漂浮了起來，他伸手想抓住時序，原本一直是實體的手卻穿透了過去。

「誰讓你自己決定的……真是白癡……我走了不就只剩下你一個……」

「所以學長，下次要好好活著。」

佟深的聲音有些哽咽，時序不是沒有想過殺掉傅姚，讓對方原本但救贖變成永遠束縛他的枷鎖，然而當佟深露出茫然無措的害怕表情時，他還是自暴自棄的毀掉了原本的計劃。

他喜歡的是最原本、最真誠的那個學長，就跟他給出永遠的承諾的是最一開始的傅姚一樣。

鬼超渡鬼什麼的根本前所未聞。

「你不會殺死她，對吧?」

「不，不會。」

佟深的身形變得稀薄，眼眶不爭氣地氤氳起來，他虔誠的注視著這一幕。

「我很感謝她，她曾經把你留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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