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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他站在高高的講台上,左手持麥克風,右手拿著一朵鮮艷的紅色花朵,凝視著講台下的無數聽眾,眉目溫柔,而聲音堅定。
「你相信世上有樂園嗎?」
「那些我相信著的,我曾經相信過的,而我不再相信著的啊……」女人對著角落混亂地喃喃自語,她手中捧起一朵乾燥的玫瑰花,花朵經自然陰乾後呈現一種古舊的泛黃,花瓣很脆,彷彿一用力就會被碾成灰燼。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mpduJtOKM
她很小心地捧著脆弱的花,深情凝視著,像是對著破碎的往昔,精緻而美麗的臉上似是懷緬,又似是悲傷。
在距離女人三四步的位置,少年望著她,表情極其冷淡,過了很久、很久,在時間感都已經模糊消失之後,他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房間,闔上門的時候力道很小,像怕驚動了沉浸於回憶的女人。
少年站在門後上了鎖,面對著彷彿隔開了兩個世界的門,以及門後的女人無聲開口:這世界沒有甚麼永恆不變的,這是你告訴我的。
但是你忘了啊。
常遠閉上眼睛,轉身就走。在他走遠之後,房間裡響起了她崩潰的哭叫聲,脆弱而美麗的花朵終於化成粉末消散在空氣之中。但常遠不在乎,她也不在乎,誰都不會在乎曾經鮮艷的玫瑰即便被製作成應該要妥善保存的永遠的乾燥花卻也逃不過與其他玫瑰一樣的命運,甚或更慘烈一些──它是化成粉末跌落在冰冷且堅硬的地板,而非土壤。
房間裡已經甚麼都沒有了。尖銳的地方被貼上了防撞墊,鏡子、玻璃、打火機被好好收起,三餐與藥一起,在固定的時間送過去。
他為著他僅剩的家人佈置了一個絕對安全且縝密的籠子,而一切只是為了保護她。這樣說來可真諷刺極了。
常遠關上家門,看著這個豪華的「補償」,嘴角勾起無能為力的笑。這個籠子不只關住了他的母親,也一併將他鎖進去了。
常樂,常樂。少年最後一次回頭。如果你知道未來你會變成這個樣子,你還會義無反顧地以自己的名字為理由往你的夢想前進嗎?
他向前邁出了腳步,一步一步都往那個人的回憶裡走,撿拾一些她遺落的美好的記憶碎片。
──哪怕正是你偉大的夢想造就了如今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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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沒有甚麼是永恆不變的。所以每個人都要相信,無論是誰的夢想都有可能成真,或者,一定要成真──我的夢想,是讓這裡成為一個沒有偏見的樂園。」
二十七年前,一個十八歲的少女站在講台上,鏗鏘有力地發表了一場名為《樂園》的演講。
這是一場為同性戀群體發聲的演講,她的身形嬌小,聲音柔軟,笑起來甚至還有淺淺的梨渦。就是一個如此可憐可愛的少女,在該演講時卻堅定而有條理,縝密而毫無漏洞,以情動人、以理服人,撼動了當時無數人的心靈。
此後十餘年,她四處奔波為此努力,終於迎來了法規的更動、正名,隨之而來的是教育體制的改革,輿論風向的改變以及無數人的贊同與認可……
沈長樂為他與這樣傳奇的女子名字同音而感到榮幸,也由衷地感謝,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人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世界才不至於過於涼薄無情。
正是因為常樂建造出了這樣的樂園,所以他們才能夠在這裡歡呼,在這裡高歌,在這裡肆無忌憚地愛著與被愛。
他喜歡男生,在數十年前絕對不是一個光彩的事情,甚至必須要藏著掖著連家人都不知道──但現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牽著另一個少年的手走在大街上。
儘管並不存在可以讓他牽著手的另一半。
「誰不曾渴望過一段美好的戀愛呢?無論是喜歡同性,還是喜歡異性。想要擁有一段被所有人承認、被所有人祝福的愛情,無論是誰都曾這樣想過的吧?」他手捧著一杯珍珠奶茶,輕輕念著二十年前同名的她曾說過的那句話,將影片關掉後,在冒出來的裊裊熱氣之中懷抱著一點怨念與艷羨看著街上的人們成雙成對,他們臉上的笑都很溫柔,只有他一個人寂寥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享受著青春獨有的哀愁。
他側過臉,突地望見一名少年,比他瘦些,但比他高些,像是被生活消磨成的模樣,步伐很慢,很重,像推著巨石的薛西弗斯,每一步都向著遙不可及的未來。那一眼忽地擊中了他未成熟的心靈,像是透過那幕看見距離他很遠的世界。
不大能解釋是出於甚麼樣的心情,沈長樂站起身,拉長了一段距離仍然穩穩地跟著他,手中的奶茶還有餘溫,但在這個冬天中,哪還有甚麼是會永遠保持溫暖的?他對著奶茶哈氣,白白的水汽升騰,遮住了他的模樣。
隱隱約約似乎有誰輕輕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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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討厭同性戀。正確來說,我討厭支持同性戀的人。」
常遠對面前的人說,聲音裡帶著一點不大明顯的嘲諷,「是不是很不可思議呢?」
「你怎麽會討厭?這都甚麼時代了──」面對著他的女生皺起了眉頭,不能理解,甚至有些憤怒的情緒緩緩升騰。
「樂園不是這個樣子的。」常遠的表情很冷,他的視線彷彿穿過那女生,看她背後的那一群,他暫且看不見但卻真實存在的人──那是一群為樂園而「奮鬥」的人。
「你知道反烏托邦三部曲嗎?」他說,像是想要解釋甚麼,但又像是漫不經心地提起,但他面前的少女顯然並不領情,也並不想再聽見任何解釋,她拍桌而起,怒氣沖沖的離開前還扔下一句話。
「你這樣的人,竟然也配姓常?」
常遠並沒有理會,只是順著女生的背影看向窗外,儘管快要春天了,但天氣尚未回暖,窗外仍有梅花盛開。
春蘭,夏荷,秋菊,冬梅。其中梅花作為歲寒三友與四君子的代表,人們時常為它在冬季中挺著冷風綻放的姿態而讚嘆: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
可是春天若要來了,梅花也要凋謝。
他眨了眨眼睛,將未完的話說出口:「反烏托邦三部曲之中,有一本書叫做《我們》,《我們》裡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
微冷的風吹過,些許梅花從枝頭上墜落。少年清冷的聲音迴盪在空無一人的教室之中。
「世界上只有兩種樂園,沒有自由的幸福,和沒有幸福的自由。」
窗外樹的枝椏顫動,仍有兩朵梅花在枝頭綻放。
「只能接受一種語言的世界,是哪一種呢?」他淺淺的笑了,帶著難以明狀的哀傷,「這就是你要的樂園嗎?」
沒有人回應他。半晌後,他又問了一次。
「常樂,這就是你要的樂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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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為樂園而奮鬥──A中的不協調音
發布者:樂園守衛軍
內容:
這都甚麼時代了為甚麼還會有這種人?在今天以前我一直都覺得C同學雖然有點冷淡但是人還是不錯的,長得挺帥,而且跟女神一樣的姓氏,還暗戳戳地想過說不準他們有點血緣關係甚麼的──絕對不可能的!
事情是這樣的,今天放學後我們兩個人是值日生,擦完黑板之後聊了一會,說到三十年前沒有成功的第一次公投,C同學忽然說了一句:「我討厭同性戀。」
還說「樂園不是這個樣子的」,樂園如果不是這樣?那還能是怎麽樣?三十年前那個鬼樣子嗎?為樂園而奮鬥的人們竟然受到了如此貶低……
我的天啊!!!剩下的不說了,氣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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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L 跟女神同姓的人不多啊
2L 高二三班的那個CY?應該是吧,長得挺帥還姓常
3L CY平常都不怎麽出門,約他也約不出來,個性也特別冷,樓主說的會是他嗎?
……
11L [照片][照片]
12L 還真的挺帥,沒想到是這種人?
……
18L 三十年前的那一次公投是民主的失敗啊,不過幸好後來還是成功了!都是因為女神啊!
19L \樂園萬歲/\樂園萬歲/
……
107L 樂園裡不允許這種人的存在!
沈長樂看著論壇上的激戰,輿論一面倒的責怪著代號CY的少年。
這是一個名叫「樂園」的論壇,是由最開始支持同志的群體、以及同志們組成的論壇,不過因為現在社會當中已經很少遇到反對派了,論壇的性質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變成了一個可以暢所欲言的論壇。只有在偶爾討伐一些反同群體或是討論相關議題的時候,許多人才會回想起這是一個挺同的論壇,然後義憤填膺地統一口徑。
「為了『樂園』的存在而必要的戰爭。」他們這樣說。
網路上的大神很多,沒過多久就找到了那個人的照片,沈長樂點開照片,突然愣住了。
是聖誕節碰到的那個人。
那一天的後來,他跟著他走到一個豪宅前,看著他進去就再也沒出來,好幾個小時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家,儘管後來不時去那裡,也很少再見到他。
那個人討厭同性戀嗎?
為甚麼他會說「樂園不是這個樣子的」?
對他而言,樂園應該是甚麼樣子?
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最後滾成一個雪球──但是他不想像其他人一樣,在知道的資訊如此片面、甚至可以說是甚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直接定罪。
沈長樂深吸了一口氣,想:如果是常樂的話,如果是被奉為樂園的信仰的那一個常樂的話,一定會找出辦法,合情合理地說服對方,而非一昧地否定,對吧?
因為他的夢想,是讓所有人共存於樂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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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園是不存在的。」
常遠拿著又一朵陰乾的玫瑰花走進女人的世界,將花交給女人的時候聽見了那柔軟的聲音。
只有極其偶爾的時候會是這樣子的,不哭,不鬧,只是有濃重的揮不去的悲傷仍像厚厚的被子一樣蓋在她身上。
她接過花,臉上的笑虛無飄渺,像是下一秒就會消失在世界上一樣。常遠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坐在她身旁,看她把玩著那脆弱而美麗的玫瑰。
「正是我親手建造的樂園毀了我自己。」
他看著她,時間沒有在她身下留下太多痕跡,那羽扇一般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著,曾經裝滿了星空的眼睛,即便星光熄滅了也仍然動人。
「我好討厭他們啊。」曾經站在所有人身前拿起話筒宣揚著理念的女人,冷靜而理智地重複了一次,「我討厭同性戀。」
「我討厭同性戀,也討厭支持他們的人。」
她抬起眼眸,原本黯淡的眸子此刻卻亮得驚人,看著那個長大了的孩子。他原本那麽小、那麽小……
現在卻比她高一些了。
因為她叫常樂,所以世上的苦難都無法擊倒她。那時候的她這樣說著,但現在,現在……
世界上誰都不會站在她這裡,只有他。
「你會站在我這裡的,對吧?」
玫瑰花從她手中跌落,輕飄飄地摔在地上,像過往某一刻的粉身碎骨在這時候重現了,她眨也不眨地盯著那一朵花,不知道對著誰開口,很輕很輕地說,「我只有你了啊。」
世間的萬物,或者早已破碎,或者正在破碎,又或者即將破碎,總之,無論是誰都在經歷一個破碎的歷程。
「因為我只有你了啊……」
常遠膝蓋著地,拾起那朵已有殘缺的玫瑰,外層泛黃的花瓣有幾朵落在地上,他沒有觸碰。將那朵花放在她伸出的掌心。
低低的歌聲隱隱約約浮現在他的耳邊,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望向女人的雙眼。他記得這一首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叫做「不染」,一塵不染的,不染。
──願這生生的時光不再枯萎。
可是這人間,走過一遭,灰燼與塵埃遍布,又哪能一塵不染呢?
然後沒有一絲猶豫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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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界上有樂園,那會是甚麼樣子的呢?
常遠看著桌子上密密麻麻的刻痕與抽屜裡的垃圾,沒有說話。只是拿起書包走離教室,走離那些人的指指點點。
沒有人攔他,於是他就這樣堪稱瀟灑地離開了。
──總之不會是這樣。
把一切收進眼底的沈長樂跟著常遠光明正大地蹺課了,離開校園後,這一次他沒有拉開距離,而是跑了上去,「你……」
要說甚麼呢?
常遠走路的速度並不快,所以他很快就追到了,但是看著常遠冷淡的神色,年方十五沒有搭訕的經驗的沈長樂腦袋一片空白。
「有事嗎?」
沉默總是顯得極其漫長,但是常遠並沒有離開,沈長樂愣了一下,一個問題就這樣不經大腦地問了出來,「你相信樂園嗎?」
常遠搖頭。
「為甚麼?」他接著問,「沒有偏見也沒有歧視,戀愛也好,言論也好,都是自由的……這難道不是『樂園』嗎?」
「──是誰告訴你沒有偏見的?」常遠用一種不可思議地表情看著面前的少年,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卻覺得既可笑又可悲。
又是一個被年輕時的她所矇騙的人啊。
「世界上只有兩種樂園,沒有自由的幸福,和沒有幸福的自由。」常遠說,這是來自《我們》當中的一段話。是的,他多喜歡這句話啊,如實反應無論哪個時代的現狀。
但沈長樂不曾聽過這句話,黑色的瞳孔充滿疑惑。看著他不解的表情,常遠覺得有些好笑,但眼裡分明沒有一點笑意。他問:「你知道常樂嗎?知足常樂的常樂。」
「誰不知道常樂?」沈長樂挺起胸膛,莫名感到驕傲,「我為我也叫做長樂而感到榮幸。我是沈長樂,長樂未央的長樂。」
常遠看著沈長樂臉上明顯的驕傲,面上帶著點笑,又似乎是沒有表情的,「你知道她現在的狀況嗎?」
「她在五年前就消失了,怎麽找也找不到,對外只宣稱因病休養──你知道她怎麽了嗎?」就連沈長樂也只是在書上以及論壇上知道關於常樂的一切……常遠究竟是誰?
常遠臉上的笑愈發明顯了。直至此刻沈長樂才忽然意識過來,常遠笑起來的時候,臉頰有小小的梨渦,輪廓像極了他不時溫習的演講錄影回顧裡常樂十八歲時的模樣。
「就是因為你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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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被時光凝結住的女子仍然如從前一般美麗,她躺在床上,潔白而柔軟的大床上灑滿了數十朵乾燥過後的玫瑰。她拿起一朵,一片一片地剝下花瓣。
第一朵玫瑰的花瓣全數被摘下後,她輕輕地說話了,用像是說故事一樣的語氣,甚至還帶著一點笑。
「那一年我二十八歲,遇見了他。那是一個多麼美好的人啊……」
乾燥過後的玫瑰,顏色跟質地都像一本泛黃的,老舊的,脆弱的書本。
常樂輕輕地揉著花,臉上的笑容很甜美,就像每一個陷入戀愛當中的人提起自己喜歡的另一個人一樣,那是多麼幸福的表情啊──
「誰不曾渴望過一段美好的戀愛呢?無論是喜歡同性,還是喜歡異性。想要擁有一段被所有人承認、被所有人祝福的愛情,無論是誰都曾這樣想過的吧?」
還記得嗎?那是當年的演講裡的一段話,沈長樂愣著,餘下的所有故事便由不得他想不想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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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她二十八歲,十年來她與夥伴們的四處奔波終於有了明顯的起色。最重要的是,她遇見了喜歡的人。
他既帥氣又溫柔,雖然因為工作時常在好幾個城市來回奔波,但每一次當她想見他的時候,他都會排出時間。
這一年的她比誰都要幸福。
最後在父母的催促與他深情的詢問之下,她帶著幸福的微笑接受了。那時候他們認識,還不滿一年。
她還記得他手持大束鮮紅玫瑰向她單膝下跪請求她的同意時的模樣,那雙清澈的眼睛裡映著她的倒影,看著她且只看著她。
她還記得他牽著她的手走過了歐洲每個國家,高談闊論著理想,未來,每個藍圖都有他所重要的人,她與他的孩子,他的摯友,他的家人。
她還記得他笑起來的模樣,沒有酒窩也沒有梨渦,薄薄的唇勾起的弧度,彎起的眉與眼中的笑意。
她還記得他偶爾會出現的憂鬱,在不對著任何人的時候,一舉一動都帶著沉沉的悲傷,像被困在牢裡的囚徒。
她能拯救他的,是嗎?她這樣以為著,就像她以為她能建造出沒有偏見的樂園一樣。於是她生下了常遠。
常遠的遠,是遠方的遠,但他說常樂和常遠,合起來能組成一個樂園,le yuan,樂園。
再然後……
玫瑰被風乾之後,還能代表愛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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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一滴、一滴落了下來,她先是哽咽地叫喊著愛的名諱──那怕它已經破碎的只剩下乾燥花的模樣,然後一邊無聲地尖叫一邊用力地將掌心的玫瑰揉碎,被好好修整過的指甲甚至連自己都刺傷不了,只能將那瀕臨腐壞的心一點一點地掰碎。她流著眼淚,把枕頭,棉被,與所有好的、壞的、破碎的玫瑰,都扔了下去。
被嚇著了的沈長樂跳起來,就往常遠背後躲,但比他大了幾歲的少年可不理睬,臉上又是那種莫名其妙的表情,說不上來是笑,或者是悲哀與其他的甚麼,他只是往後退,躲掉了沈長樂,然後靠著牆壁,看著與自己母親名字同音的那個人,輕聲地說,「你想知道後來怎麽了嗎?」
沈長樂搖頭,不想知道是甚麼讓這個無比堅強、受萬人景仰的女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但常遠並不給他逃避的機會,他偏過頭去看兀自流淚著的女人。她的世界與他人分割成兩半。
他聲音很輕,像怕用了點力就會將她碰碎一樣。
「後來,她親眼看見她的愛人和另一個男人在床上翻雲覆雨。決定將一切告之於眾,寫了一篇很長很長的自白。但她過去幾年所作的真是太成功了,所有看到那篇文章的人,都認為那個男人有其原因與可憐之處,因為當時的那個社會對同志群體的不友善才會有這種事件發生──」
「沒有人──沒有人……」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只剩下嗚咽,沈長樂看著把自己埋入棉被中的女人,又聽見常遠的聲音,「沒有人站在她這裡,也沒有人問她你疼不疼。而這一切是她自作自受。你說可不可憐?」
沒有人站在這裡,也沒有人問她,你疼不疼?
沈長樂站在床邊,突然對自己這些年來所一直相信著的一切感到疑惑。
「常遠的遠,是遠方的遠。常樂的樂,是樂園的樂嗎?」少年這樣問,但沒有人能夠回答。
他想了很久,很久,最後在離開之前,蹲了下來,像是閒話家常一般,只是聲音裡藏著一點難以聞見的疼痛。
「一定很疼吧?」
女人沒有說話,抱著棉被,與玫瑰的屍體一起,靜靜地坐著。
「但還是,很謝謝你。」他張開雙臂,隔空做出了一個類似擁抱的姿勢,「如果沒有你,現在的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女人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抬起頭,只是那纖弱的彷彿一折就斷的身軀有些顫抖。雖然還是很冷,但是冬天總歸是快結束了。沈長樂這樣想著,然後輕聲說。
「還有,對不起。」
而你仍是無數人所堅持著的信仰。
被常遠送著離開的沈長樂在離開的時候,聽見了少年的聲音,帶著像是被雨沾濕過的一點點黏膩──哪怕此時並沒有下雨,夕陽的餘暉照著整座城市,那是溫暖而柔軟的昏黃。
他說,謝謝你。
無論是誰都沒有看見,女人在他們離去之後抬起頭,露出的微笑,淺淺的梨渦浮現在臉上,恍然之間竟與好久好久以前的她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那時的她還極其年輕,懷抱著熾熱的夢想與愛情,以為自己的名字叫做常樂,便無懼世間萬般苦痛,奮不顧身地站上舞台,在眾人的面前發表演講──那時她面上的笑容似乎也是這樣的。
只是現在,透明的水珠從臉頰上,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潔白的棉被與殘破的玫瑰上,暈出了小片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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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後來呢?
沈長樂站在高高的臺上,隔得很遠很遠,臺下的人很難看見他的表情,但聽得見他變聲過後低低的嗓音。
他拿起麥克風,看著手中鮮紅的玫瑰,輕聲地說。
「今年我滿十七歲,和他一樣的年紀。再過一年,我就比他長一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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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遠看著無聲躺在床上的女人,她臉上帶著久違的很淺的笑容,有點僵硬,但是仍然能看得出來記憶中的模樣。
臉旁還有一兩顆安眠藥,那是她這些日子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份量;手中捧著一束乾燥的玫瑰花,夾著一張小小的卡片。
他拿起卡片,看著娟秀的字跡。
──世界上還是有樂園的吧,只是我等不到了。
常遠看著那幾個字,很久,很久,忽然說了那一句在她偶爾冷靜時總會反覆強調著的話,「可是你只有我了。」
像我只有你一樣。
誰不曾期待著的呢?被好好的,完整的,愛過一次,把枯朽的身軀與鮮活的心靈都投入進去的愛,無論是情人也好、摯友也好,亦或是血親……這樣子的愛,光是想像就覺得幸福。
可是以前的事情過得太久,記得起來的都是常樂說過的話,痛苦的尖叫與崩潰的哭喊,偶爾冷靜下來吐出來的字全是尖銳的,刺出的無形的傷口即便過了這麼多年仍在汩汩流血。
真正腦海中擁有畫面的都是自他有記憶以來才出現的了,但似乎這世界留給他的只有天價贍養費,空蕩的豪宅,與豪宅裡生病了的她和風乾的玫瑰花。
好像無論是誰,無論是誰都曾經被世界與世界裡的他人殘忍而溫柔的愛過,都愛過這個冰涼而熾熱的世界與世界裡的他人。那他呢?
常遠沒有看著逐漸僵硬冰冷卻仍然美麗的女人,只是將他疑惑著的一直以來的問題說出口:「你曾經哭喊過的愛的名諱,可有一個是我?」
你知道嗎?常樂的樂是樂園的樂,但是常遠的遠,不是樂園,而是遙不可及的遠方啊。
常遠沒有說話,過去的影像在他腦海裡被一頁一頁地翻過,然後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走到桌前,拾起筆與紙,指尖有些顫抖,寫下的字卻端正整齊:致,沈長樂。
沈長樂的長樂,是長樂未央的長樂。
會有人替他轉交給那個僅此一面的少年的,即使萍水相逢也值得被記得,如果這樣就太好了。他這樣想著,將所有未被人明瞭的,屬於「常遠」的想法寫下。
「如果世界上有樂園……」他喃喃自語著,而玫瑰靜靜地凝視著他,時間走得很慢,直到他終於寫下了最後一句祝福。
他是由衷地希望那個少年不會是第二個常樂,以自己的名字為理由,最後卻走成了那個結局。
──願你此生長樂未央。
然後他站上了高高的樓台,手中拿著一束風乾的玫瑰,臉上說不出是甚麼表情。或許是如釋重負吧。
是嗎?
他背朝大街,唇瓣顫抖著開合,閉上了雙眼,羽扇般的睫毛顫動著,露出了一個或許勉強能堪稱為「幸福」的笑容,與常樂相似的梨渦淺淺地在他臉上浮現。然後,往後,躺下。
或是全然不同的吧。
「我也仍……」
他似乎說了甚麼,但那句話也被風吹散在空中。那是春天的風啊。
──最後一枝梅花凋謝之後,春天就來了。
「如果世界上有樂園,那會是甚麼樣子的呢?」
沈長樂坐在椅子上,即便坐著也看得出來他長得極高──如果比較起來的話,他應該是比當年的常遠還要再高些了。
至於這些,常遠都不會知道。就如他不知道他們並不是只見了一次一樣。萍水相逢是常遠的,刻骨銘心是留給他的。
撇掉那些不提,現在他在這裡,如同二十九年前的常樂,在眾多人面前。問著他們,像當初常遠寫在紙上問他的一樣。
如果世界上有樂園,那會是甚麼樣子的?
臺下先是紛雜,說出了常樂年輕時的思想,或者後來失去常樂之後的愈發激進的思想,又或者甚麼也不是,是獨屬於他們的思想。
「我們仍然相信世上有樂園,期待著沒有偏見的日子。無論是誰,喜歡著甚麼,討厭著甚麼,都有站在這裡,為誰吶喊的權利。」
而他說出來的,是屬於常樂的,也是他至今終於相信著的。
沈長樂起身,閉起眼睛,像過去無數次默念給自己一樣地,輕聲地念著他收到的,來自常遠的一席話。
「我們仍然相信世上有樂園,期待著當有人受傷的時候會有另一個人願意牽著她的手,問她疼不疼。人類無比脆弱,卻也無比堅強,只要還有人陪伴,所有的傷害就都有痊癒的可能──」
你疼不疼?這句話,並不僅僅只是對著常樂,也對著常遠,與所有因為期待著樂園而傷痕累累的人。
他手中的鮮花高高舉起。
「即便意見相左也能牽起手,即便粉身碎骨也能有人撫平傷痛,只有這樣,才是我們真正渴望的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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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目溫柔,笑著看台下喧囂的人們。他們高舉著有花圖樣的旗幟,喊著樂園、喊著常樂、喊著他們各自抱擁的理念。
然後在彼此傷害以後,高呼愛的名諱。
手中的鮮花置於胸前,少年虔誠祈禱著,彷彿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在颯颯作響的風裡,在車水馬龍的街上,在搖搖欲墜的高樓邊,輕聲地問著,清俊的臉上還是那種莫名其妙的,像是笑,又像是悲傷一般的難以言喻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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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仍相信著,無論是誰都能被用力愛著,都能用力愛著世界與世界裡的他人……這樣的樂園,終有一日會到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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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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