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壇沒有廢文(1+2集) - 《第二集》台灣文壇的佼佼者與過街老鼠

　　黑帝斯的姊姊側躺在狹窄的病床上，望向窗外那如煙似霧的細雨。雨水滴落在窗上，沿著玻璃滑下，劃出一道道淚痕，彷彿替她無聲地哭泣。

　　每天，醫生都會準時到來，粗暴地為她進行灌食。剛開始時，鼻腔被異物插入的痛楚讓她反胃，幾乎讓她崩潰。但在無數次的強迫之後，身體竟逐漸麻木，變得習以為常，先前屈辱的感覺也全都消失無蹤，她漸漸地能夠坦然的接受自己的身心靈正遭到他人擺布。

　　只不過，她依然覺得自己的腦袋又熱又漲，快要爆開來。高燒似乎已持續了許久都還沒退，而且體溫還越來越高。不知道醫生有沒有發現她發燒了？

　　恍惚中，一雙溫暖的手似乎輕觸她的額頭。那是母親的手。她想起自己還是孩子時，母親總是用手替她測量體溫，從來不用體溫計。即使在流感肆虐、學校要求家長記錄體溫的日子裡，母親也依然隨便瞎填一個數字了事。

　　那時候，她總是擔心萬一自己高燒超過四十度，因母親的不在意而錯過治療時機，會就此失去生命。這份恐懼一直伴隨著她，直到她暗自發誓，長大後一定要自己買一支體溫計。可是，長大後的她幾乎再也沒有生病，這份小小的願望竟然被生活的現實擱置一旁，徹底遺忘了。

　　要是當時買了體溫計，我是不是就不會害怕了……

　　她苦笑。就算當時有體溫計，或許也依然會害怕吧？翻過身，她背對窗戶，讓冰冷的雨聲像耳邊的低語，輕輕敲擊著玻璃。飢餓和高燒正一點點侵蝕她的身體，將她逼向崩潰的邊緣，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只要撐下去，總有一天，她一定能見到黑帝斯。

　　只要……撐下去……

　　在意識逐漸模糊之際，窗外的雨聲與過去的記憶重疊。她一邊想著自己會或許會死在這裡，一邊墜入如今彷彿一場夢的、學生時代的回憶。

　　※

　　她已經記不得，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是國中進入叛逆期的那段時間吧？她逐漸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真正了解她。

　　不管是爸爸媽媽，還是同學老師，甚至包括最要好的死黨，通通都不懂她。

　　在她的內心深處，總有一股情感像厚重的積雨雲般鬱塞著，遲遲找不到可以宣洩的出口。她嘗試與周圍的人溝通，但對方的回應大多流於表面或顯得不以為然，這只讓她更加確信，沒有人會懂她。

　　那時，剛好是網路論壇剛興起的年代。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將這份無法排解的情感拋向虛擬世界，寄望於那些來自陌生網友的建議。

　　結果，建議如潮水般湧來，各式各樣，令人眼花繚亂。她試著從中挑出幾條看似實用的建議，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開始逐一實踐。

　　首先是唱歌。

　　放學回家之後，她開始在卡拉ＯＫ流連，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唱歌。她希望能透過歌聲，將心中積壓的情感全部宣洩出來。但那個時候的流行歌曲大多是愛情主題的情歌，唱著唱著，她只覺得心中更為鬱悶。

　　那些歌詞和旋律，似乎無法觸及她內心深處真正的情感，她越唱越失望。最終，她放棄了唱歌，轉向下一個建議。

　　接著是運動。

　　那時候，大家都說運動不僅能夠紓解情緒，還能促進身體健康。懷著一絲期待，她開始參加學校的運動社團。

　　田徑社、柔道社、排球社——這些社團的訓練時間恰好錯開，使她可以同時參加三個社團，密集的活動安排讓她幾乎沒有時間去思考內心的壓抑。

　　她在運動中流汗、奔跑、拼搏，感覺身體好像輕快了一些，但心裡的鬱悶卻依然無法得到真正的釋放。即便升上高中後，她仍保留著運動的習慣，但情感的出口依舊無從找到。

　　於是，她將目光投向了下一個建議。

　　最後是寫作。

　　寫作？

　　當她第一次看到有人建議「寫作」時，幾乎脫口笑出聲來。在她的印象中，寫作等同於寫作文，而作文則與考試劃上等號。高中時的她，平日考試就已經讓人窒息，怎麼還會有心情去額外進行寫作？

　　然而，某種說不清的驅使讓她選擇嘗試這條建議。起初，她只是按網友的建議閱讀各式各樣的文學作品，從詩詞到散文，再從小說到戲劇，她仔仔細細地閱讀每個文字，試圖感受字裡行間所要傳達的情緒。

　　結果，那些文字觸動了她的內心，讓她的情緒隨著故事情節起伏跌宕。儘管這還不足以完全釋放她心中的鬱悶，卻讓她的內心泛起些微的漣漪。

　　這些漣漪促使她產生了創作的衝動，她開始試著將自己的情緒化為文字，傾注於紙上。

　　這一次沒有讓她失望。

　　剛開始寫作時，她還帶著模仿的影子，但隨著時間推移，她的文筆逐漸純熟，風格日益鮮明。

　　在她開始寫作之後大約半年，她的文筆已相當熟稔，能夠擺脫其他文學作品對她影響，形成獨樹一格的敘事手法。那些手法，就像是為漆黑的洞窟迷宮點起一盞又一盞燈，將她滯留於心中無處可去的情緒引導至出口。

　　而那些情緒會化成文字，傾落於紙上，變成一部又一部文學作品，並讓讀者的心中也泛起漣漪。

　　因為她的作品總是能牽動人心，讓人笑、讓人哭，讓人迷惘或堅信不移，甚至能夠讓人走火入魔，所以後來，升上大學後，她的作品逐漸在台灣文壇嶄露頭角。

　　大學時的她，可以說是寫作生涯中最顛峰的時期。她在那時不僅獲得號稱是「台灣文壇金馬獎」的「草根文學獎」三項首獎，還被邀請進入全台灣最負盛名的「山河青年寫作會」

　　大家都知道，「山河青年寫作會」除非由現任成員邀請、並獲過半數成員同意才可加入。當她得知全體成員一致同意讓她加入時，她的內心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喜悅。

　　一直以來，她寫作就只是為了給滯留在心中的情感找一個出口而已。就像有人唱歌、有人運動那樣，她從來沒有想過光是宣洩，也能夠被眾人肯定。

　　所以，那個時後的她心中滿是自豪，甚至以「老師」自居，開始四處教授他人寫作的技藝。

　　然而，在她不斷膨脹的內心深處，隱藏著一顆脆弱的泡泡，那泡泡包裹著真實的自我。她知道，只需輕輕一戳，這一切光環就會破滅。

　　直到「自殺浪潮」的來臨，那泡泡終於被戳破……

　　※

　　黑帝斯的姊姊睜開眼睛。

　　她的意識還很模糊，完全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只知道窗外的雨聲未曾停歇。

　　那細密的雨滴敲打窗戶的聲音，伴隨滯悶的空氣，讓她渾身感到不舒服，彷彿熱氣壓迫著每一寸肌膚。她覺得自己可能得了什麼病——也許是曾經在兩百年前的台灣橫行的熱病。

　　可是，熱病早就被證實是天花了，而天花早就被消滅。她晃了晃頭，試著讓思緒清晰一點。她想她現在得的，如果不是普通的感冒就是流感吧？但流感通常只在秋冬之際流行，而現在的季節顯然不對。

　　所以，我得的應該只是普通的感冒吧。

　　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冒了。

　　或許，是因為最近被文管會這樣對待，所以才會感冒。

　　她試著坐起來，但手臂一動，卻感覺到有什麼緊緊束縛著她的胸口與四肢。

　　低頭一看，她才想起來，自己被困在一件沉重又令人窒息的拘束衣中。那粗糙的織帶壓迫著她的皮膚，甚至有些地方已經磨出了紅痕，隱隱作痛。

　　於是她放棄了徒勞的掙扎，閉上眼睛想要平靜下來，但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回了過去。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的腦中浮現一股滯悶的情感，就像濃重的霧，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她記得自己在學生時代，就已經被這種情感纏住了。

　　寫文章，明明只是她表達內心情感的出口，為什麼如今卻成了她被這樣對待的理由？

　　一切……一切或許都是從文管會成立後開始的吧？

　　她搖了搖頭。不對，或許更早。

　　早在自殺潮出現之時，就注定了這一切。

　　※

　　自殺潮開始出現後，越來越多作家的文章被指控為「廢文」，並被認為有危害社會的嫌疑。

　　起初，黑帝斯的姊姊覺得這種說法簡直荒謬至極。她根本無法相信，僅僅因為讀了幾篇文章，就會有人選擇走上自殺這條路。

　　但隨著與她的作品相關的自殺案件不斷增加，她逐漸從不信邪轉為半信半疑。

　　後來，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所有的作品竟然被那些昔日熟悉的作家、編輯以及記者一致批評為「廢文」。那些曾經讚美她作品的同僚，當初正是因為作品能激起內心共鳴而喜愛她，如今卻將她批評得一無是處，認為這種能觸動他人情緒的文章是「禍害」。

　　後來，她的草根文學獎得獎資格不僅被草根日報撤銷，緊接著她又被逐出山河青年寫作會。這一個曾經讓她引以為傲的文壇團體，如今卻毫不留情地將她拒之門外。

　　原本在台灣文壇幾近稱神的她，竟然在一夕之間跌落神壇。她不僅失去了當作家的資格，還失去了用本名發表文章的權利。

　　往後，只要她一用本名公開發表文章，絕對會遭到抨擊以及怒罵，說她是台灣文壇的毒瘤，說她寫的文章會害人自殺，簡直就像蠱惑人心的魔女一樣恐怖。

　　她曾經是台灣文壇的佼佼者，如今卻落得像是台灣文壇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接連遭受打擊，讓她從此一蹶不振，還一度封筆不寫。可要是不寫，那些難以宣洩的情感就無處抒發了。

　　當她的內心逐漸被無處宣洩的情感瓦解之際，她明白，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必須再次提筆，因為寫作是她唯一的出口。

　　因為不能夠再使用本名，所以她便化名為「絲莉」，開始在網路論壇上發表一些正面的文章。可是，只能寫那種正面的文章，就像是每次都只能倒一點水出來一樣，永遠倒不空。只有正面情感的抒發並不夠，她的心中仍有大量滯留的負面情感，無法流出的部分像壓力鍋中的蒸汽一樣，隨時可能爆炸。她明白，如果無法將這些負面情感排解掉，她的精神狀態只會繼續惡化；而若將負面情感寫出來，那些篇章必然又會引發外界的抨擊，甚至招致文管會的逮捕。

　　在這樣的矛盾中，她選擇了默默重拾過去的創作方式。就像當年自己頭一次被他人的文學作品激起內心的漣漪一樣，她決定順從內心的聲音，不再壓抑，開始在鍵盤上肆意揮灑情感，再也不管文章是否可能「害死人」。

　　然而，在她的內心深處，仍存在著一絲希望——她期盼自己的作品能再次牽動人心，引起共鳴，被世人喜愛。

　　※

　　妳好，我叫麗絲。我也有在論壇上連載過自己的作品，不知道妳是否看過？

　　其實，我讀過妳的文章後，感到有些心疼。那些網友的評論實在太過分了！什麼廢文……什麼又想害人……其實，我原本也是很討厭所謂的廢文的！但讀了妳的作品之後，我才明白，如果這樣的文章也被叫做廢文，那麼世間的傑作恐怕比廢文還不如！

　　妳的文字真的很美，很有力量。我總是忍不住想告訴其他人，妳的作品應該被更多人看見，怎能就這樣被埋沒？可是……我現在還很需要人氣，而這些人氣，大多是那些討厭廢文的網友給我的……

　　如果有一天，妳在網路上看到我批評妳的作品，請妳不要生氣，好嗎？

　　其實，我很喜歡妳的文章，真的。

　　對不起。

　　請妳原諒我。

　　P.S.：這其實是一封道歉信。

　　儘管黑帝斯的姊姊幾乎銷毀了她和麗絲之間的書信往來，但唯獨麗絲的第一封信，她至今仍然保留著，甚至連信中的字句都記得清清楚楚。

　　失去意識前的一瞬間，她彷彿看見病房的門緩緩被推開，麗絲面帶微笑，步伐輕盈地朝她走來。

　　就像她第一次和麗絲見面時。

　　那笑容，和她們初見時別無二致。

　　那一天，麗絲穿著白色襯衫和碎花長裙，雖然有些靦腆，卻始終帶著溫暖的笑容。

　　啊！多麼漂亮的人！她當時心想：和我不一樣，她是生活在光明裡的，而我只能永遠蜷縮在黑暗，繭居其中……

　　朦朧間，她隱約聽見有人在呼喚她的本名，而不是「絲莉」。

　　※

　　「鄭小姐！妳還好嗎？我是林先生！如果妳聽得到就請回答我！」

　　「姊……妳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 」

　　「學妹，馬上去請醫生來！事情大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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