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還是不得不去當山賊。
林間的小路樹影婆娑,殘夏的暖風攪起地上沉睡的落葉,荒涼小路上的午後顯得太過寧靜,四周只剩下蟲鳴與鳥叫。
寧靜的地方總是容易讓人想起心事,漁舟倚在一棵樹后,看著鞘中長劍,心中一片悵然。
不該這樣的,原本不該這樣的……
那是束劍閣的一個午後,天氣要比現在更熱一點,山門前長長的石砌台階上,腦門見汗的大師兄露出訝異的表情。
「什麼?!你要去當大俠?」大師兄鬍子拉碴,不修邊幅,加上天氣炎熱讓人一直冒汗,他的長髮與鬍子都粘在一起,看起來非常狼狽,「你在開玩笑吧,師弟?」
「不行麼?」漁舟略帶緊張地望著大師兄的臉色。
「呃,也不是不行。」年近四十的大師兄撓撓頭,臉上皺紋浮現,苦笑道,「師父當年也說過,讓你怎麼高興怎麼來……可師弟你要知道,江湖上那群人很險惡的,個個人面獸心,還有那些扮作人形的妖怪,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師弟你雖然劍法厲害,我都贏不了你,但江湖上不是誰厲害誰就能說了算的。」
「我知道。」漁舟鄭重點頭,旋即補充道,「我會小心的!山上實在太無聊,每天除了練劍就是吃飯睡覺。前幾天武台山的道士來這裡參觀,臨走還很佩服地跟我說像咱們束劍閣這麼清心寡慾的人不多見了,可我真的不是清心寡慾,而是無事可做啊!師兄你就讓我下山吧,再待下去我就無聊死了。」
「無聊可以找事做嘛,明天師兄去仙林殿幫你約她們小師妹出來,聽說那姑娘長得很漂亮性格也好,而且對你的印象不錯,跟她待在一起你一定不會無聊。」
「說起來師兄你上次去仙林殿,人家二師姐送你香囊你可沒拒絕,還藏在你的劍匣裡,這要是讓我嫂子知道了……嘿嘿。」漁舟冷笑。
大師兄臉色大變:「什麼!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師兄你就別管了。我當然講義氣,不該說的話不會主動去說,但整天待在束劍閣裡,成天無事可做,只能做夢,大師兄你也知道我愛說夢話,萬一哪天說夢話不小心被嫂子聽到,把大師兄你的事跡抖摟出來,那我可就愛莫能助了。」
漁舟不緊不慢說完,觀察著大師兄的臉色,此時的大師兄顯然已經亂了方寸,漁舟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大嫂,說是束劍閣第一妻管嚴也不過分。
「算了,你去吧。」
良久,大師兄終於歎一口氣道:「你真想去我也攔不住你,去江湖上歷練一番也有好處,只是我很擔心,你完全不懂江湖險惡,空有一身本領,最後只能落草為寇,當了山賊,或是淪落丐幫。」
「怎麼會呢?師兄你還不了解你師弟嗎?」漁舟顯然對此不以為意,「我怎麼可能混成那樣?」
「正因為了解你我才擔心,除了劍法你沒一項在行的。」大師兄再歎一口氣,「你想去就去吧,到時候要真走投無路了,當山賊或是當乞丐也沒什麼丟人的,實在混不下去回束劍閣就好。」
「多謝師兄!」漁舟躬身行禮。
即使到了現在,漁舟也能回想起當時自己心中交雜的期待與興奮。
可惜現在事情卻變成了這樣。
一語成讖,真的是一語成讖,漁舟的馬也跑丟了,從束劍閣帶出來的銀子也用光了,身上只剩下衣服和師父傳下來的長劍,前幾天想去鏢局討份工作,剛說明來意就被人轟出來。
「就你這小子還會用劍?回家多練幾年再出來吧!」
漁舟回想起鏢局武師那副目中無人的晦氣樣子就來氣,在他們的世界觀裡年輕人好像沒一個會用劍的,連展示自己的機會都不給。
就在漁舟心中暗罵鏢局武師有眼無珠的時候,忽見一人自遠方走來,背著鼓鼓的行囊,漁舟精神一振,來到路中央站定,這樣下去自己可能真的要餓死,反正大師兄也說過當山賊沒什麼丟人的,不如先乾他一票大的。
看那人越走越近,漁舟心中不免有些緊張,他握緊劍柄,上前顫聲道:「此樹是我開,此路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
「你是山賊?」
那人瘦高顴骨,身穿絲綢寬袖長衫,打量漁舟一眼,神色有些古怪。
聞言漁舟忙雙手握劍行出一禮:「正是!」
行禮之後漁舟有些後悔,只怪束劍閣平時規矩太多形成了習慣,哪有山賊搶劫先去行禮的。
那人回禮笑道:「你這山賊一定是剛出道的。」
漁舟心中震動:「兄台如何知道?」
「這不一眼就瞧出來了嗎。」那人訕笑著對漁舟指指點點,「你明明是山賊,卻把臉洗得這麼乾淨,站在路中央氣勢昂揚,立腰挺胸,一副正派模樣,哪像個山賊?」
「原來如此。」漁舟覺得很有道理,點頭道,「那我戴個面具如何?」
那人連忙擺手回答:「戴面具幹嘛?你又不是去唱戲,應該把你的頭髮弄亂一些,留點鬍子,臉上不要這麼乾淨。當然這些只是外表,最重要的是氣勢,你的眼神最好兇惡一點,臉上再弄一道疤出來就更完美了。」
「弄一道疤?」漁舟聽到最後一句話,頓時有些為難,他沒想到當山賊的門檻居然這麼高。
那人看到漁舟的臉色為難,心中已經了然,悠悠到:「弄一道疤,又不是非得割自己一刀,你可以畫一刀,或者貼一道,別人覺得你臉上有疤不就行了?」
漁舟轉憂為喜:「有道理!」
「還有你這衣服,一襲長衫,不知道的人看你這樣走出來,還以為你要進京趕考,哪像個山賊的樣子,你的劍也該換換,山賊一般都是拿刀,刀越大越有氣勢。」
漁舟再次為難起來:「其他都可以,只是這劍不能換。」
那人覺得奇怪,問道:「為什麼?」
漁舟回答:「這劍是師父留下來的,意義非凡,需要劍不離身。」
「哦?你小子出自哪個門派?」
「我是束劍閣第十六代弟子,本來下山準備當個大俠,但命途多磨,無奈流落至此,不得已當了山賊……」
「束劍閣?沒聽過。」那人顯然不願聽漁舟絮叨,「還有你的開場白也念錯了,什麼此路是我栽,你把路也栽出來了。」
漁舟頓時醒悟,汗然道:「原本念熟了的,有點緊張所以念錯了……」
「那還是不熟,回去多用功吧。」
漁舟聽完心中不免有些觸動,沒想到當個山賊居然有這麼多學問,當下再行一禮說:「受教。」
那人再回一禮:「不敢,若沒其他事,我就先失陪了。」
漁舟卻抬起手中劍攔住他的去路道:「請留步,我雖然愚鈍,但也知道做事需要有始有終,還請兄台留下買路財,屆時我必定讓開道路。」
那人止步冷笑道:「也對,你是山賊,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報上自己名號了。說出來不怕嚇你一跳,我在衛良莊排行老二,大名鼎鼎的人中之龍衛天行,是我大哥。我便是赫赫有名的鐵拳無敵衛天翔,人送外號一拳打死牛,現已是玄二中階的武師,今日動手,不算我以大欺小,只是你這惡賊攔路無可奈何,我也是替天行道,請賜教!」
漁舟聞言肅然而立,默默聽著衛天翔自報家門,末了持劍朗聲道:「束劍閣漁舟,請賜教。」
衛天翔冷笑,雙手握拳真氣運行,登時一抹暗沉的金色浮現在他的雙拳上,四周隱約有龍吟虎嘯之聲響起。他按下身形,整個人就像一張巨弩繃勁長弦,只等下一刻暴掠而出,電光火石間取人性命。
「小子,算你運氣不好,頭一次出來打劫就遇上我,下輩子做人注意點,看清楚誰該惹誰不該惹。」
衛天翔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樣,一雙眼睛卻牢牢盯著漁舟,只等他露出一絲破綻。
漁舟沒有回答,而是默然拔劍。衛天翔嘴角微翹,真氣驟然爆發,下一刻已至漁舟面前,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漁舟長劍出鞘半尺。
劍氣縱橫,原本明朗的天空仿佛暗了幾分,飛鳥唳鳴,八方樹影微動,樹葉簌簌脫離枝頭,卻是奇怪地橫飄而去,連地上的落葉也瞬間消失不見,原本狹窄的小路顯得寬闊不少。
「咚!」
衛天翔變拳為掌,雙腿一軟,頓時跪下趴在地上,衝勢太勁還往前滑了几寸。
「衛兄何故突然行此大禮?」漁舟見狀急忙收劍回鞘。
「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本當挺身受死,怎奈家中尚有八十歲老母無人贍養,還請小兄弟可憐可憐,留我一命!」衛天翔頭也不敢抬。
漁舟大驚失色,上前扶起衛天翔嚴肅問道:「衛兄看起來最多年過而二十,怎會有八十老母?!」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jQlH9ofR8
衛天翔起身赧然回答說:「我長得年輕,保養好,四十歲看起來像二十,其實留上鬍子就是四十。」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qrhY6i2n8
漁舟了然,點點頭,旋即又想起什麼,皺眉問:「衛兄剛才自稱家中排行老二,上面還有個兄長人中之龍偉天行,又怎會擔心無人贍養母親?」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OHgohQ27x
「表兄,表兄。說起來只是遠親,小兄弟你該知道,遠親都不如近鄰……」衛天翔頭上見汗,心裡埋怨自己剛剛為什麼這麼多話。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hBenGWe9Y
「原來如此,也罷,我本來只是想搶錢,沒有謀財害命的打算,衛兄把銀子交出來,我就放你回去贍養母親便是。」漁舟露出無比和善的笑容。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zYf6NXVrH
「唉……」衛天翔長長歎息一聲,取下包裹遞到漁舟手裡,悄悄覷一眼漁舟的臉色,頹然說,「只可惜沒了這些錢財,家母的咳嗽病再難治愈,寒秋將至,老人怕是熬不過去了,我回去做一口薄棺給家母備上,只期望她老人家能走得安詳一些。」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cNl8xhwEv
「還有這種隱情?」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DAmY0XznB
漁舟正美滋滋掂著包裹裡銀子的分量,聞言不由地一愣,「衛兄給母親治病需要多少銀子?」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780uDgt4o
「說來慚愧,我在外待了許久,賺來的錢卻只是剛好給家母治病,小兄弟既然如此問我,必然是有心向善,我在此謝過小兄弟,只是有一點錢也於事無補,小兄弟還是不必掛心了。」衛天翔悲聲說完,用手悄悄在大腿後側使勁一掐,眼眶頓時紅了。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5o1Q9Rw8t
漁舟思考片刻,咬咬牙沉聲道:「既然是這樣,衛兄就把錢收回去吧,我再搶別人就好了。」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Z8VtzoBuS
「這怎麼使得?!」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0DHM3rYaB
衛天翔嘴上推辭,手卻伸過去把包裹撈回來,剛準備背回背上,眼睛忽而一轉,他把手伸進包裹裡,撥開硌手的碎銀,取出幾枚銅錢遞過去。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Oo4QnSm3u
「少俠高義,衛某無以為報,這些銅錢不多,卻也能去買幾個饅頭填填肚子。」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XpTa8i17o
「多謝。」漁舟接過銅錢,他確實已經很餓了,餓到渾身都快沒了力氣。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1GN3Fpj9C
「不過,這樣下去並非長久之計,衛某到是知道一樁好買賣,少俠不妨去試試?」衛天香目含微光,臉上帶笑。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eLe5fLWZD
「什麼買賣?」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vC93qiY0Q
衛天翔佯裝看看四下無人,貼近漁舟輕聲道:「再過一時三刻,西邊半裡地外的那條小路上,就有一隊人馬經過,你若去看,就能見到他們抬著的大紅轎子。他們是要去嫁女兒,薛陽城主的女兒,嫁妝多少想必不用我多說,少俠就算去京城狠勁花也花不完。那城主的女兒更是國色天香,不知讓城中多少的公子少爺們失魂落魄,可惜就要遠嫁嘍。我倒覺得,只有少俠這般一表人才的少年才配得上城主的女兒。而且那送親的帶隊是個草包,叫林昏曉,武段雖然是與我衛天行大哥相當的地一下階,身手卻差得很,少俠若去攔路,必定手到擒來,到時候財色雙收,豈不美哉?」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tG6lgix8R
漁舟忙擺手:「我只劫財,不劫色,雖然我現在是山賊,但還是有些底線的,況且那是什麼城主的女兒,惹了他們一定很麻煩。」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B1ByQPg33
偉天翔心中暗笑,薛陽城主可是天階高手,神一般的人物,你倒說得風淡雲輕,什麼自己還有些底線,說到底也只是聽到對方是城主而膽怯。偉天翔心裡這樣想,臉上卻是另一幅模樣:「少俠不但劍法高深,所作所為也實在讓人佩服,衛某對少俠的佩服猶如長江奔流,又如黃河氾濫,只是……此處實在僻靜,敢問少俠,衛某來之前,這條路上可有半個人經過?」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YFgymgSAC
「……沒有。」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8OOm578Ag
「這就對了,少俠一看就是從外地來的,這條路是以前伐樹的時候修的,現在樓已起高,樹已伐完,往後怕是半年都不會有人經過這裡。衛某一走,少俠等下一樁買賣得等到猴年馬月,不如現在去沾沾城主的喜氣,取點嫁妝馬上遠走高飛,城主也拿你沒辦法不是?」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DUbr86LDf
「這條路已經廢棄了嗎!?」漁舟悚然,「我以為這幾天只是我運氣不好。」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IgtugtGfy
「遇見我之後,少俠的運氣可就要變好了,若是少俠放棄這樁城主的買賣,衛某都覺得遺憾。」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HOfXGfiFG
「我這就去,多謝衛兄指點。」漁舟淺行一禮,轉身便走。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HyW09gz4Z
衛天翔望著漁舟漸行漸遠,重新背起手中的包裹,甩甩浸上汗的袖子,扶著一旁的樹歇息一會兒。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X62Gp1t9y
他的腿還在抖。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J0bOgFabF
什麼時候江湖變得這麼險惡了?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kkE5cRBlR
衛天翔思緒萬千,剛才與那毛頭小子只是一個照面,他只是出鞘半尺,滔天而來的劍意實是衛天翔平生僅見,如神佛臨面,如泰山崩墜,只是瞬間變抹去了自己全部的勇氣,直到眼前被堅硬的地面填滿,衛天翔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跪下了。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8fzT7Vj4U
衛天翔扶著樹,看著少年遠去的方向,心有餘悸小聲說:「這是什麼怪物。」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fWJTmxsCp
過了許久,他嗤笑一聲,拍一拍自己穩定下來的雙腿,冷聲道:「無論有什麼劍法,腦子不好用也無用,行事不先三思,終是靴下黃土。」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biCVpEA3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