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嚴酷的冬季過去,而溫煦舒適的春季到來。村人卻無心在意春暖花開,冬天的冷峻影子仍籠罩於他們的面容之上。
——村裡的孩子失蹤了。前後陸續失蹤的孩童累積起來,最後竟將近有十人之多。
是盜賊下的手嗎?是離家出走嗎?是其他什麼原因嗎?
沒有人知道。眼看在初春綻放的最後一朵鮮花就要凋零,依然沒有人找到失蹤者。
有人堅持不懈,相信總有一天會再尋到生機。
有人怨嘆悲傷,早已放棄再去探索蛛絲馬跡。
但無論是哪種人,都毫不猶豫地將事發前自己的疏忽、自己的失職等負面記憶交給了夏瓦。
不放棄的人並不需要「如果」的責備。
放棄的人並不需要「早知道」的悔恨。
而夏瓦只是笑著接受記憶,帶著它們轉身躍入回憶之巢,與眷屬們一起消失於深海。
眾人望著深藍色的平靜海面,在悵然若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這時,群眾之中的某人忽然開口說道:
「⋯⋯孩子們的失蹤,該不會與夏瓦有關吧?」
——《海神傳·第四章·疑心》
從報廢儀器中冒出的深色氣體有毒。
奔跑的少年不在乎。
崩塌的石塊要是砸到身上會死。
越過斷垣殘壁的少年不在乎。
地上的屍體多到把眼前的鐵門都擋住了。
拼命伸手推開每一具屍骸的少年不在乎、不在乎、不在乎!
擅自住進肺腑的濃煙幾乎要讓昊言窒息,腦袋也因為缺氧而顯得昏昏沈沈,血液輸送著從七孔入侵的毒素,四肢開始不受使喚的微微抽搐起來。
「不該是這樣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昊言本想大聲呼喊胞弟的名字,確認對方的安全與位置,然而理性卻擋在感性之前,對著亂了分寸的少年搖頭阻止。
胡亂呼喚的話可能會將身份不明的入侵者引來。更何況,現在的幽言也不會因為聽見名字就會有所回應。
拉過地上某人的手臂,少年猝不及防的與被翻過身的空洞眼神對上。在那瞬間,昊言忽然覺得呼吸急促起來,忍不住退開幾步、朝著滿是黏膩腥味的屍體堆乾嘔。
他發現自己的不安源自於害怕,害怕下一個與自己對上眼的屍體會是幽言。
最終,這份恐懼成為一股無形而強烈的推手,繼續敦促少年重新朝目的地跨出腳步。
——然而現實是,不論少年有著多麼堅定的信念,孱弱身體終究無法撐住毒氣與疲憊的侵蝕。跨過下一處殘破不堪的門檻那剎,少年雙腿便直接軟倒,視野隨著急促呼吸逐漸模糊,昊言只能從黯淡的色塊中試圖拼出熟悉的景象。
而想像構築出的可能性,很快便被從眼角蔓延的黑暗蓋過,紛亂思緒也逐漸被強烈的倦意擀平。
「之後我就失去意識⋯⋯咦?」
尚未說完的故事驟然停下,少年視線越過眼前模糊不清的身影,最終佇足於不知何時修復了一半的背景上。儘管現在兩人身處的場景遠比昊言記憶中要來得雜亂無章,但擋在面前的石塊已減少許多,至少可以嘗試去翻越低矮障礙並找尋出路了。
這是怎麼回事?抱著疑問轉頭的昊言與帕爾路德對上視線,後者像是早就料到少年困惑般,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這裡是回憶之巢,所以『記憶』就是最強的力量!」
帕爾路德本想一個帥氣側翻過牆,不料實行前便發現,僅剩上半身還勉強有形體的他,其實並不會被半身高的矮牆阻擋。於是他無奈聳了聳肩,轉頭朝少年招手。
「你回想得越多,這裡就會越接近原來該有的樣子。去想、去面對,自然就會找到出口!」
「這樣的話,」昊言直勾勾的盯著眼前男人的半透明面容,語氣堅定:「如果我清晰地回想起跟你相處的記憶,你也會變回來嗎?」
兩人彼此沈默互視渡過大約五秒的靜寂。最終,帕爾路德忍不住漏出「噗哈!」一聲,結束眼下有些凝重的氣氛。
「我們不是一個人的思想就能左右的!要改變我們的話,需要很多、很多、很多人都這麼想才行!雖然看起來很糟糕⋯⋯嗯、這很糟嗎?但我真的沒事!相信我!」
雖然很在意帕爾路德語中的「我們」是指什麼,然而在昊言提問前,帕爾路德已經擅自移動到被無數試管填滿的其中一個門框,轉頭呼喊著:「快過來吧!感覺這後面有路!」
後方有沒有路昊言是不曉得的,但等少年跟上帕爾路德之後,他便發現眼前的試管中裝載的東西可說是再熟悉不過。
彼異之核。每一隻試管中的核心都閃爍著相同的暖橘色澤,映照在玻璃管壁的光輝反射出各種一閃而過的片段記憶。每個試管中或許都是不同人的經歷,然而每一位主角的臉部,恰巧都會被寫在管身的潦草筆跡蓋過。
這是不是代表同一個核心被用在數以萬計的實驗體上呢,昊言想。
「接下來呢?接下來發生什麼?」
闖入思緒的聲音變得輕薄,比呼在空氣中的白霧還要虛無飄渺。此時帕爾路德已只剩半胸以上,彷彿下一秒就會徹底消散般,成為環境裡最不現實的物體。
昊言在看見如此景象不禁皺起眉間,內心的動搖幾乎要從身體深處滿溢而出。他只能逼自己撇過頭掩飾表情,閉上眼試圖全心專注於回想過往——此時卻有一個胡思亂想趁亂潛進腦海,窩進某處角落並帶著笑意耳語。
『你還要犧牲多少人?還要把別人當成棄子幾次?看啊、看啊!又一個人要因爲你的錯誤而死了⋯⋯』
閉嘴。昊言一咬牙,強硬地讓腦中那道嗓音沒了聲息。
下雨了。
不曉得究竟過了多久。
模糊中闖進意識的低語恍如虛幻,儘管昊言能明白每個音節,當它們組合在一起時卻變得無法理解。
如灌鉛般的沉重身軀被人一把拉起,趴伏地面時沾上臉頰的沙塵無聲脫落,落地前便被吹拂而過的濕冷寒風帶往遠方。
勾在臂膀的觸感過於尖銳,幾乎要將骨頭擰斷的痛楚逼得少年只能奮力瞠開眼簾,好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哦?看來還沒死透啊。」
首先注意到的,是在微光中依然特別引人注目的異常。雖然被隱藏在實驗袍寬大袖口下方,但每當對方大步跨出步伐,幾乎要將皮肉颳下的強風便會掀起袖口,現出一片密佈於膚上的青鱗。
隨性——這是昊言對女人第一眼的印象。她五官生得端正秀麗,卻不施一點脂粉。被強烈風流打亂的青綠長髮就這麼任由它在空中舞動,宛如一條條竄動不安的小蛇,微微閃爍著點點星光。
少年試著動了動身軀,這才發現自己被兩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左一右的箝制,一起待在由幾片石板簡陋搭成的遮雨棚之下。
纏繞於身的沈重不只來自於疲憊,斜斜打進遮雨棚內的雨水正逐漸濡濕衣料。
本該遮風避雨的天花板被轟出一個不規則大洞,從中可以隱約見到雲層後方的太陽。雨水在凹陷鐵板中匯集,最後化成束束涓流自邊緣傾瀉而下。
儘管如此,水氣也沖不散瀰漫在空氣中飄散的鐵鏽腥味。那感覺就像有人在手中塗滿血污,再無視意願的直接掩蓋住自己口鼻一般,過於濃郁的惡臭讓昊言忍不住乾嘔,下意識想將頭撇向他方——很快,他便對自己的動作感到後悔。
到處都是屍體。它們幾乎都是因為胸口被打穿而斃命,來不及闔上的雙眼黯淡,完整保留死前那一抹驚恐。自傷口流出的血液早已乾涸,成為鋪滿地面的暗沈色彩。
在昊言右方、另一名身裹長披風的嬌小女子,正用空出的手把玩著掌心的紫色光球。少年直覺告訴他,地上的可憐人就是死於女子之手。
找不到地方安放的視線四處梭巡,少年被迫收穫更多似曾相識的臉孔。雖然這些人不一定都會對自己善意以待,但都是長年生活在一起、叫得出名字的人啊!
昊言之所以對此地死者身份如此熟悉,還有一個因素——這裡是他最常偷溜過來的地方、也是他至今的短暫人生中佔有最多回憶之處。
這個地方,是兄弟倆的專屬實驗室,是昊言最初一心想趕往的目的地。
「為什麼這麼做⋯⋯?大家都⋯⋯」
光是想到幽言也可能死於這場意外,少年便覺得心如刀割,眼淚也終於止不住的紛紛滾落眼眶,瘦弱軀體隨著抽泣微顫,心裡遠比悲傷更多更明顯的情緒,是後悔與不甘。
在場的三位成人並未因此對昊言起憐憫之心,而是一臉冷淡的自顧自對話著。
「他身上沒有彼異反應。」男人說。
「還有必要留他性命嗎?」女子說。
擁有青鱗的女人聞言冷哼一聲,撥開吸飽雨水、緊貼在額前阻擋視線的瀏海,而在其下的淡黃色眼瞳在沒了遮掩後,顯得更加令人不寒而慄。
女人以手指摩挲下顎思考著,同時朝前方三人的方向跨步,細長高跟撞擊地面的聲音微小卻清晰。只見她穿著的實驗袍迎風舞出波浪,將空中的雨珠盡數打散。在宛如月亮般朦朧的微弱陽光中,不時從布料下露出的青麟正閃閃發光。
「不覺得和捕獲的紅眼很像嗎?」女人口氣肯定,並不像是在詢問眼前兩人的意見:「是叛徒的小孩之一吧,報告寫著有兩個人呢。」
聽見關鍵字的昊言頓時屏住呼吸,故作堅強的壓下恐懼、勇敢抬首以對上女人的視線,然而聲線仍不受控制的出賣情緒,乾啞嗓音因不安微微發顫:「幽言⋯⋯你們要把幽言帶去哪裡!」
兩人此刻距離之近,在於少年能從女人的淡色眼瞳裡清楚看見灰頭土臉的自己。
不曉得出於什麼心態,本來還在打量眼前獵物的女人忽然伸手撫上昊言瘦削臉頰。少年反射性想瑟縮身軀避開,動作卻只讓掛在眼眶的最後一顆淚珠滾落,最終融於女人手背上的鱗片中消失無蹤。
「你沒必要知道。」
有那麼一秒,女人眼眸中似乎出現了一絲憐憫。然而那抹情緒轉瞬即逝,連讓人確認的機會都沒有,很快地女人又恢復面無表情的冷淡樣貌——隨著她收手轉身,實驗袍下擺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完美的半圓,吸飽雨水的布料無情地將水珠甩在後方來不及躲閃的三人身上。
「青什!髒水都潑過來了!」被雨水濺到臉頰的女子哇哇大叫抗議,她不滿的捏散手中光球並開始揮舞拳頭,然而這對眼前絲毫沒有反省的青髮女人一點威脅也沒有。
「把他帶走。如果他也是叛徒計劃中的一環,那就還有價值。」站在雨中的女人回頭,朝男子的方向點了點頭。直到此時,昊言才忽然發現女子髮間的微光,其實是來自組成髮束的小蛇虎視眈眈的雙目。
接收到眼神示意的男人沈默著,很快便從口袋中摸索出一顆暗紫色晶球,隨手向前一拋。晶球越過廢墟、路經女人肩側,最終落在地面的瞬間向左右延展,朝上方擴張直到接觸破敗的天頂後固定成一張巨口。從頂端淌下的黑色黏液相互結合,形成輕薄卻不透光的鏡面薄膜。
「洗去他的記憶,剝奪他的過往⋯⋯」
明明女人的身影已經兀自穿過薄膜消失無蹤,聲音卻仍輕輕地迴盪在耳邊,近得彷彿還能感受到呼氣一般。
「讓他成為守門人。」
「你好像不怎麼驚訝!」
觀察著眼前終於成長到能與自己平視的青年,帕爾路德眨了眨眼。在帕爾路德下半臉都幾乎消失的現在,昊言沒辦法準確判別對方表情為何。
多半還是在微笑吧,他想。
都沒有嘴巴了,要怎麼發出聲音呢?他又想。
「⋯⋯第一次想起來的時候,的確很震驚。覺得一直相信的世界觀崩塌了。」
在沒了試管阻礙後,後方隱藏的空間便毫不保留的顯現在兩人眼前。
那是與霧間相似,既黑暗又深不可測的空間。茫茫霧氣鋪成的道路旁不時會閃現出某段語句——它們會突然從四面八方出現、而後又無預警消失。
「這次不過是又想起來一次而已,所以沒什麼感覺。」
帕爾路德本來還想多問一些,卻見昊言將視線視線轉往身側的新開啟的空間。兩人交談時並沒有特別在意,但一旦像現在一樣安靜下來,突兀的聲音便毫無保留的開始彰顯存在感。
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喀噠⋯⋯
宛如某人不斷從打字機鍵入著什麼的聲音持續著,重複著千篇一律的枯燥作業。
「我才想問你怎麼會這麼平淡?身為聖獸看過的東西更多更古怪嗎?」
「嗯、嗯嗯?難道昊言發現我的身份了?」
昊言深深地嘆了口氣,臉龐浮現出對眼前瞠大雙眼的男人極其無奈的苦笑。
「你變成狼時我就在懷疑了。再說,你感覺也不太擅長說謊⋯⋯」
被稱作聖獸的祂們,通常都擁有某種特別強悍的力量。在兩界中並不只有單一一種個體,而是會對應出身地點與特性,產生與其相符的形象。
比方說與海淵源頗深的夏瓦,就能自在熟練的操控及適應「水」,外型也融合漁村人民對於海神的想像,同時具有野獸的野性與人類的親切感。帕爾路德具體上是哪種聖獸不得而知,不過從與夏瓦對抗時使用的手段來看,姑且可以推測是從陸上來的聖獸。
雖然與彼異同為擁有強大力量的存在,但聖獸相較之下溫馴許多,常被不知情的人們奉為一種守護獸或是神靈,幾乎不會威脅到彼世的人類或源界的種族。
也因此,這次夏瓦的異常失控才會成為將其視為朋友的帕爾路德前來、讓管理局不惜派出振海等人討伐的主因。
昊言試著朝深不見底的黑暗跨出幾步,腳底傳來足以支撐身軀的堅實觸感著實令他安心不少。要說哪個回憶最讓他不想重新回想一遍,那肯定是接下來即將面對的場景。
「好吧,我的確在騙你!」與昊言沉重的心情不同,從身後傳來的帕爾路德聲音依然輕快:「即使離開回憶之巢,你告訴我的事情我也不會忘記!」
「什⋯⋯」
待昊言循聲轉頭,眼中映入的廢墟景象再無他人。青年深吸一口氣,沉默著凝視方才站立的位置許久,許久。最終,他簡單朝什麼都沒有的方向頷首,毅然決然地轉身往黑暗深處前進。
雨聲仍在繼續,寒風更顯冰冷。
而他依然得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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