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話:希望你不是故事中的「他」。如有雷同,實屬不幸。
他站在陽台上,夜風將煙霧吹散在城市的燈海中。六年了,他已經習慣這樣獨自消化所有情緒,像是與黑夜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
每一縷煙霧消散的軌跡,都像他漸漸模糊的自我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他渴望自由,又懼怕孤獨;想要真實地活著,卻又害怕面對真相。這些矛盾如同交織的繩索,既是他的鎖鏈,也是他唯一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證明。
屋內,她的聲音還在迴盪,關於他今天又一次如何讓她失望。那些話語如同揮之不去的幽靈,在他們共同的空間裡徘徊。他已經學會不去辯解,因為每一次辯解都會演變成更長的責備,就像捲入漩渦的落葉,越是掙扎,越是沉淪。
有時他會想,是否應該反抗,是否應該放手一搏,可內心深處又有個聲音質問:
你有什麼資格抱怨?
這不正是你自己選擇的結果嗎?
六年前的那場背叛如同一塊沉重的石頭,將他從原本的生活軌道上擊落。他至今記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陽光如何透過窗簾灑在床單上,他如何無意間發現前女友手機中與另一個男人的親密對話,世界彷彿瞬間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那些文字刺眼地跳動。
他們已經談婚論嫁,甚至約好看過的新居,那些未來的藍圖曾如此清晰可見,如今卻成了一張被撕碎的設計圖,碎片散落一地,無法拼合。
那一刻,他選擇了沉默。
沒有質問,沒有爭吵,只是靜靜退出她的生活,彷彿這樣就能保留最後一絲尊嚴。他將痛苦封存,像是把一頭野獸關進了心底的籠子,以為時間能夠馴服一切。事實上,他無數次地質問自己:當初為什麼不吵一架?為什麼不要一個解釋?是懦弱還是自尊?還是害怕聽到更令人心碎的答案?
這個未完成的告別如同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時常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隱隱作痛。
在朋友婚禮上遇見另一個她是一個意外。
她穿著全黑色的連衣褲,知性而獨立,笑容明媚如五月的陽光,照亮了他灰暗已久的視野。那天他喝了點不常喝的酒,酒精融化了他築起的高牆,他說了太多話,仿佛多年的沉默在一夜之間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她聽他說起理想,聽他談論工作,眼神中流露出真誠的欣賞,那目光如同一盞溫暖的燈,照進他久已荒涼的心房。在長久被輕視後,這種被看見的感覺近乎醉人,比手中的酒更令人沉醉。
但即使在那一刻的溫暖中,心底仍有個聲音在警告他:這太倉促了,你只是在逃避,你只是需要證明自己仍然值得被愛。可他選擇了忽視那個聲音,因為痛苦之後的慰藉是如此誘人。
他們的關係發展得太快,像是一場無法停止的自由落體,在失重的狂喜中忘記了準備降落的傘。他迫切地想證明自己仍然值得被愛,也隱隱希望前未婚妻知道他已經「幸福」,這樣她或許能少一些愧疚——
或者說,是他自己能少一些挫敗感。
回想起來,這段關係的基礎從一開始就搖搖欲墜,像是建在沙灘上的城堡,華麗卻經不起潮水的考驗。他明知如此,卻無法停下腳步,彷彿一個明知道前方是懸崖,卻無法抑制向前奔跑的衝動。
最初的甜蜜很快被現實沖淡。
她比他想像中更為激烈,情緒起伏如同驟雨來臨前的天空,不可預測且無法安撫。小小的不合會像滾雪球般變成徹夜的爭吵,他的沉默被解讀為不在乎,他的解釋被曲解為狡辯。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每一個決定,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表情是否得體,如同一個演員,不斷揣摩如何才能演好這個角色。
有時,他會想叫停這一切,卻又害怕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即使這「一切」正在慢慢地消耗他的靈魂。這種兩難的處境如同站在岔路口,明知道兩條路都不會通向理想的終點,卻必須選擇一條繼續走下去。
「你總是這樣,永遠這麼幼稚!」
「如果你真的愛我,就不會讓我等這麼久!」
「你看看別人家的男朋友都是怎麼做的!」
這些話語如同利刃,日復一日地在他的自尊上劃出一道道傷痕,那些傷口從未真正癒合,只是結了薄薄的痂,隨時準備再次流血。
每次聽到這些指責,他內心都在拉扯:一邊想要辯解,維護自己的尊嚴;另一邊卻又質疑自己是否真的如她所說,不夠好、不夠努力?
畢竟,一個人如果被告知夠多次他是不值得的,最終他會開始相信這個謊言。
他開始相信自己確實如她所說的那樣不夠好,不夠體貼,不夠成功。就像一面被不斷擦拭的鏡子,最終連自己的倒影都變得模糊不清。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如今只剩下一個小心翼翼的影子,在自己的生活中蹣跚前行,像是穿著過大外套的孩子,努力假裝這衣服正合身。
但偶爾,在深夜無人的時刻,他會猛然驚醒,意識到自己正在消失,正在變成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這認知既令人恐懼,又帶來一絲解脫,彷彿長久以來的謊言終於被揭穿。
他們分手過三次,每一次都以他的妥協和她的淚水告終。他告訴自己這是他應得的,是對前段感情草率結束的懲罰,是他必須承擔的責任。畢竟,是他太快地許下承諾,是他給了她期望,即使這段關係從一開始就建立在他的逃避和她的錯覺之上,如同兩個迷路的旅人相信對方知道方向,卻只是在原地打轉。
但在深夜反思的時刻,他又不禁質問:我要為一個錯誤的決定付出一生的代價嗎?這樣的懲罰真的公平嗎?可緊接著,罪惡感又會湧上心頭:是的,這是你自找的,你必須負責到底。
工作上,他也漸漸失去了往日的銳氣。
縱使他努力工作,病人認同他的專業,某些高高在上的同事總是以他過於時髦的外在,認為他浮躁。但這只是一個很正常的造型,只是年代不同而已,像是兩本不同時期出版的書,裝幀不同,內容卻可能同樣深刻。他努力進修,拿了碩士學位,卻被告知他上面還有數個被賞識的人還未完成,「你這樣越過他們申請,會被其他人認為是僭越。」但他心想,那是他們懶惰,現實就是這樣懲治努力的人嗎?他不願相信什麼識人好過識字,但現在…他不確定了。
這種矛盾日漸增強:他既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又漸漸懷疑這場遊戲是否值得參與;既渴望被認可,又鄙視那些基於表象做出判斷的目光。每一次的晉升機會與他擦肩而過,彷彿生活在一點一點地確認她對他的評價:你不夠好,你永遠不夠好。
夜深人靜時,他會偷偷打開電腦,在文字的世界中尋找一絲解脫。螢幕的光映在他臉上,是屋內唯一的溫暖。那些被壓抑的思緒,那些無處安放的情感,都化作螢幕上流動的文字,像是夜間的細雨,悄無聲息地洗滌心靈。
寫作成了他唯一的避風港,在那裡他不必解釋,不必道歉,不必時刻警惕自己的不足。在這個虛構的國度裡,他找回了那個早已遺失的自己,那個曾經有夢想,有聲音的靈魂。
可即使在這自由的片刻,矛盾也如影隨形:他為文字中的自由感到片刻喜悅,緊接著又為現實中的束縛感到加倍痛苦;他既渴望有朝一日將這些文字公諸於世,又害怕那會暴露他內心最脆弱的部分。這種矛盾如同呼吸一般伴隨著他,無法擺脫。
六年間,他漸漸明白她並非天生如此苛刻。她的高敏感源於童年的不安全感,她的控制欲來自於被拋棄的恐懼。她需要不斷的肯定,需要完美的愛情來填補內心的空洞,如同一個漏水的容器,無論倒入多少水都無法充盈。
理解帶來了同情,同情卻又加深了他的困境:他既無法責怪她的行為,又無法忍受這種相處模式;既想給予她需要的安全感,又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在這過程中慢慢消亡。
他們都是破碎的靈魂,試圖用錯誤的方式修補彼此,卻只是在傷口上撒鹽,痛上加痛。
如今,婚期越來越近,他卻感到越來越遠。
那枚戒指如同枷鎖,提醒著他即將到來的終身承諾。家人的期待,朋友的祝福,社會的認可——所有這些都在推著他向前,像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傳送帶,不停地運行,不給他停下思考的機會,走向那個他已經預見不會幸福的未來。
他既想履行責任,做一個「好人」;又渴望掙脫束縛,找回真實的自我。這兩種渴望在他心中交戰,如同兩匹同等強壯的野馬,將他的靈魂撕扯得支離破碎。
有時,他會在記憶的角落尋找那個曾經的自己,那個有夢想有熱情的年輕人,就像在舊照片堆裡尋找一張特定的影像。他不知道那個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變成一個活在他人期待中的影子。每一個選擇,每一次妥協,看似微不足道,卻最終改變了生命的軌跡。
他想過逃離,想過重新開始,但每次想到她聽到分手時可能的崩潰,想到家人朋友的失望眼神,他就只能將這些想法深深埋藏,像是埋葬一顆無法發芽的種子。然而,這些被埋藏的種子並未死去,而是在暗處悄悄生長,變成一種無法忽視的焦慮,時刻提醒他:你正在浪費自己的生命。
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他已經不記得如何為自己而活。責任感像是一道無形的牢籠,將他禁錮在這段早已失去溫度的關係中。
窗外的城市依舊喧囂,燈火通明。
他掐滅最後一支煙,回到那個稱為家卻從未有過家的溫暖的空間。明天,他會繼續扮演那個盡責的未婚夫角色,繼續承受那些不可反駁的指責,繼續在文字中尋找片刻的自由。
或許有一天,他會找到勇氣面對真相。
但現在,他只是靜靜地關上陽台的門,將自己再次交給那個已經跟夢想漸行漸遠的生活。
如同一本緩緩合上的書,故事尚未結束,他卻已經閉上了眼睛。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049zq4x2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