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修治耐心地磨着墨,開始另一幅草稿。自呂華日的茶葉喝盡後,妻子仍然音訊全無,他的孤單又壓成了一摞摞白白宣紙、一圈圈黑黑宣紙。
聽説呂華日犯了事,被人批鬥了三日三夜,乾渴死了。早些日子呂來了他的家坐,呂汗流浹背,還以為甚麼大事趕過來,但坐多久就走了。想起來,他應該是想向自己求救。那天聞訊傳來,蔡修治整天鬱悶,都在畫好友口中的公車,同一幅畫,畫了二百幅,愈畫愈細膩。
二百幅畫,連公車箱內都畫好,這才用了他冰山一角的宣紙,但耗不盡他的悲傷——他多麼希望在畫裏見到好友。
是不是已過一個月?妻子不知道去了哪,蔡修治開始有點掛念她的吟沉。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軌了。」他一邊作畫,腦中浮出昔日過門的日子。
他們初相識於一場父母聚會,那時楊秀英蒙着面紗嫁入門,洞房花燭夜好像沒看自己一眼,結婚之後大家也沒有多溝通,可能自己真的不喜歡她,可能社會煩亂,也不記得要喜歡她了。
畫好了。他走至窗前,想像楊秀英昔日站在這裏在想甚麼。她恨我吧?她應該恨透我。但我畫畫是為她好,她有理由恨我嗎?生死無常,人罪有應得,難道我守護我她的尊嚴又有錯?她見到馮石上那卑鄙的嘴臉嗎?「狗男女、狗男女」地喊,誰忍得了!他死了對誰都好,反而走開逃避是懦弱。你就是懦弱。
他嗤之以鼻,遙望旱田,泥路遠着一個娜娜身影走近,正是懦弱的妻子。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HeiSEz1NX
「你還在啊!」她恨恨地喊道。
蔡修治沒答話,默默地看着她進了屋。她步近木桌,她的肚子大了不少,圓圓的,不知男女,蔡修治慢慢走上前從後抱緊她,撫摸她的肚子,説:「他大了不小。」楊秀英弓肩縮膊,攢出了他的懷抱,斯斯然地問:「聽説老呂死了,你殺的嗎?」
「為甚麼懷疑我?」蔡修治的暖意一掃而空,冷冷地説,她又問一遍:「你殺的嗎?」
「不是。他私吞公款,批死的。」
楊秀英突然冷冷發笑,道:「那他該死麼?」
「我管不着。」
「他被人們批死的!你管不着!」
「你、你是不是質疑黨的領導——」他壓低聲音,咬緊後齒,不敢放聲卻字字鏗鏘:「他貪污,被人批死,我管不着!」
她拱起圓圓的肚子,説:「是麼,哪你兒子呢,若果他被人批死呢?」蔡一愣,又激動起來:「他好好的,無緣無故怎會被批死!他是我兒子,不會被批死!」
「你又管得着了。」楊秀英坐了下來,仰視氣得滿面通紅的他。
楊秀英從沒説過支持甚麼鬥地主,她只會在叫囂的人群中張大嘴巴,別人朗讀語錄時她的聲喉放得最大,彷彿吶喊是最好的掩飾,任自己的沉默淹沒在瘋狂的民粹之中。
「你一回來就挖苦我!你想説甚麼?我會冷血得連兒子都不要?」
她靜視他不語,垂頭望着肚皮下的兒子,説:「這陣子我去了佛山裏看大夫,他説我快要生。我住在合作社,那裏有人看顧我。有一刻,我還以為世界進步了、改善了——直至呂華日被批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楊。我們管不着。」
「阿王、趙子京、馮石上、老呂⋯⋯他們死難道你管不着?」
「別扯老呂進來,他被批死的。」他咬牙切齒地説,惱得頭昏腦脹,楊眼涙靜悄悄地劃下來,道:「哪馮石上呢?你殺他有錯嗎?」
「我⋯⋯我⋯⋯」他耳根赤紅,張口結舌,再也吐不出一隻字。
楊秀英走近蔡治修治,依在他的胸膛,淚沾濕了磨蝕的薄綿,輕輕地説:「你不是這樣的人,別成為他們要的人。」
蔡修治緊緊地抱着妻子。阿王的苦喊聲從心中傳來、趙子京掛在杆上對他的咒罵、馮石上血流滿面的樣子、老呂死前望向臺下尋找自己時的無助⋯⋯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這時代,死的人太多了,多得麻木。
蔡的眼淚一徑流,楊秀英也哭得不能停止,淚再多,還是洗不清自己的罪孽。蔡修治抱得愈來愈緊,也忘了妻子的肚子。
啊啊——她喊痛,蔡修治立刻鬆了手,「沒有事吧?」聲帶哭泣成破爛,格格作聲。
「還好,還好。」她掩着肚子,舉頭説:「看好你的兒子啊!」蔡修治輕撫着孩子,破涕為笑,聲啞啞地説:「對,我為人父親了。」他的手順着鼓鼓的肚皮滑落,感受到生命的抖動。
心中默然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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