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三部曲 - (五)苦惱

酒杯裏的冰與杯壁撞擊的鏗鏘聲，清澈地轉到我的耳膜內。但是理性告訴我，這些聲音都是不實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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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讀小學時，我就已經知道，我們可以「聽到」聲音是因為耳膜感受空氣的震動，再變成神經脈衝傳入我們的大腦之中。那即是說，沒有空氣這種媒介，我們就與一個聾人沒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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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個不存在我的時空的東西，怎樣令空氣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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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小學的課本都在騙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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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感到很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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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我的對面不是別人，可以說就是今天行兇的年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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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可以說是今天行兇的年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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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不知道怎樣去形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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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著手中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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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我來說，他與他手中的酒杯，都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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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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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透明地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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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就像我所看到的「幻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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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是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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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能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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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這一刻，我居然相信一個不存在的人，與他坐在酒吧裏談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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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你最關心的地方開始吧，縱使這是最無關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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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來我這兒，你想我要做什麼？」我把握先機，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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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他要完成的事情，你與我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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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一種回答！」我開始火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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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命運嗎？」他話題一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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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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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沉默下來，等著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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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無聲的沉默恨恨地向我壓來，我像是輸了一仗，回答說︰「我覺得所謂『命運』就是『因果律』，每一樣東西都有使得它不得不出現的『因』，它也會令別的東西不得不出現的『果』。因與果之間的必然性都是所謂『命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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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滿意地點頭，說︰「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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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命運』的意思就是人已經被決定了、不可改變的事件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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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你又問我『為什麼在這兒?』這個愚蠢的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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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理解它。」我立刻就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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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是不可以理解得到的，如果能夠理解的話，那就不是『命運』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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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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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雖然停留在他手中的杯子上，但是焦點卻不在。他一轉手腕，手中的杯子便發出鏗鏘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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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你的杯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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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攪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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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個使人迷惑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把杯子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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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沒有再說什麼，就放下他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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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被騸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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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你的杯子吧。」他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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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我並沒有再理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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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嗎？」他頓了一頓，指著我手中的杯，續道︰「你之所以舉起你的酒杯，是因為你不明白為什麼我要你拿起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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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角好像在嘲笑著我的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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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對他的印象就不太好，現在就更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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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之所以不再拿起，是因為你知道我在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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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看到我那自己開始震動的手，我知道我開始有點了解他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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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有著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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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行動上的改變，是因為你知道我背後的動機。那即是說，命運是不可能被理解的。一旦被理解了，『行動』就有所不同了；『結果』亦有所不同了。

『結果』不同了，命運－因與果的必然性就會被肢解了。命運就會被自我推翻。所以，如果真的有『命運』這玩兒，它就不可能被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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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在否定命運的存在了？」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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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是！有誰會愚蠢到否定自己的存在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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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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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能夠被拿起是因為你把它拿起了。這果因果律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但是，你拿起酒杯的『原因』是什麼？是我的一句話吧？那句話就是你所謂的『原因』吧？為什麼同一個『原因』可以令兩個不同的『結果』出現？甚至這兩個『結果』是互相予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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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口氣問了很多個問題，每一個問題都在我腦海中激烈地衝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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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我不知為什麼發出這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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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人的意志的取向就是產生不同世界的鎖匙。」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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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候，更奇怪事情又好像再次臨到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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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兩個他的「幻影」重疊在一起，然後慢慢地「分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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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仍然坐著，一個慢慢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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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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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異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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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有不同的選擇時……」「坐著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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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會產生不同的結果。」「站著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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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結果就產生了不同的『可能世界』。」另一個「他」突然在身後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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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選擇坐著……」又另一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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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著……」站到我的右邊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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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著……」又另一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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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一個「他」站在酒吧的門口大聲嚷著，然後開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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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著東西，告訴你『那個人的苦惱』。」坐著隔鄰桌子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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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的影象慢慢消失，留下了仍然坐著我對面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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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是遠比你想像中複雜啊！」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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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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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呢？」沉默了一段長的時間，他說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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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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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笑了一笑，就像早就料到我有這樣的反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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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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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誰會相信一個不存在我這個時空的人所說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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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誰會相信一個存在著另一個可能性的人所說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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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那個與這個時空，這個世界，這個命運相反的人所說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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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說他自己就是今天的兇徒，但就事實去界定他時，他又不是今天行兇的青年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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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誰會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到他說他就是今天那個並沒有殺人的兇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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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人相信自己世界所發生的事都那樣困難，還要相信另一個可能世界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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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人相信另一個可能世界之中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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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還只是半透明的存在所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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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你的存在也未能確定，怎能相信你的話呢？有誰能保證你不是我自己虛構出來，不是幻影？」我自問自己所提出的問是都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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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誰能保證你自己的存在呢？你也不能確定你不是我的幻影！」他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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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存在了千年的「蝴蝶問題」，實在非人的能力可以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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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卻是由人來提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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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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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最好的證明。」他把兩顆彈頭輕輕地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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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彈頭慢慢由半透明變成了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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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目不轉睛地望著整個過程，但也不期然偷看了他一眼。從他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現在驚訝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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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你在找它們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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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地拿起其中一顆，在我的手掌上還穩約感覺得到他留下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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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的的確確打入『另一個我』的體內…為什麼？」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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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就是從「另一個你」，就是你的另一個『可能性』，『他』叫他作2034號，大約就是『他』所『看』見的第二千零三十四個『可能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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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4…2035？」我對這個號碼好像有一點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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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另一個你的可能性，就是今天在警局門口看到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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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究竟想幹什麼？」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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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是你的另一個可能性，但是『他』畢竟就是你。你應該在思想上，或者在沉層的潛意識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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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想要告訴我『他』的煩惱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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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思想的層面上作惡算不算犯罪？」他的話題又轉到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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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使用存在的角度來說是很清楚的。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就是沒發生過。同樣，沒有發生過的罪就不是罪。那就是因果律，是很明顯的。」他頓了一頓，續道︰「而使用上帝的尺度的來說也是很清楚的。因為上帝所掌管的是可能的世界。只要是想過，那就『有可能』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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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鈴、鈴鈴。」我的手提電話這時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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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於一個『他』來說，那卻構成了不能解決的予盾。因為他同時是存在者，亦是上帝。他就是面對著這種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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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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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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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後跟著我手提電話的鈴聲，消失於空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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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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