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舞 - 彌留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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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時節，一輪明月把少女寂寥的身影映照得更加孤苦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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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睡夢中依稀醒來，尚未睜開那雙明亮的雙眼，刺鼻的藥水味便率先進入她的感官之中。她早已習慣。自從降生在這個世界以來，待在病床之上的時間，就明顯比在學校和同齡人玩樂多上許多。或許是因為這樣，養成了她陰鬱易感的詩人個性，那雙瞳孔仍然澄澈明亮，卻多上許多同齡人見不到的，那份無可言說的憂愁。

身旁的收音機放著皮爾斯和布列頓演唱的舒伯特《冬之旅》，由一個雪一般沉重的和絃開始，每個步履都是那般蹣跚，在皚皚大地中踽踽獨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知曉，這段流放的卡爾佛里之路，必須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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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她都作著一樣的夢。夢中一個英俊的男子，五官何其精緻，穿著燙得平整的西裝，深紅色的領帶打成講究的溫莎結，一雙藍色的眼眸穩柔底看著她，其中流露出無可言說的魅力。時常，他以那修長的手指，溫柔底撫摸她的臉頰，有時是輕輕嗅聞她的頭髮，或是將她的頭輕輕摟進懷裡。每個動作都是那般溫存，她可以在其中聞到一陣清淡的花香。甚至，好幾次，她期盼著，可以永久底待在他溫暖的懷中，享受這只限於夢中的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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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太苦悶，藥水太刺鼻。早已對現實無任何嚮往的她，甚至還要這樣無止盡底活著，或者這是一種比死亡更讓人難以承受的痛苦。每次她從夢境中醒來，她都有種想念。想念那片開滿各種鮮花，遍布許多菱筠芳草的溫存之地，想念那個不知名的俊美男子。但每當她想要觸碰他，想要和他說話時，男子精緻的眼眸上只是流下了幾滴淚，而後殘酷的現實便將兩人隔開。她伸手，想要抓住任何意絲他存在過的證據，卻是徒勞。逐漸底，當那雙挫敗了無數次的手再次想要與命運一搏，又再次鬆開時，她的眼角浮現了幾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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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她方曉得，柳永的「執手相看淚眼，卻無雨凝咽」是何典故。逐漸底，她那樣殷切期盼，每個熟睡的夜裡，他都會到來。他的確會來，帶來她對生命的最後一絲希望，臨走時又將這條防止她溺斃於淚水之中的繩索一併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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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只有她們的廣袤原野，每次坐在其上，輕柔底品嘗著草地的芳香時，就會讓她想起冬之旅裡面她最愛的一首「春日的暴風雨」。一連串深沉的思辨和嗟嘆之後，如同母親，如同他一般溫柔底撫摸著她的臉頰，那悠揚的旋律每次都可以使其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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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春風的感情，是矛盾的。在夢中，她和男子相伴，春風便那般輕柔底在身邊吹拂。但當她驚醒之時，又不免效一下維特，嗟嘆春風為何將自己喚醒。

強忍著踉蹌笨重的身子，好不容易，她才走到了窗邊。天上，明月讓繁星顯得稀疏，人間，無數光點撩動著。在這樣的高度，在這半夢半醒的時節，她不明曉，也不願去分辨，自己所處的究竟是天上，抑或是人間。

幽闃的加護病房中除了她別無一人，每日和她作伴的，便是毫無感情的電子音效，以即將現實的苦悶緩緩凝結成光芒，強行灌入她體內的水滴。母親怕她無聊，不知從何處給她找到一本牡丹亭的曲本。就放在一旁的櫃子上。如同蒙薩瓦城召喚著帕西法爾，好似叔本華勾引著尼采，這水鄉澤國的美妙韻律總讓她沉迷其中。或許是因為她把自己和杜麗娘相比，而把男子想像成在她夢中出現的柳夢梅吧。正好，那精美的書箋夾在離魂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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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悠問冰蟾何處湧

看玉杵秋空凭誰竊藥把嫦娥奉

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需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裡別是一翻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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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麗娘悠悠底唱起，那幽棉婉轉的聲音和其動人，這便是她的天鵝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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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細嚼著每個筆畫和版眼，似自己孱弱的身體就好似悠絲成疾的杜麗娘，又似紅樓夢中，那個反覆誦唸著心念之人名諱的秦觀。反覆咀嚼、吞嚥這四百餘年的浪潮，暗夜裡歷史的波濤讓她險些溺斃。而後，第一次，她毫無顧忌底放聲大哭，如同阮籍見了兵家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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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如此嚎啕了多久，她開始咳嗽。一股難受從心頭竄出，她體力不支而跪倒在地。通常這種時候，她會馬上按下服務鈴。但是這回，她卻任由自己繼續咳著。好似要把這幾年來吞吐的汙穢一同連著這孱弱的靈魂一起咳出，她羸弱的身體奮力扶助牆，好似要把所有沉重的事物一同咳出，好讓這清癯乾癟的肉體得到解脫。或許，這是另外一種形式底嚎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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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點的鮮紅血班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原本黯淡無光的地板瞬間多了幾分色彩。她讀過佛經，這大概就是裡面所謂的彼岸花吧。鮮紅底，幽微底，溫柔底，為歸去者指引方向。她曾經認為，歸去的道路應該滿是恐怖陰森，但如今卻有種難以言說的親切感。繼續咳著，好似要把臟腑間著穢氣全部代謝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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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江南三月香豔的桃花，更無蘇崑生為其點染。但咳在地上，她仍希望這些血可以渡江，將這份相思之意傳予侯朝宗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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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睹分明似儼然遠觀自在若飛仙

他日若得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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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吟出了她的絕命詩。氣息如此薄弱，最後一點游絲卻仍纏繞，似乎在殷切期盼著什麼。她一雙眼睛已經因為長期的哭泣而變得浮腫，浸泡在如此的情緒之中，近乎目盲。朦朧之間，她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又在那片她心念的原野之上。男子姍姍來遲，這回穿著最為正式的西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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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是我。」既陌生而熟悉，這個聲音她未曾聽聞，但是可以從香氣就判別出是他。他雙手環抱著少女，如同拂面的春風一般，輕聲對少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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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是你來接我。我沒有怕，因為我此行是回家。」少女對青年道，而後用眼神示意青年也蹲下，而後伸出雙手，給了他及其炙熱的，和死亡、病弱等詞語相當不班配的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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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願跟著我走嗎？」青年起身。溫柔的陽光之下，他的笑容和其燦爛，透過燙得筆直的白色西裝褲緩緩流瀉。他伸出了結實的臂膀，對少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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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數年來第一次，少女微笑了。現實將她折騰得哀毀骨立，似乎很早就忘記了笑容為何物。但是第一次，男子讓少女尋找道微笑的方法。「對了，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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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男子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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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讓我能夠回到我最初的家。你知道嗎，在人類的世界，『死亡』多半是由母親所產。」少女向男子微笑道。男子見過不少靈魂，但是這是第一次，有人對著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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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也要謝謝妳，讓我知道我的工作原來如此神聖。」男子輕輕對少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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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我給你念一首詩好不好。」少女輕輕靠在男子的肩上，而後用此生最溫柔的聲音向男子低語。身後，是〈郵政馬車〉輕快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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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家譜追溯到遠古

你知道嗎，都是一條魚,

深海遠洋，才是我們

最早的故鄉，懷鄉正是懷古

望海的眼睛，因此，都着迷

似乎記起了什麼，卻說不清楚

水族的歷史，人類的身世

在岸上，在藻間，在水底

聽得懂海豹的狂吠嗎

鲸魚的腹語，海鷗的悲啼？

迷霧與羅盤之間，神話

從何處起頭呢，而科學

在何處接手？恐懼與好奇

該如何區分？星隕、海嘯、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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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星球,雷摧，電劈

火災與水災交替的地獄

要等幾億年才到人間？

這歷劫的驚險，要問

幸存的盲鳗與鸚鵡螺

或向红龍與巨魷去求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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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船吧，探險的潛艇

會帶你深入墨藍的夢境

去探寒武或侏儸的現場

蝦蟹從不吐露的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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