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名字。在人們眼中,我就是少年C。不知道是不是特意找了我名字的羅馬拼音,C這字確實是我姓氏的開頭。我是誰?又或者該說,我是甚麼?這兩個問題,我在監獄中思考了許久,但是卻得不出答案。直到現在,我仍相信那時對我說話的是神明。每當精神科醫生問道我關於神明是誰的時候,我總會說出不一樣的名字,像是齋藤三老師、太宰治、洛夫克拉夫特,又或者高爾基。那晚,我提到高爾基的時候,精神科醫生很是高興,他以為我開始面對自己的過錯了,重複說道審判那天的事情。他的神情就好像孩子一樣,我不忍戳破他,我不喜歡高爾基。
每日,我總是會夜泣,直到我離開那座黑色的監獄前,我都無法接受自己。我的身體滿是污穢、很是噁心。即便我拿刷子一遍又一遍刷洗身子,也無法忘懷我吃下自己父母的肉塊這件事。剛開始,精神科醫生以為我好轉了許多,才會意識到自己的過錯,但其實不然。我只不過是模仿其他人眼中的人類、模仿一個社會化的大人、模仿大家以為的洗心革面、模仿愛、模仿恨、模仿神明、模仿人類。直到現在,我也覺得自己是愚蠢的,但卻不知道錯誤。我會向神明祈禱,祈禱我的死亡與神的審判降臨。即便周遭的獄友覺得我發瘋了,我也只是靜靜地繼續跪在床前面,告訴神明我照祂說的做了,請寬恕我一生的罪刑。
在監獄中,強納森警官時常來看我。我跟他聊了很多,像是最近我開始學會打籃球了、廚房不准我做料理、偶爾會有果汁可以喝,這點讓我很高興。除此之外,還可以學樂器。我現在正在學習吉他,很難但很幸福。我每日都能感受到自己慢慢進步,雖然只會彈一些流行音樂,但我也開始學習編曲。我教了幾名獄友如何唱歌,不只要唱出感情還要懂每個音符代表的喜怒哀樂。剛開始要他們唱準音高是最困難的,但是一過了這關他們學習就很快。我原本以為我會在監獄中孤獨到死,但不然,有的獄友會因為我年輕而照顧我,這讓我想起了母親。
那天,強納森警官問了我,要不要看點書?我點點頭,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我問他,最近有甚麼推薦的書籍?他提到了一本難看的愛情小說、一本恐怖童話、一本日本怪談、一本食譜。這些都是他為我找來的,他並沒有這麼多時間看小說,只能聽書店店員推薦來進行採購。我詢問有沒有太宰治或者齋藤三的作品,他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想買太宰治的再版著作,但銷售一空,根本買不到。至於齋藤三,他不知道是誰,只說了就算上網蒐尋也找不到這號人物。
「齋藤三是個名氣很小的作家,我是在父親的書房看見有關他的著作的。他寫了很多關於罪刑、死亡、神明、宗教等意象的作品,或許正是如此他才會在這世界上銷聲匿跡。」我拿出了我的筆記本,裏頭寫滿了有關齋藤三的事情,大多都是軼事。除了姓名、性別、國籍外,沒人知道有關他的其他特徵,除了我。
「你想說甚麼?我不懂你到底想表達甚麼東西。」我充滿疑問,想知道強納森警官到底想表達甚麼。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模樣讓我更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了甚麼。他緩緩將話語吐出來,單詞、句子、語調都亂七八糟的,我聽不懂。最後,他講出了他的推論。
「我認為,齋藤三是你腦中自己想像出來的人物。我很難認同你的父親,一個不看書的普通人會有這麼多的著作,關於一個從來沒名的作家。或許,齋藤三就是你心目中對自己的期望。」他拿出幾本跟心理學相關的書本,自以為了解我並且幫我做診斷。他提到幾篇上世紀末的論文,沒有時間看小說卻有時間讀全英文的論文。或許,他只是求好心切,希望我走出來。
「我不知道,我記得我以前看過有關齋藤三的傳記。如果能回我家,應該可以搜索出一點線索。」然而,他卻搖搖頭表示,那棟房屋已經因為一些原因而被法拍了。即便我想追問,他也只告訴我,是與社會福利法相關的法規,他試過爭取裏頭物件的權力,但政府機關沒有答應,並直接把所有不值錢的東西報廢、值錢的賣掉。賺到的錢都回到國庫了,沒有任何東西留下。
「我認為無論是齋藤三、神明、小說、母親的聲音、怪談,還是自己不穩定的精神狀態,只要在我心中認定是存在的,它就存在。我覺得這一點不需要證明,只需要相信罷了。」聽到這裏,強納森警官有點生氣。他告訴我,他一直相信我會變好、改善、成為真正的人類,並且走上歸途。但現在,我居然說甚麼那些都是真的云云。我是不是真地瘋了?這點我也打上問號。
「總之,我會複製那些健全的人的生活,以達到你的期望。我不會再殺人了,或者傷害其他人。我只不過是想證明我是對的。」他告訴我,重點一直都不是我能不能變健康,而是我能不能夠接受自己。如果不能,這樣背負荊棘的贖罪之路根本沒有意義。他想要我看清我自己是誰,但我認為那都屈就於黑暗、朦朧之中。我不是個能夠輕易看清的人,腦袋不行、行為也是。我只不過是複製了齋藤三所期望的事實,並且以此活下去罷了。
「你想證明甚麼?你是對的,在殺人這件事上面?還是說,有精神問題就可以為所欲為?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些甚麼?」我告訴他,我想證明我是個人類,而不是眷養的動物。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誰、為甚麼活著、在做甚麼,以及未來試甚麼。我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模仿其他人,例如父親、母親。然而,我卻發現了這樣只不過試種動物罷了,為了解脫我殺死了他們。簡單來說,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我會死掉。不是我的肉體會死亡,而是一種精神、靈魂(SPIRIT)似的東西。
說到這邊,強納森警官似乎明白了些甚麼。他點點頭,表示認同我,知道我是個以自己的需求為優先的人類,而不是聖人。他似乎以為我的身上擁有某種神性,不像人類而是更接近靈魂的存在。我告訴他,他錯了。我甚麼都不是,只是一句尋求認同的空殼。為此,我可以殺人、殺人、殺人、殺人,不斷殺人直到我成為人類。他說,這段話他會紀錄下來給我的精神科醫生看。除此之外,希望我能找到心中那個齋藤三。最後,他關上了門,背影很是落寞。這樣的背影讓我想起了父親,父親最後一面也是如此莊嚴肅穆,像是一座大山一樣。
我靜靜呼吸,反覆咀嚼這些話語,得不出解答。即便反覆思考也無法想出所以然,所以我放棄了。我在監獄中過上了大家以為的幸福生活,吃飯、睡覺、運動、看書、寫作、冥想,然後重複這樣的作息直到最後一天。在出獄的那天,一個女孩站在我面前。正當我要詢問她是誰的時候,我的腦子突然一響,告訴我這個女孩很是危險。要閃躲她之際,她懷中的刃器刀尖抵住了我的腹部,要我像是遇到好友一樣假裝沒事跟著她走。而我,只能照做。
我們不斷往東走,似乎是有目的地的。路上,幾個路人向我們投以目光,有人認出了我、有人只是撇頭裝作不認識、有人吆喝、有人看了一眼後就繼續做自己的事情。我能感覺到有記者跟在我身後,但他並沒有帶上攝影器材,只是默默跟在後頭不說話,像個幽靈一樣。此刻,女孩叫我不要轉頭,問了我是否認識一直跟蹤他們的人。我搖搖頭,表示對方是記者。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我們經過了商店街,到處都是叫賣聲。有的人看我憔悴的面容,請了我一杯熱茶。除此之外,大多的店家都很冷漠。
「你對齋藤三了解多少?」齋藤三,又是這個名字。當我聽到這裏時,告訴她齋藤三只是我幻想出來的人物,並不存在。但是,女孩卻否定了這個答案。她告訴我,齋藤三確實存在,因為她買了我家被法拍的書籍。裏頭的齋藤三的小說文字表達方式,跟我的幾本故事、致社會的道歉信都不一樣。所以,或許齋藤三真地存在,又或者是我的另一個人格。
「可是,強納森警官說齋藤三只是幻象,不會有小說留下來的。」對於這樣的說法,我感到很失望。然而,我卻無法否定,或許是因為我逐漸變成了一個健康的人類。但是,女孩卻說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單字:猴舍。
「你知道我印象最深的齋藤三小說是哪部嗎?正是《猴舍》,裏頭的猴子對於自己不是人類這點的憤恨、悲傷、失落,都讓人印象深刻。除此之外,牠擁有人類所沒有的神性。或許,這就是為甚麼你追求變成人類的原因吧。」《猴舍》講述了一隻被拋棄在垃圾桶中的猴子寶寶,被人類家庭當作孩子扶養的故事。裏頭,猴子的哥哥不能接受自己的弟弟是隻猴子的事實,做了很多傷害牠的事情。然而,猴子卻沒有挾怨報復,反倒輕輕摸了摸哥哥自殘的傷疤,並告訴他不可以對人類放棄。最後,他們倆在擁抱中化解了恩怨。
「《猴舍》的主角沒有姓名,跟你一樣。除此之外,也在追求超脫世間的人性。或許,你就是這篇故事中的悲劇主人翁。」原來,我一直是齋藤三筆下角色的變形嗎?我問了她,最喜歡《猴舍》中的哪句話。她直說,每一句話都很喜歡,這部作品中沒有任何一句不重要的廢話。然而,這樣的作品是不會廣為人知的,因為只有真正了解他著作的人,才會喜歡他。
「冬天的雨下在毛皮上,略顯寒冷,但我並沒有因此打退堂鼓,繼續向前。」這句話是《猴舍》最後一章的最後一句話,代表了這本小說的中心精神:人類的韌性。對此,我總是翻閱筆記本中的前幾頁,裏頭就有寫到這句話語。在齋藤三的小說中,人類總是強大卻悲慘的,只有人類知道這樣的自己將迎來人性的死滅。然而,卻有人站了出來,表示除了勇氣以外這世上再無它物是人類所需的。勇敢向前,直到黎明升起為止。
我們穿過了許多大街,最後到達一間公寓。女孩表示,這裏是是她家,同時也是政府單位為我找的住所。通常,政府不會把更生人的住所決定在監獄附近,但這是例外。這次是女孩主動提議要我住在她家,並且以打工的方式分擔租金。除此之外,並不需要甚麼人格保證,以及沒有人會知道我的真實身分。這些優點讓政府單位心軟,答應了請求。
她泡了杯茶,而當我用鼻子嗅了嗅茶的味道時,才發現她在試探我。這杯茶中參了某種有機鹼的毒物,味道雖然很淡淡不難分辨出來。那股味道有點像炒過的小茴香,所以我一直記得。我告訴她,我不喜歡被試探,尤其是關乎性命的方式。她笑了出來,表示我自己很怕死,所以才會喝不下去。而她不一樣,她不在乎性命、死亡與否,以及屍體留給後世的問題種種。她一口喝下去,並且立即就毒發了。
「這個白癡。」我嘖了一聲,隨後到廚房翻找解藥。根據我剛才進屋的觀察,解藥應該在廚房櫃中的深處。那個地方的整理方式跟其他部分不同,是有個通風櫥的。很明顯,那就是放置藥物的地方。我簡單製作了幾種能排出有機鹼毒物的化合物。由於時間緊迫,我並沒有試驗這樣要究竟有沒有用,只能直接灌入女孩嘴中,並祈禱奇蹟發生。
最終,她醒了過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將廚房的通風櫥整理好、嘔吐出來的穢物也擦拭乾淨、將女孩送上床,並且買了包香菸。我一個人叼著沒有點著的香菸,默默閱讀她房間中的書籍,有少女漫畫、成人小說、童話故事、怪談筆記、殺人犯的報導雜誌。眾多的書籍中,我發現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女孩跟另一名少女的合照。女孩笑得很開心,但感覺又表露出擔憂。不知道為甚麼,我總感覺這張照片很是憂傷。
「那是我以前的朋友,她被道路魔殺死了。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月,但卻沒有人知道這起事件的全貌。警察也只說了,找不到人,因此變成了懸案。」所以呢?她想替少女報仇,才找上我嗎?我問出口後,她只是默默搖頭,認為問題不在道路魔身上。
「所以妳想做甚麼?」我將香菸放在一旁。老實說,我不會抽菸,所以根本不知道菸應該抽進肺部還是腹部。至於雪茄或者電子菸,我更不可能碰過。當我認真看她的時候,她只說了兩個字:殺人。她想嘗試殺死人類,所以才找上我的。我冷笑了出來,表示她以為我人畜無害是種錯覺。對我來說,殺人這件事根本無關痛癢,即便現在就殺死她我也無所謂。然而,她只是默默望向天花板。
「如果你不在乎人命,那為甚麼救我?如果你不愛惜自己的羽毛,從見面的第一刻起,你就可以制伏我了。你應該知道吧,抵著你腹部的根本不是刀子,而是鐵尺。這是我在連續劇看到的花招,沒想到一下就被破解了。」我兩手一攤,問她想殺甚麼人。還有,為甚麼決定殺人?
「我沒有信念,所以自己也不確定為甚麼要殺人。我只能說,這不是為了誰的復仇,只是關於我是不是你同類的證明。我想證明,我內心的某一部份還是人類,就好像我沒有在她死後的那天也跟著死亡一樣。」曖昧不明的答案,這點讓我心很悶。我重新拾起了行李,取走桌上為我準備的房間鑰匙。最後,奉勸她一句,殺人的後頭甚麼都沒有,連光也是。那些自以為看見光芒的人,都只不過是被幻象所懾服罷了。
「最後,問妳一句,妳叫做甚麼名字?我的話,稱呼我為少年C就行了。不,前少年C吧!」她咀嚼舌根,重複前少年C這個單詞。最後,終於說出口自己的名字。小白,她叫做小白。當然,我知道這不可能是本名,只是默默將這個綽號放在心中,像她一樣重複呢喃。
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Y0iLt2K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