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有時候我分不清楚夢境與現實。有的夢境實在是太過鮮明、立體、真實,且同時融入了虛幻的部分。我就好像提線木偶一樣,在夢境中掙扎、舞蹈,並且歌頌夢境的美好。我討厭夢境的世界,夢境代表了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則變相地讓人們接受自己。我是誰?我是甚麼?我該去哪?我的目的為何?這些在夢境中皆有解答。然而,這種解答是虛幻的,除了虛假以外甚麼都不是。我討厭在夢境中擁有確實目標的感受,因為這讓我想起了在現實中掙扎的苦痛。偶爾,我也會希望一直留在夢境之中,但這樣的想法一下子就破滅了。果然,還是面對現實的苦痛才好,才像個人一般。
此刻,我正躺在床上動動腳尖,讓自己不要看起來像具屍體。我的體溫不高,似乎是因為那條熟悉的毯子不見的緣故,那用人皮織成的毯子讓我記憶自己的錯誤。而現在,只有高級又舒適的針織毛毯,既溫暖又不失通風性。我望向天花板上的燈光,這幾天來都開燈睡覺,讓我有點不適。我無法關燈睡覺,在監獄如此、在老家也是如此。每當我試圖關上電燈時,父親的幽靈就會出現。他會像陌生人一樣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當我轉頭看向他時,他就會呢喃絮語,像是為甚麼殺了他、我不該繼續活著、沒用的東西、垃圾、活下去的豬玀等等。即便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也無法完全忽視他。
天花板上有污漬,一塊小小的黑漬在燈的旁邊。我不想把它打掃乾淨,所以只是默默看向它並且祈禱它就此消失。燈光讓我眩暈,似乎是白熾燈泡的關係,這樣舊時代的產物居然還未被淘汰掉,這點讓我感受到了時代並沒有拋下我。我靜靜深呼吸,讓自己回到夢中。外頭還是夜半時分,有鳥叫聲、狗吠、車聲,以及不知何物的碰撞聲。我想過或許在這裏能聽到樓上彈珠聲的怪談,但顯然沒有,這棟公寓的樓上一點怪聲也沒有發生。
或許是真的睏了,即便身旁有一隻蚊子在干擾我睡覺,我還是睡著了。在夢境的起點是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不斷往前走,直到來到了盡頭。盡頭?這裏既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何來盡頭呢?所謂的盡頭只不過是我想像出來的一種概念罷了,我走向黑暗的最遠端,光芒從狹縫中射了出來。那是一道溫暖的白光,即便有點刺眼也不會讓人感到不適。我的身影逐漸模糊,變得小了許多,看向自己的四肢卻甚麼也見不到。骨頭似乎變成造型氣球一樣柔軟,害我不得不四肢伏地,用爬行的方式往前。
我的雙腳無力,即便想用兩隻腳站起來也無法,只能勉強做到四肢行走,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靠匍匐的方式前進。不斷往前走便看到了一座大橋。我看了看橋下河流自己的倒影,我變成了一隻全身黝黑的大狗。仔細一看,似乎是狼才對。然而,這樣的狼卻沒有牙齒與尾巴,就好像沒有前進的方向也無從後退一樣。我慢慢往前走,想知道有沒有人認識我,但很可惜的是來來往往的人群、車群之中,沒有人為我停下。我感覺到萬分孤獨,想過乾脆自殺算了。然而,我卻死不了,不斷重複從橋上往下墜落的過程,結局都是回到起點,再重新走過一遍大橋。
我放棄了,只能往大橋的對岸走去。不知何時,大橋上的人、車、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道光從對面打了過來。我知道我必須去碰觸那道光芒,不然的話無法結束這場噩夢。不斷向前,河流邊有影子在動,似乎是父母親的影子。它們告訴我,不要再繼續往前了,不然我會後悔。然而,我並沒有將話語聽進去,只是一個人默默向前爬行。等到我終於來到大橋的彼端時,才發現有個人正等待著我。
祂是神明,祂正在等待我向祂跪拜。我將四肢折起,慢慢在祂面前跪了下來。此刻,我才看清楚祂的模樣。祂是一名佝僂的黑人,年齡大概六十歲上下,戴著眼鏡、柱枴杖、身穿西裝且嗓音低沉。即便祂一語不發,我仍認得出祂的聲音。祂指向了大橋的起點。我告訴祂,我無法回去了。然而,祂卻搖搖頭,祂要我看清楚的是大橋的起點還有人正在等待我。當我轉頭時,看見了女孩的身影,這讓我不禁與小白的形象做了連結。倏的一聲,女孩變成了小白的樣子,而當我再次往神明的方向望去時,祂已經消失了,只剩下聲音還存留在我腦海中。
「去用力追尋吧!直到死亡將至!」當我想重複這句話時,我醒了過來。我不懂那是甚麼意思,因為這次的神明跟以前的都不一樣,是完全不同的象徵。
我開始回憶起心中的神明,祂沒有長相、沒有身軀、沒有名字、沒有種族、沒有語言,僅僅是能夠交流的意識。那我是如何知道祂是神明呢?這點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我就是了解到了祂正是神明的化身。有沒有可能,祂是惡魔?不知道,憑我短淺的目光、愚鈍的腦袋來思考,根本無法判斷祂的對錯。我只不過是相信罷了,就好像邪教信徒一樣,相信那些錯誤的事實並且將之奉為真理。說到底,我仍然是愚蠢的,但我並不否定以前的自己。
我在筆記本上寫下神明二字,並開始搜索有關神明出現的紀錄。不只是基督宗教、伊斯蘭教、佛教出現過神明,就連在地信仰的無名宗教都出現過神明的象徵。有人說祂是一團火焰、有人說是光、有人說是煙霧、有人說是靈體。除此之外,也有人說那就是人。然而,我知道那些都不是神明,所謂的神明沒有物質、靈魂等等能夠被判別的東西,祂僅僅是一種意識,存在於更遙遠的宇宙之中。那麼,我遇到的是否就是真正的神明呢?這點我無法確認。
此刻,我找到一則很久以前的報導。那是關於殺人犯的精神病問題,說道有位殺人犯為了讓自己的祖父復活,殺害了幾個女童並將其獻祭給神明。他說,神明是一個穿著老鼠服裝的男人。在法庭上,他不斷強調老鼠男人很是恐怖,必須嚴格遵守他定下來的規矩,不然就會被殺掉。他懇求法官輕判罪過,最後仍然以死刑定讞。
「原來,所謂的神明各有不同啊!」我看得出來,這位殺人犯確實遇到了神明。然而,這種神明完全推翻了我方才的結論。祂是擁有樣貌、年紀、人種、性別的東西。這種東西真能稱之為神明嗎?我不斷思索,卻得不到答案。再說,這種問題真有答案嗎?我開始思考,以前的我是不是種錯誤?或許,成為人類這件是一點也不重要。看看電視上、路上、學校中、百貨公司裏頭的人,他們不也只是一種行走的獸嗎?說到底,我明明不了解別人背負的傷痛,卻一直稱呼他們為獸,自己為人,是不是太自大了呢?
美國,記得父親曾到美國過。他買了一尊奇怪的耶穌像回家,那是一尊沒有手腳的耶穌像,就像人彘一樣。他告訴我,這才是真正的耶穌,為了人類付出了所有,不只是生命就連尊嚴也一併消失了。對他來說,人的意義是無意義的,世界的意義才是有意義的。人不應該考慮個體的幸福,而該考慮整體的幸福。說到這裏,我很不解。我從來不在意其他人,只在意自己。除此之外,我的心終究沒別的想法了。我告訴父親,我不喜歡這樣的耶穌。神明不應該是無私的,因為就連這種無私都是自私的。父親點點頭,表示世界上任何地方只要被人踐踏就會變得自私。而當書本被人撰寫下來時,那本書也會變得自私,即便是聖經也是如此。
「你相信世界上有神嗎?」對於父親的問題,我點點頭表示肯定。這世界上絕對會有神明存在,他既無私又自私、既無能又全能、既有意識也無意識、既有形象也沒有形象。最終,他既不是生命形式也是生命形式。而這樣的神明才是真正的神明。但是,我討厭神明,因為我只能照著祂的話去做事,例如殺人、寫作、讀書、成為人,以及成為獸。
那天是與父母親相處的最後一天。我將耶穌像打碎並且在心裏頭告訴自己,世界上的神明並不是長這樣的。神明的怪異是永遠存在的,而不是像人一樣膚淺的生命形式。當人將其祂人尊稱為神明時,就代表了他們的愚蠢。他們放棄了思考並且甘願成為獸,這樣的人類是不值得生存下去的,例如我的父母親。我想起了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中的神明,猶格.索托斯。有句話是這樣形容的:「既是人類亦非人類,既是脊椎動物亦是無脊椎動物,既有意識亦無意識,既是動物亦是植物。」或許,這樣的形象才接近神明。然而,這點也被我心中的神明否定了。祂告訴我,祂不是這樣膚淺的生物,而是更為純粹的象徵。
我殺死了父母親,而他們卻甚麼也沒說。這樣的結局讓我感受到空虛,沒有滿足,只有無趣和平淡。我並不討厭他們,只是為了活下去必須這樣做。我反覆告訴自己,這樣做沒有問題、沒有錯,只是世人不理解罷了。那晚,我咬著父親留下的香菸,卻沒有抽,只打算在他墓前點燃香菸祭拜他。
時間過去了很久,我不斷想起父親的諄諄教誨。然而,他在死前卻一句遺言都沒有說。我開始不清楚父親是怎樣的人了,只知道他的嚴肅、壞脾氣,以及討人厭的部分跟我如出一轍。我討厭這樣的自己,也討厭父親。即便如此,我也不該狠下心來殺死他嗎?不,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我將不再是自己,也不是人類。但是,這樣做過後,我也沒有成為更好的自己,齋藤三。
說到底,齋藤三到底是誰?我還沒結論。根據小白所言,齋藤三是我另一個不同的人格。當他出現時,我就會做出一些超越自己想像與期望的事情來。她拿出一份報告,是幾名研究心理學的教授為我弒親的事件下的評論。評論裏寫到,我一反常態地表明自己沒有精神問題,這反倒是一種精神障礙。他們研究了數日才寫下了結果,我有嚴重的認知障礙,還有情感表達問題。奇怪?我記得無論在誰面前,我都表現得很是正常。為甚麼現在又為我冠上嚴重精神疾病的帽子呢?
「還有其他報導嗎?我想看強納森警官、我的精神科醫生對此怎樣評論的。」她拿出強納森警官的採訪報導。他說,我是個很正常的小孩子,除了有點怕生外其他皆健康。我不喜歡跟人說話,也不喜歡面對陌生人。或許就是這點讓我的精神壓力無法解放,才導致了這起悲劇。最後,他總結認為有精神上面狀況的人都該及早就醫,才不會釀成大禍。而我的精神科醫生則表示,我在人群面前表現得很正常,這反倒是一種害怕、反常的證明。他把我們過去的對話做整理,認為我的精神問題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沒有人提到雙重人格,所以齋藤三是真實存在的嗎?」小白表示,他既存在也不存在。所謂的齋藤三只存在於我的腦海之中,沒有真實的形體,但卻立體的如同真人一樣。我有些許不解,因為我確實看過齋藤三的小說,那些小說文字的用法跟我截然不同。這樣還能說我就是齋藤三嗎?
「在雙重人格的範圍之中,我會把多出來的人格視為新的人格,而不是舊人格的衍生物。簡單來說,就好像一個全新的人一樣,而不是你。」我開始思索,齋藤三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一種謊言。第一次見到齋藤三的小說,是在父親的書房。然而,父親卻沒有告訴我任何關於齋藤三的事情。所以,父親是隱瞞了我的疾病嗎?對此,我充滿疑惑,但是已經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回答我問題的。我只能默默接受這樣的現實。
我走出了公寓,想去家能購買飲料的商店補充水分。我來到便利商店買了瓶水,並且坐在窗前發呆。此刻,我看到了齋藤三,原來齋藤三是真的。我看見他在窗外對我招手、微笑。他身穿日式的和服,上頭有些西化改造的樣貌。除此之外,鞋子也是皮鞋,這樣的不協調感就是我內心中所想的齋藤三。
當我想要仔細看他在說甚麼時,他便從我眼前消失不見了。只餘下殘光在我的瞳孔中,久久不能散去。正當我好奇他究竟去哪裏時,他突然出現在我旁邊,就這樣靜靜望向我的眼睛,讓人頭皮發麻。他並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睛示意我跟著他走。我倆走出店門口,往東邊的廢棄大樓走去。一到廢棄大樓的二樓,天空便泛起了一絲漣漪,看起來很像是雨滴的波紋,但不然,那是陽光的光子化作的漣漪。對於這樣的奇特的景色,我並沒有驚呼或者拍照留戀,只是假裝沒看到,繼續把目光放在齋藤三身上。
「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常在這裏玩嗎?」我搖搖頭,表示今天是第一次見到他,小時候不可能玩在一起。除此之外,這棟廢棄大樓我也是第一次進入,並沒有任何既視感或者回憶。他告訴我,記憶是紊亂的並且可以逐步加工。例如齋藤三的小說,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於世界之上。當然,沒有人會讀過他的故事。
「可是,小白清楚知道你寫出來的《猴舍》一書。這又該怎麼解釋?」小白?小白是誰?世界上根本沒有小白這號人物!那女孩是我幻想出來的,身為我保護精神機制的一部份。我反駁了這個答案,告訴齋藤三這不可能,因為我還有去小白的學校接她,然後遇到A子。回家後,還討論了死亡的問題。
「那你記得A子叫甚麼名字嗎?還有她的長相如何?聲音以及其他種種,你有印象嗎?」我當然有印象!印象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關於A子的任何事,她似乎是不存在的。除此之外,小白的本名為何?我也不清楚。對了!她的父親一定知道些甚麼!我打了小白父親的電話,最終是空號,沒人接聽。
「小白是你幻想出來的防禦機制,而A子是你在報紙上看到的自殺女學生。你把自己看為拯救她人的救世主,像彌賽亞一樣。這樣自負且自大的你,很是愚蠢。」我問了齋藤三,那他是真實存在的嗎?他搖搖頭表示,唯一真實存在的人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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