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馬駒嘶鳴,蹄聲喀噠,近處人聲細碎,窸窣耳語。神智恍惚間,她發覺自己似乎是醒了。啊,是醒了吧。她是誰?又身在何處?初醒的她又陷入了無邊的混沌之中。
「夜。」
耳邊一道醇厚而沉靜的男聲,定錨一般。
她緩緩睜開眼,對上男人冷漠的一雙狹長鳳眸。
「醒了。」聲音冷淡,和他炙熱的懷抱相反。
「嗯。」夜輕聲悶吭,像貓兒不滿的呼嚕。
晏明不再看她,只是將她身上的披風又裹緊了些,將毛茸茸的滾邊掖進她下頷,把
頸子封得透不過一絲風。
夜溫順地隨他整理,倚著他的胸膛,望向周圍明顯是在修整準備出行的侍從們,滿地的箱籠和數十匹的翼天翔駒。
晏明同樣是抱著她坐在一匹毛色光亮、羽翼順滑的翔駒上,居高臨下地審視麾下部眾的動作。
「我們要出門?」她抿了抿唇。室外、陽光、可以預想的舟車勞頓。
聽出她的抗拒,但從她口中說出的「我們」讓晏明一下舒坦起來,她那一點心裡的抵抗,他可以最大限度地縱容。
「大皇子將與無愆鬼闕太子於八音橋晤面,我奉命隨行。」晏明三言兩語帶過身上繁縟緊張的重任,「乖,出來曬曬日頭。」他低首吻她安撫,舌一寸一點寸舔潤過她冬季略為乾燥的菱唇。
若非一直忙著,他早就想過要帶她外出走走,不讓她總把自己拘在房內。這趟出行雖然不是賞樂,也因為會有大皇子和其他生人在,不能讓她一個女眷一直待在外頭拋頭露面,但姑且聊勝於無。
此次會晤於神疆與無愆鬼闕兩造皆是意義重大。神疆與鬼闕自來皆各自以正統自持,而視對方為叛亂黨羽和篡奪之輩,對峙數萬年;也因著這個糾葛,才將地點訂在這不屬神鬼轄下、位於人界的八音橋,為神鬼關係的新局面開篇。
見部眾整備完畢,晏明招來前後各套著兩匹翔駒的馬車,抱著夜翻身下了自己的坐騎,將她安置進鋪著舒適鬆軟厚毯,燃著舒神香炭的車廂內。
悶熱的氣息讓晏明額上迅速布上一層薄汗,然而對夜似乎正合宜,一下子便在薰爐旁找到舒坦的位置,蜷成一團,準備再次入眠。晏明不禁啞然失笑。原先要交代她不要隨意露面,看來也不需要了。
他傾身親了親她的額心,又伸手揉了揉她因熱氣而泛著微紅的耳垂,才下了馬車回到自己的坐騎,揚鞭下令往皇城與大皇子儀仗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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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望見大皇子凌霄的儀仗,飄飛的銀朱皇家旗幟之後,還有數列異色的臣工家旗,陣勢浩大。晏明薄唇泛起一絲冷笑。
神皇膝前幾位皇子皆已成年,羽翼漸豐,多年來為了皇太子之位,不少明爭暗鬥。
神皇此番欽點大皇子凌霄代表出席,不僅是作為父親為了這個嫡長子的表態,更是作為統御皇曜神疆的神皇對於冊立儲君的意向。換言之,他此番隨行輔助既是因神疆策師的身分,也是神皇示意下的為大皇子抬轎。
他是天子孤臣,唯神皇之命是從。然這些世家貴冑裡外三圈地各自擁護不同的皇子,而皇子們也視「先君臣,後父子」的鐵則於無物地各攏陣營,著實教人都看得眼花撩亂。
儀仗來到近前,數人排眾策馬而出。領頭的正是一身銀朱華服的大皇子凌霄。
晏明翻下翔駒迎上前,「臣參見大皇子殿下。」
凌霄下了自己的坐騎虛扶起他,向他道乏,「凌霄有勞策師久候了。」
「策師亦帶了家眷呢!」忽有一道嬌脆的嗓音喜道。
晏明抬首,快速瞥過在凌霄身後陸續下馬行禮諸人,便見幾人互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紛紛笑了起來。晏明心底湧起一股噁心與厭煩。
「內眷體弱,不宜受風。」晏明神色無波,淡淡道:「未能親向殿下請安,望殿下恕罪。」
「無妨無妨,不勞動貴眷。」凌霄擺手示意,攬過那方才出聲、服男作貴公子打扮的嬌俏女子,亦是曖昧輕笑。
「謝殿下。」晏明面無表情一禮,「前路漫遠,當趁早啟行為上。」話畢,便返身回了自己坐騎,留下身後凌霄輕低的訓喝及女子嬌嬈的討饒聲。
不一會兒,浩蕩眾騎在喝令聲中,一陣達達清脆,整齊劃一地展翅揚步,踏空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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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師未免太過冷待殿下。」
一襲青衣的青年策馬靠近凌霄,低聲道。凌霄沒有回應,依舊銜著優雅的微笑,只是順著青年的視線看了一眼跟主隊列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的晏明。
儘管他近來頗得父皇青眼,還得了這份教眾兄弟都眼紅的差事,但策師無疑仍是他得要想法子籠絡住的對象。凌霄眼神微冷。父皇此番的用意策師不可能看不明白,卻仍是往常那副冷肅無情、油鹽不進的樣子,除了⋯⋯他望向策師府眾騎間的那駕馬車,微一凝思。
「呵,他可是傲得。」另一名青年冷笑,「不過是個野種。」
「子誠,慎言。」凌霄蹙起雙眉,輕聲喝道。
沒錯,不過是個原本連正經名字都不配有的影氏賤人,卻憑藉對父皇的救命之恩平步青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想來也是受了低賤的生母影響,如今連個無名無氏的女子也納作侍妾,帶著出來丟人現眼。
「策師原名喚作無明⋯⋯是吧?」撫著身旁出身貴門的美姬,凌霄舒了眉眼,笑得溫雅,「合該由子誠你這個本家人示範何謂『明白』。」
「是,領殿下令。」青年亦笑了起來,俊俏的面龐變得有些猙獰。
他的族叔當年就是太過優柔寡斷,念著舊姻情份,只將這原該就地打死了事的雜種送入影氏;沒成想,他一個應當只有為任務而死和為高門貴人替死兩條路的影氏,竟一朝飛黃騰達,顯貴凌駕本家子弟。
更可恨的是,他寧可一生無姓無氏亦不願回歸本家,重重在他向氏一族臉上甩了個大耳刮子,讓向氏淪為神疆笑柄。
很好。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他定要讓這雜種再度跌落泥濘,終生不得再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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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率部屬趕到時,只聽一聲「啊」的淒厲慘號,循聲望去,他寵愛的姮姬哭花了一張精緻的臉蛋,神情驚恐地朝他踉蹌撲了過來。
他定睛一看唬了一跳,姮姬一身銀朱華服被鮮血染透,渾身浸濡著血腥的氣息。
「殿下救我!救我!」她尖著嗓子不斷叫著。
凌霄亦亂了心神,手腳不由自主地開始發顫,抬頭便見提著劍、寒霜罩面的晏明,「策、策師?這是怎麼回事?」
「正好臣也想問是怎麼一回事。」一向冷漠的鳳眸此刻滿含煞氣,「不知大殿下能否解答?」晏明手上輕巧地挽了個劍花,但在其餘人眼中卻有如敲響沉重的輓鐘。
「我、我不知曉⋯⋯」凌霄看向懷裡的姮姬,姮姬卻白眼一翻、昏了過去。
「大膽!策師這是意欲行刺大殿下嗎?」聽聞大皇子與策師起了衝突,向子誠連忙趕到,見狀不由喜得大喝。
「向三公子多慮了,在下不過欲釐清大殿下的侍姬何以強闖我策師府的禁制罷了。」晏明的聲音凍得像深冬覆雪,「欲論行刺,不若此姬最為可疑。」
「胡說什麼!堂堂策師,竟要將這罪名安給一柔弱婦人嗎?可笑!」向子誠分開圍著的僕從,趨前查看。
如今的策師可不比從前,有了個眾所皆知的軟肋,策師親手遞授的把柄,此時不用,更待何時?他和大殿下說好了,只消由同是女眷的姮姬去,但凡擦破了一點皮都能逼晏明為了保那寵姬低頭談和。
因公出行卻私攜內眷,理虧在前,犯事在後,他晏明別無選擇,只能私了。
他強掩喜色,側頭卻見凌霄直對他使眼色,以及浴血軟倒在地的姮姬,他恍然間想起流言。
據傳,堂堂喊水會結凍的策師晏明,極其厭惡女子。
身居廟堂高位數千年,鶯燕環繞,不足為奇。然而別說片葉不沾身,晏明連花叢都不曾願意踏近。不只自己的策師府一隻母蚊子也沒有,旁人家喜慶擺宴,一見席間有女子侍候,他半點顏面不給,轉頭便搖席破坐而去。後來有人自覺琢磨出味兒了,將場上獻舞的舞姬改由長相姝麗的少年裝扮。那回他倒是沒再拂袖離席,但隔日衙門便辦起那人強狎男子的案子來。自此眾人也明白過來,欲與策師交遊,便得犧牲些風花雪月,有人抱怨埋汰,亦有人盛讚狷介清直。
正因這麼多年來,無數貴女的戀慕示好都沒能越翻越策師自築的銅牆鐵壁,一朝傳出策師留了個女人在身邊伺候的消息,才那麼地驚動四座。
再看到不遠處屍首分離、白羽血污的翔駒,路子誠不自覺地一個冷顫,冷汗濕了後腦。這個女人是晏明的破綻沒錯,按上去暴露了的卻是他和大皇子。
一劍削下馬首,不過是個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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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簾進了車廂,團在絨毯裡只露出一張臉的人兒睜眼看他,「何事喧鬧?」
平時蒼白的臉蛋熏染暖香,暈著微微的紅,眼神流轉間有些許迷離,仰臉望向他時半闔上眼,慵懶而靡麗。
晏明不由得屏住氣息,隨即心跳如擂鼓。
其實以他特別佈下的禁制來說,夜即使內力雄厚也只能大約聽個稀稀落落;但以她的五感敏銳,這樣也就足夠吵雜了。
或許他該讓那打著碰瓷兒的主意的女人自己來磕上一回。
會碎成齏粉,沒法兒黏回去。
有時回房鬧醒了夜,一天得睡上至少十個時辰的人發起起床氣,若不是他有真氣護體,在暴躁的夜手下就是胸口凹了個窟窿,而不是只青了個印子。
晏明伸手過去,夜乖巧地抬頭將下頷擱在他的掌心,任他輕輕摩挲。
「只是幾個小人。」大皇子遠比他原先料想的更輕易舉旗投降。再如何顯赫的家世與後援,在受了富貴嬌慣後的遲鈍前全無用武之地。
夜忽地瞇了瞇眼,晏明察覺不對欲收回手,便覺手心一陣搔癢,香舌若即若離地勾畫著,微微濕濡。
晏明一時氣結,掐住夜的雙頰稍稍施力,她卻依舊只是懶懶地看著他,翹著嘴唇,笑得狡黠。
「果然『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晏明咬牙,抓著她的臉搖了搖,「乖一點,讓我安生些。」挫敗地吻了吻她的唇。
「允你了。」夜低頭啄了下他的掌心,又瞧著他抿嘴笑。
見她難得好心情,晏明也難對她繃起臉,連方才在外頭與大皇子等人的不悅也一併消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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