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被發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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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抱着如此的疑慮——不過也並非只帶着這疑慮,越過那些槍聲於視覺上響個不停的武器測試室們,去到軌道站、要去學院的另一邊進行他們的被檢測。準時的人群,準時的班次,踩在規定秒點上開啟的車門散出一陣自然的涼風,候車學員們列隊似的守在兩側,紋絲不動,待到最後一位落車學員遠離隊尾後才再開始踏入車廂。左、右,左、右,一排,又一排,像齒輪卡動每一截齒的嚙合,他跟隨節律向前,找到一個通常也會碰巧屬於自己的偏僻隔間,將自己放到其中,在格擋了一部分視野的金屬之色中繼續懷揣着那個帶着變節風險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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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有多久會被發現?列車開了,不斷往前,其實也只是路過那些他見過無數次的站點,然而懷揣一個隱祕之物的感覺令這一切都變得不再相同。像把一個果核含在口中、再去讀同一篇稿件,那塊硬且帶着甜味的核就這樣藏在他心中的舌下,他壓着它的心情滿足且謹慎,下定了決心要去護着它而不教它被滑落出來、使別人發現它的存在,且不會想要將它咬碎去吞下以用胃袋護着它——那會使它無法再發芽了。他好像被尤莎琳放了這樣一顆種子到口中,如同被交予一個命令:含着它、保存它,然後孵化它。他是他最忠誠的副官,遵守哪怕僅僅是一個夢境中的任務,且還要不因此影響他的日常生活。這樣甜蜜的艱難使他心臟難受地被握緊起來,然而又在這血液收縮般的感到更加被注視、重視、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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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將這事説出來——當然,他不會真的這樣做,但是只消設想一下,他就好像已經預料到自己的行為會如何被人評論為「荒謬之舉」,且還不止會是荒謬這樣簡單……他會需要去解釋許多事。甚至,他不想面對的或許不止是解釋本身,而更多的還會是那樣一種被分離的孤立感,像一遍又一遍重複着撥打一個不被接聽的號碼、或者給一個不知其是否確有使用者的電郵地址發送郵件:你無法在其中得到你所期望的訊號接收者予你的回應,然而這聯絡方式卻是你要找的那人所親手寫下的,除了這一項微妙的連接意象以外,你手上再無他物。它成為一個精神圖騰似的事物,向它發送任何內容都逐漸變成一種被默許的可能,沒有人會收到它們,然而這一片虛空是如此溫柔承載着所有思想的,愛與恨都會成為平等的存在,同樣遊蕩在不被接收的電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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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這一連列的念頭與比喻如此自主地冒出來時,他就知道,自己是已然犯錯了的——他真是太過於盲目地珍惜這樣一個來之不易的感覺,且這感覺是基於他的幻覺!至於他如何「清醒地沉入這份幻覺之中」,就更是罪加一等。尤莎琳還尚在受訓,是真實存在的、是以另一種更官方的形式與他交流着與並進着的,可他心中竟總有那麼一些無依據的想法,像在勸他説:那是一個空着的位置,而夢中的那一位尤莎琳則才是更鮮活的存在——會就那樣微笑着站在夢裏,等候他的下一次到來,像是無言自明地向他宣判一點:只要他還能入眠,他就會在夢境中與他短暫相會。然而,用虛假的人類之夢去質疑系統給出的現實情況,這怎麼可行?這是不誠實的舉動,僅這一點,他就已仿佛聽到一些長官們慣用的質疑語氣與用詞、教他條件反射似的也開始自我審視,「他是在意着尤莎琳、還是在意着自己的某一種想法,而這想法是以夢境中的尤莎琳為形式而呈現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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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自我懷疑與分析中,他如此將這一認知存於腦內:科舒爾倪科夫是因為與其血親、兼其唯一的綁定指揮官,有了過久的分離,因而需要採取些特殊的行動、做些特定的事情,令自己的認知短暫模擬出指揮官尤莎琳仍在身邊的觀感,以調節身體情緒功能。這足以成為他的錯誤,只要他一日將它這樣藏於心底,它就一日是一種瞞報……但也或許,隱藏它是最好的處理方法之一?他厭惡這樣在如此關鍵時刻卻拿不定主意的自己,簡直不像他——不過,什麼又是「他」?不,如此想下去,怕是一時間不會有什麼盡頭、且也不會有什麼實質性成果去等着他了……於是他微微加重片刻的呼吸,重新將注意力分散回現實的視野中。快些回來吧,不要在那些由想法所組成的路上走得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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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在輕輕晃動,以一種美觀且怡人的方式和頻率,血流一般地將相比之下有如細胞或胞质小块般微小的他們裹住,安穩運輸到城市的器官中。這裏沒有什麼閉路電視的存在,起碼在明面上不會見到它們……所有人都在安靜於自己的世界中,投入於令他們沉醉或獲安寧的作品。左前側那位戴耳機的個體,其裝置中流出的音樂輕盈如清晨露水,是由夜城作曲家像揮灑溪水般製出來的佳作;右邊那靠在車廂壁上翻着電子書的個體,載在擬紙書頁上的內容都是從夜城作家的筆、鍵盤或電波提取器中調撥出來的靈感織物;至於車上播放着的白噪音與輕柔廣播,更是今次新一批進口的良善頻率,教這些積極卻疲憊的學員們獲了不小的慰藉。他依然未去投入這些被鼓勵的放鬆方式之中,只是和先前的許多次一樣,從那些車窗向外看——這就是他的消遣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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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這座位視角裏,會見到連綿軌道連着他們這穩固的所在之處,兼具着路線的實用與俯瞰城市結構的方向、延向那些閃爍在潔淨與淺系純色之中的城體諸物。空中步道、高速公路、居民住宅、政府機構……儘管確是建于雲層之下、立於地面之上的城區,可這樣一段路總予他以「雲中之城」的美麗觀感——潔白、潔淨,似乎與外界保持着某種距離,然而卻容許雨水降落到地上,予以陸地節氣上的恩賜。當前的這一座晝城對下方那建於地底的數座夜城們所做的,或許也確實就是這樣的事?他未曾切實去過那些匍匐於人造月亮之下的地方,對它們的認知暫時還僅停留在教科書、學員們的口耳相傳、些許公告,以及從旁人那裏偶然接收到的夜城藝術品和創作內容中。晝夜雙城,它們(起碼從官方宣傳層面而言)彼此相輔相成、不可或缺,是尊重着人類之間不同的作息節律和習性而演化出的差異方向,堅定且清晰的分隔屏障一直牢靠地佇立在邊境線上,將這互不干擾的界限頗具象征性地展示出來。他未曾親眼見過它,但也與其他幾乎所有市民一樣,從各種角度知曉它的存在——它的構造、外觀、發展史,諸如此類。雲中的人們已然足夠幸福,或許不有什麼需要再去關注另一些全然自治的、與自己作息並不相同的地方……有什麼樣的必要,會促使這種好奇心的產生?他想了那麼一會,卻也沒有結果,好像那裏就是一個由始至終與晝城緊密相連、但於日常生活角度而言不怎樣重要的一個地方。很快地,他也暫時失去了繼續思考它的耐心——反正,若是想要查找資料,什麼時候都可以。現在也不是什麼極為重要、一旦錯過什麼機會就再也無法補救的時間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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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漫長的時間裏,沒有什麼是不能重來的,這屬於晝城的遊戲規則確實寬限了無數次的循環,包括生,甚至也包括死。是了……儘管要遵守時刻表的規律,但時間的本身於晝城人而言,並不有如何的奢侈:生命是一場從裝置中走出的起點,死亡是一場回歸到裝置中的中轉站,在如此的前提下,這般「沒有終點」的安心感總能令那些成年的市民們願意花上很長時間去做一件事。他今年十七歲,然而這裏的「十七歲」似乎與外界並不甚相同——漫長的人均壽命讓晝城使用了一套格外不同的年齡計算方式,置身其中,他只能夠確認自己從生理、外貌和被安裝的相應模組版本上是「晝城人定義中的十七歲」。至於外界的情況,他沒有相關的信心。只是偶爾,他會不可避免地在想:如果我某一日,碰巧回到了那個生着遍野羽毛草的美麗地方,那裏會不會已經沒有人了?畢竟,外界似乎並不擁有那可將人回溯的裝置……啊,已經多少年過去了,我的十七歲是外界中的幾多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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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漫長的時間裏,沒有什麼是不能雕琢的,從編織毛毯到規劃人生,在情況相似的夜城裏,甚至可以見到有個體用了兩次生命的時間來完成一部作品——然後他又開始了下一部,並預計還有七十年才會完結這個系列,許多讀者已然向其作出挑戰,決意要在一次生命裏就等到這作品的完結。此位作者的幸運與否很難定奪,因為他已不完全記得自己在第一輪生命中為何寫下這個故事、只知道現在的自己仍想繼續它……而熱心的讀者們將這些時日裏收集來的資料整合成了壓縮包,把這些被保存在數據流中的細節盡數塞了回去。現在,作者正暫時陷入着有關存在主義的思考,並以此為靈感、順手又開了一個新系列,進一步增加了這份系列完結的遙遙無期之意;而晝城此處人們的生命與精力,或許有相當一部分是盡將其用在了如何細緻規劃這座美麗的城市中吧——重複的白天與明夜都被貼上整齊的編號,無數人的靈魂心緒活在其中,成為城市底色中的溫度。「將效率與美學合併為秩序」更像是某種堅固信條,流淌在市民的節律表之中、展示的公文條例內,也如此穿過被這線路所涵括的站點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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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常理而言,他只需坐兩站即可下車,然而他今日卻是有些另外的想法:不如,就做些偏離慣例、卻無損紀律後果的事吧?畢竟,現在的時間離課堂開始還有早得離譜的一大段空白,足夠他在這線路坐上幾個來回、又或者是在轉車站融進另一條線裏再轉回來,不論是哪一種選項都可以包容他今日奢侈的揮霍……報站屏幕在閃爍,柔和光芒與顏色勾勒出將到站點、以及其周邊所伴隨的標誌性設施與建築,有那麼一瞬間,甚至令他產生這樣一種聯想:説不定,它們是知道自己不會去做什麼出格之事、因此才對他的臨時變調不管不問——但很快他又反應過來,它們不過是機械,是顯示播報的一部分。這裏沒有閉路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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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站的相伴建築是「衛生中樞塔群」,物如其名,那數座高聳入雲、如同蒼白骨架中鑲嵌有一塊天藍柱石般的建築,今日也作着這城區的人造肺臟、恆定吸收與釋放着潔淨的空氣與水源。遠處可見的類光纖狀輸送管道緩緩跳動如脈搏,整棟建築不見其明顯出入口,且總是有那麼一些他不知其含義的亮光在隨機閃爍着——這一切的行為與設計是在記錄每一口空氣、每一域水流的純度嗎?是要保護它們的純淨性嗎?當然,他的這疑惑不需要被太正式地解答,因晝城的很多東西總會被解釋得太詳細、並且總能有方式查到它們……在如此踏實的「知識托底」之下,留出一些愚昧(他只會將這詞留給自己,作中性的調侃之意)的空白反倒也成了一種有限的浪漫。他大可以就這樣一直對那亮光、脈搏與無出入口的白色高塔們保持一種無知的猜想,而不必去知道它們的運作原理——他所需要真切去知道的,有兩方面恐怕已經足夠:他所需要的,以及他所擅長的。比如Hunting Polka,基於一些個人特長與興趣,他確實會帶這位搭檔去一些射擊館之類的地方,陪它與它的同類進行些較量,而這種方面的資料查閱確是有必要。留下適當的無知,好將記憶空位騰出給更必要與有趣的事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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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溫順可愛的霰彈槍現在平穩地呼吸着,顯然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方才被搭檔於腦內用去作了例子。列車繼續行駛,下一站是「基因資源總署」——在這裏,所有路經此處的人都能看到許多流水似的、毫無掩瞞的生命結構。這建築呈下沉式圓形劇場般的構造,外圈的滾動顯示屏無眠無休地展示着目前的遺傳庫編號、基因建議排序、市民優育指數、新生兒的優良成品率、今年以來被成功消除的負面基因比率……諸如此類的數據,一個人當前擁有、以及將能留給下一代的生命要素,在這裏幾乎一應俱全。不過,基本上沒有誰會特別向那裏去關注些什麼,除了部分確有需求的用戶:要去查詢人造子宮與體外結合事項、以及有需要進行基因篩查等專業步驟的那些人們,而這些人也不會只是站在外面看這些永不停歇的數據之河,而是走進去作更精確的查詢。因而,自某種層面上來講,它這微妙的被忽視,或許正是因為它的毫無掩飾——這裏的秘密實在太多了些,誰也無法完整理解它們,反倒促成了一種怪異的安全;就算自己的身體數據在那之上被展示,不過一轉身的時間後也就能被淹沒在其他同類之中,混雜在數千萬條毫無個性的數據之中,成為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分子。要説一位市民如何有機會被動與這裏扯上關係,恐怕就是偶爾會收到的一通電話、一封電郵,用千篇一律的禮貌語氣詢問當事人是否有意向接受體外基因配對,而如果毫無此方面想法,回絕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至於那些異常優異的基因攜帶者,通常會有工作人員帶着一筆豐厚的報酬和榮譽證書來親自拜訪,再被邀請到這負責着所有體外生命編輯任務的神聖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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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帶來無可避免的消耗,舊時代而言,這是一場巨大的冒險行為:以燃燒母體精力作為代價、將一個未知其會有如何身體情況的新生命帶到世界上,而在這生命能順利降生前,還有數十道風險如刀斧手似的擋在母與子面前——羊水栓塞、子宮脫垂、恥骨分離、瘢痕子宮,一個個觸目驚心的生育代價現在都停留在了過去的書籍與檔案資料上。以科技掌握創生的力量後,人均壽命的增長、以及新生兒的健康比率,逐漸都成了無可否認的數據:生命的延續能夠以「不流血」的形式出現……在這裏,許久許久之前的舊時代女性科學家們將這起源的秘密傳授給一代又一代學習型人工智能和裝置,終於令這些在版本裏更迭了世世代代的孩子們掌握了這般反饋於曾經無數位母親的技術。時至今日,每一位初來到這建築內接受生命教育的學生都會看到龐大展廳的入口處上方那懸掛着的舊時代孕產婦數據:每天有803名女性死於與懷孕和分娩有關的併發症,最常見的死因是產婦出血、產褥熱及其他感染、妊娠高血壓疾病、難產,及一些妊娠中止的情形,例如流產、異位妊娠及墮胎。那時他們約莫十二歲左右,當時已見到有同學在展覽內容中臉色慘白,數據牆下的死亡數字與往日實例有如死寂湖水,映出一張張逝者與生者對視的倒影。後來他在義工活動中作了幾次引導員,也見過與安慰過不少在生死中陷入恐慌的孩子們——在那個年齡段裏,大家都還保有更敏感而多樣的感知、常被不同事物所傷,而幫助他們度過這些難熬的時段,就是年長學員的義務。如今,他已能做到冷靜地重述每一項併發症的名稱與相應資料,且在展廳裏向那些尚且年幼的來者們説出那句規定好的、且他也認同於此的話語:「親愛的孩子們,我們已經勝利了……無需再孤身對抗那些由死神設下的博弈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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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灰銀色圓環似的建築頂部,現時也仍在根據不同的數據負荷而發出微光,彷彿某種永睜之眼正在觀測人群,然而沒什麼人有興趣回應它的視線。在這裏,生命的誕生和一株野花的忽然發芽基本沒什麼區別,永遠都有健康完美的後裔在因應需求和人口而出生、或者等待出生……這一切都無需普通市民去承擔責任,而那些帶有他們基因的孩子們也不會因此有怎樣的疑慮。社會化撫養早已能提供比人類個體與家庭更好的照料,這是一個無比便捷的時代:一個可以用手中權柄與死神抗衡的時代,一個令生物學親代與長大後的子代可以一同毫無負擔地玩耍、而無需在成長中互相折磨的時代。當然,這個城市也並不需要多麼高的出生率,着重培養已有的人更是重點,對基因的掌控則是為了市民的幸福感——就像那些唾手可得的知識一樣,「托底」被相信是最重要的。大可以將這先進的技術只放在一旁當作吉祥物,然而它一定要存在。只要它在那裏,永日下的人們就可多一項可以收入囊中把握與把玩的生物本能——很多時候,這建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偉大的象征:我們階段性地與生命談攏了條件,把握了它的創造性、與此同時亦迴避了它對人類造成的痛苦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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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尤莎琳的基因,應當也是在那幾乎無盡的數據庫中安放着、以作歸檔與備份之途吧?不過,他們之間的子代恐怕並不會通過這樣的全體外配對及孕育方式來誕生。對此,他還有些略顯陰暗的欣慰與放鬆——晝城的研究組,至今還沒有撤銷那對於他們之間的「苞蕊雙生繁衍」實驗計劃。他們今年十七歲有多,基於計劃標準來講,為了將肉身生育的負擔降至最小,要待到他們成年後、約二十歲左右,身形骨架已經足夠高大強壯,才會對他們實際推行項目內容。屆時,他們會被安排在那個美麗的、能看到窗外生態園的實驗室裏,在許多台隨時待命的裝置保障下,與彼此進行最安全也最人類的結合……按照説明而言,從蕊體之中排出的「卵囊」可以放置到苞體的子宮內,等待苞體的子宮識別和接納蕊體的卵囊,所以他們可就此通過自然方式——由尤莎琳的陰蒂擴展結構進入他的體內,來完成上述的一切,以此在記錄儀器前完到「蕊體將卵囊直接傳遞至苞體、由苞體接收並孕育」的實驗項目數據採集,並展開後續的體內孕育觀察。這是段很清楚的指引、並且他們也被展示了相應的演示動畫,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無法想象更具體的畫面。每每回憶到這樣一個意象、一個被安排的命運,他的腦內至多只會浮現這樣一個情景:他們赤裸着身體,就像平日裏被進行的全身檢查一樣,在這樣的坦誠相待中、在那個涼爽乾燥的地方,看着窗外的花與樹,於昏昏欲睡中等待研究員們來採集他們的身體數據。至於過程如何,他先前是實在無法構思出什麼來——然而,今日下午的那一個夢境卻以一種極為不妥的方式、教那些格外不一樣的想法遲來地滋擾他。困擾之中,他一次又一次不住回想它……「褻瀆」,他想起這樣一個已經不甚常用的詞,居然很適合用在此時此處——在那些可被稱之為輕浮、輕慢的思想又來同他説話的這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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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而言,究竟有誰會在長官進行檢閱時,對這種嚴肅的情況而產生身體上的興奮跡象?這聽起來實在像一種可鄙的笑話,但他越是將注意力集中於尤莎琳身上、就越是像有種種異樣要將他推向一個不可知的混亂方向,這方向中包括了許多種尤莎琳的模樣,每一個都像在向他投來難以置信的目光,像在質疑他的背叛與異變;而在那些將他推入了道德困境的異樣中,在那一個穿着制服、向他投來目光的尤莎琳背後,所有這些從常識上譴責着他的觀感又都指向一個相似的源頭:「科舒爾倪科夫,你正產生一個原始而落後的、需要藉助藥物而進行輔助控制的衝動」,這樣的一種衝動,會如何教他在那命定的任務中出錯?他貧瘠的想象力終於在這裏開始卡動齒輪,像在博物館中見到的那種古早放映機一般,一頓一頓地轉出一段模糊的畫面——在那個應該屬於探知、實驗和記錄的空間里,在這個以孕育生命這般嚴謹的事項作為開端與結果的計劃裏,在這樣一個需保持敬畏尊重的、屬於科學研究的場合中,他……竟反而不再擁有自控,而是像朝最原始的本能投降了一般,作了徹底的背叛。在被那由尤莎琳所親自置入的迷人觸感之中,他呻吟、呼喚尤莎琳的名字,甚至發出動物般的輕微叫聲;他感到無法抗拒的幸福,在一個被所有人注視着的情景下;他的道德意志成為一種適合被玩弄的事物、且要通過種種的冒犯來將之更加塑造成屬於尤莎琳的、順服的模樣——不,這是他無法容忍的失禮、失態!他絕不容許這樣的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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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它之中所包含的那些輕浮意味,那些將生育之事視作取樂似的心態,他不僅僅是「無法接受」這樣簡單——單是稍加回想一下這充滿罪惡的想象、以及意識到這一切就正發生在自己身上,就已經險些教他在重溫的反胃與緊張中流出汗來了。靜默的車廂裏,誰也沒有特意去看他,但正是這樣已清晰知曉了自己如何犯有羞恥錯誤的情況下,這般的死寂才反倒成為一種只有自己知道的折磨——而且,他甚至沒有方法去證明,自己的這一段想法有沒有被某位潛在的讀取能力持有者聽到。現下,他所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像快速逃離現場一般、將思維從那糟糕透頂的溫存臆想中移開來。飛快如翻頁般的心跳中,一個為數不多稍微令他有些寬心的觀點忽然及時冒出,且還是據那些他曾經道聽途說來的消息中所包含的些許猜測(這樣大的一間學院裏,總有那麼一些超乎想象的、然而又偽裝得極好的壞孩子,於科舒爾倪科夫而言,和他們打交道其實是件頗有意思的事——當然,雙方都會將這種人際交互心照不宣地視作一種檢查與被檢查的關係):按照常理的推算,在交合方面表現出坦蕩的快樂可能是被允許的,反而是害羞或許會成一種需要被提點的事項:這説明當事人對這項必要的研究項目有不合常理的意圖。但至於這説法的真確與否,其實他也實在無法有什麼證實的手段。不論如何,小心為上的做法總是對的,基因上的結合就只應是結合,他再一次如此提醒自己,可這卻居然又令他的心跳更快了些!因為他又想到,自己會和尤莎琳「結合」,且是從身體本源的最深處……好吧,罪惡的日程仍未結束、這一天的可恥悸動還在延續——原本被他誤以為是已受轉移的想法再一次爬回他的脊背,不休不止地跟隨他去往下一個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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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一站出現在這裏的時機實在是剛好:「審視廣場」,那片廣大的、由大量光導石鋪製而成的空地,在此時的日落時分反射成模擬夕陽的色帶,環繞着中央的那一座高大雕像。它以大理石似的材質被製成,形體模樣呈威嚴站姿,神態氣質略像那位象征正義的蒙眼神祇,以無性征而勻稱的姿態佇立於斜陽環抱之中,神情肅穆,不去看足下環繞的那些武器們、也不有監視誰的塑造傾向,只將目光投向遠處。或許是因為此地的氣場緣故,儘管它空曠美麗,卻並未被當成一個十分能令人放鬆消遣的場所,只零零散散地走着些市民,也有手持公證文件而在此宣誓的西裝革履之人,面對這一位神像般的存在而站、隱約可見其姿態確是端莊虔誠。有人向那置滿了武器的雕像下方又放上一把類似刀具的器物,不知何時開始,這獻上武器的行為成了一種緩解罪惡的共識之舉——當一個人做了什麼令自我心虛的事、或者一些已經無法再去同當事人致歉之事時,來這裏放下一把刻有自己名字的武器總是個好選擇。晝城沒有禁止它,只是任由那些武器們的存在、亦不去正式清理它,或許是為了慶祝或感激這些許奇妙的自由,市民也普遍對此報以自發的維護。最內的一圈是最早於此存在的,越往外越是新來,當這包圍圈已經不再方便繼續擴大時,新的就隔着一層被鋪設的精緻木架、以此再疊上舊的,直到增無可增——畢竟,讓祭品堆得即將比雕像本身的小腿還高,這畫面始終看起來不甚禮貌——於是它們會被移往一個俗稱為「博物館」的存放處,再容許新來者作他們無需道出緣由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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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護並不總是定期進行,有時它們的鐵上會落一層灰,順序會被後來者打亂,又被志願者們不時再次分類好、清理好。現在,熱與冷的兵器們在折射出的夕陽中整齊而冰冷地燃燒,底座的雕刻字一如往常地躍着火一般的橙紅之光,向所有目見它的人詢問,用那刀斧削刻出的形狀詢問一個思想:「你為誰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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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誰而存在?
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面向所有市民的冰冷質問,可此時卻像初次被談及這樣一個話題般,出神地看着那句石中之語。這一雙銀紫色的眼睛盯得太久,教他模樣看起來不像是在閱讀,反而更像是在祈願——彷彿越久不作答,那光字就越燒得明亮、越能照明他身上的罪惡。不過,現在的情況比方才的還更好些,起碼是一個能令他在這淬火一般、由熱而驟然至冷的一下警醒中,將那些無謂的想法給驚收回去的方式。到了這裏,他不由得將感激的目光向那莊嚴雕像之處投去,心中產生了要也將這份罪惡通過獻上刻名武器的方式來進行坦白、作出懺悔的想法……(當然,就算某一日真的要如此做,他要交出的武器也不會是Hunting Polka——他默默撫摸着它,期望着方才的想法不會給它造成誤解)他好像需要將這件事講給他人,但誰能承擔這樣一個極為冒昧的話題?他現在可甚至都不敢想宿舍裏那三位舍友的模樣,已然是覺得這樣的舉動也算一種玷污和冒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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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有罪……而且,恐怕不止是我目前所察覺到的這一切。這心中諸多事宜的運轉,即使對我自己而言,也足以稱之是變幻莫測的——什麼能夠讓我也完全面對自己的所思所想?這是單憑我、以及我所受到的一些外界刺激,所可以做到的嗎?或許確實有這樣的方法吧……拷問我,審訊我,用我們所在軍事課程中學到的那些技術來實踐在我身上,這會讓我説出一些我也不知道的、卻又切實是從我思想中流出來的內容嗎?那一些內容,是否就是我的真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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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重新啟動,一路向前的景色中,他不再去看那座雕像,試圖用這視線的躲避而從那灼燒他的炬火中保護自己最後的一點秘密,那並非屬於情慾的秘密。有那樣一瞬間,他甚至擔憂於——這位石中神祇,會否透過那些混亂的思緒,察覺到他那幾拍格外不誠實的心跳、那些他亦不知其具體成分的心煩意亂?這內心的沉默此時也並未停留太久。很快,他得出一個篤定的答案:Южарин,我為你而存在;你為晝城而存在。我們都為晝城而存在。這是個很好的答案,一個應當是不有錯誤的答案,而且也符合他的內心所想——難道他作為副官、不是為了指揮官而存在的嗎?而這一座城市裏,有誰是不為晝城而存在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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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愈發向暖色奔去,而這於天際下流轉的銀白絲帶在又一個巨型結構建築之不遠側停下,一個真正是為晝城而存在的地方。這個形似水平儀與太陽觀測站的融合體,其外牆以不同光製色帶呈現着城市當前的所屬時刻——朝阳时段的柔和白光、正午時段的燦爛烈光、日後時段的微偏暖光、傍幕時段的橘红夕阳、微明時段的低色温残光、直到休整時段的暗灰蓝光,隨時待命着一般,準備着要在被分配好的時間段裏貢獻它們的存在。一下、又一下,時鐘指針移動似的清脆響聲正在傳來,就自這樣一座彷彿在持續計算整個城市的、差分機一般的建築上。它是晝城的其中一個「時間引導核心」,由它們而發出的語音播報形式將協調着傳遍城市各處,於他所認知不到的精密計算中成為此處的時間標準。學院內的日晷裝置從結構與信號接收方面而言,也算得是它的其中一個分身……眼前的世界在移動中重組,回過神時,他已然下到軌道站、於離這時間引導核心最近的一域出口處看着它,在那些變幻着色彩的光帶前延續那份列車中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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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或者説,之前,他可有這樣直視過如此形似於「時間的本身」的事物?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沒有再去小心翼翼地盯着鐘錶看、以適應晝城的時間與天色切換,或許是從被教會了如何「基於日晷時間而校準作息」開始、也可能是他第一次學到如何將自己的情緒壓縮與分配、切割成適合在不同特定時間裏去感受的格式時……不論如何,從積極的角度而言,他戰勝了自己、克服了那不固定而有害的自由時間觀,自那之後他就像是不用再那樣在意時鐘的規律如何——他自身的意識內部就像是有一台內置時間顯示裝置全天候運作着,指引他應當遵循怎樣的體感、去做怎樣的事……這不一定代表時間感會令他在腦內浮現相關數字,但他會感到一種規律的「受催促感」。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因而知道自己在現下這段時間裏的所為該告一段落、而去做下一時間段中的事了——他受時間所驅策的體感,大概是如此。靜靜望着這龐大的、如同一整台時空儀器般的建築時,其中隱約可見工作人員於其中來往,在那錯綜複雜卻又自成一系的天橋與迴廊中行走、出入、搬運、交談,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作用,被死板鑲嵌與靈活移動,一切都按照「需求」來進行調配。這裏面的人們也均是有着個性的,各自的風格到了成年也依然被要求保留下來、又或者換上一個更精彩更自我的新風格,繼續作身份的標誌。恍惚間,他竟感到自己也像一塊被晝城時刻所劃分好的組件,按需求而被安裝在某一個預設節點上、等待指令,過了青春期後還會有成年期,每一個階段都可被激活一處新功用,他的身體,他的精神。時間在這裏時而流動,時而被分配……隨着時刻表的移動,他是學級士官長、是熱月機制受驗者、是有待檢查的學員、是被期待的、是被安排的。咔噠、咔噠,每一下指針的行走都像帶動他一個身份,教他迷失在這小徑分叉的光影花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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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照變化着,向一個無限接近於自然中天際景象切換的模樣靠攏,他已有十數年未再置身荒野,此時竟不再能真切分辨出它與真實景象之間的區別,看起來似乎十足地只像是作為一名普通的晝城居民,注視着那由人類所營造出的逼真偽物、任由視線混入那迷離柔光之中。在這溫暖的恍惚中,有一些念頭再次牽住他的手,不論是已經有答案的、還是尚有待定奪的,此時都一同在晚風中晃蕩:科舒爾倪科夫,你為何而疑惑?你為誰而存在?你厭惡命令本身嗎?誰會成為那個不令你疲憊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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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這些念頭感到厭煩,並且不否認這種厭煩是逃避的另一種體現。思考這些問題是無用的,他如此在美麗的秩序之景中悲觀地想:「我應該要去做更重要的事,而不是在這裏思考自己是否疲倦。這是一種不會被觀察得出來的事物,起碼不應該在我身上被觀察得出來,更何況,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如果我此時暫且是一個不認識我自己的人,那麼,當我看到這個青少年時,我只會覺得他的模樣嚴肅、不是很想與人交談,然而不會覺得他是個疲憊的人、需要休息的人。我下午已經睡夠了,甚至可以説,是睡得多了些。一個人在享受了這樣的奢侈後,為什麼還會聲稱自己疲累?唉,這想必是我的惰性已經又一次在形成了。今天的遊玩就到此為止吧,Akvilon·Alyonovich·Koshurnikov,現在,回到列車上去、坐回日晷學院,去到那個原本應該下車的軌道站,然後上課去吧。現在出發,時間是完全夠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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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實沒有耽擱,很快就轉過身去、將那份戀戀不捨的注意力從人類的偉大技術裝置上扯回來。列車車廂之景再一次現到他眼前,依然是那個熟悉的座位,重新坐下時,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微妙的猜測:説不定,他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沒有下過車、而那一切都只不過是他在發愣出神時所見到的些許錯覺——當然,這麼一點猜想,從他在屏幕上見到那確實朝着來時反方向而行駛的路線圖時,就已然不成立了。與方才來時調換了方向的站點建築們如同倒帶一般、逆向着出現在他的視野中,車廂裏的人們仍在汲取着夜城的藝術品,而他依然用不知為何的自覺而將自己流放在這明被允許的現實享受之外。不過,在他自己的意識內,他仍藏有許多常被他用於回味的片段……一些回憶的碎片,一些未解的問題,一些自己塑造出來的期望。它們放了太久,或許已經成了近似於標本的事物,然而於他來講,他還仍是可咀嚼它們如啃噬骨頭,不奢求尚有鮮味,只希望能通過重複的思想磨牙、而重新走回與這些事物緊密相關的時候。尤莎琳,他抿緊雙唇、只在心中如此自語——尤扎克,尤莎琳,你離開之後,再沒有人會用那樣的語調稱我為「Аксъ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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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地,他會想起他向自己施令的模樣。將記憶的萬年曆擰回他們十二三歲那一會,於一群繁忙的同齡人中,他們毫不例外地也在紀律和訓練中搭着彼此的肩膀、用同一條律例將彼此那疲憊得晃來晃去的注意力給穩固回去。數十個少年的模樣中,棕黑金白銀藍紫等髮色所織成的光譜裏,他們的銀紫色嵌在夾縫中成為過渡帶,和他們那同樣邊緣的出身一樣成為又一項難以逾越的圍墻。然而不有辱罵,不有直接的推搡,他們知曉自己的「邊緣」、可又因此而被給予更多機會,他不真正理解這一點,晝城的許多事都不是他們、以及他們的小同僚所有興趣去理解的,卻也並不礙他們被引導着站到那些需要抵達的位置上。有時他要回憶一些記憶的錨點來穩住自己,假裝是尤莎琳還在指揮自己。這或許是種不健康的依賴吧,可它又確實有效,像釘住標本的昆蟲針那樣……如同某種堅固的外力一般、如此不可抗拒的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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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莎琳,Yuzharin,Ю-жа-рин,與他同日降生在世上的、只比他小上那麼一會的雙生血親,他們之間直到十三歲為止的生活都是彼此交織着的——當然,現在也是,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被告知尤莎琳要調往另一處去進行訓練時,他有傷心嗎?是悲哀更多、還是驚愕更多?他是有大膽地去質疑自己的指揮官為何居然沒能做得比自己更好、去懷疑這成績是否有錯漏或虛假之疑,還是更加忙於擔憂和迫使自己接受這前所未有的分別時光?目前唯一可確定的是,他一定、並且至少,產生過這樣一些符合常規少年情緒類別的感受,然而這些情緒被允許停留在心中的時間也想必不長,許多繁雜的訓練與課程已經爭相將它們蓋過去,留給他能夠咀嚼回味的確切痕跡目前也只有一紙文件,説明着他的幼親是如何違反了什麼條例、經過怎樣考慮後又被分配去了如何地方。那個地方真實存在而可以被查到,不是什麼保密場所、甚至也不並如何遙遠,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就如此悄悄查閱着有關它的資料,一次又一次——任何資料都好——希冀着這些被拼湊出的隻言片語,有朝一日真可成為一幅引領他的地圖。然而這四年來,他沒有任何一次被允許以正當理由去往那裏,甚至連他想自己「不正當」地過去也無可能——總有事情會拖住他,而假如不完成這些,他就更無可能達成合格的課程指標、以此去官方地取回這與指揮官的相聚權。或許忙碌真的是相當有效的遺忘劑,教他先是磨掉憂慮、再是撇除不安,以至於忘了是從哪一個獎項的被頒發開始,他忽然像是確定了什麼……或許,他就適合這樣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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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絕妙的狀態。按照通常的晝城標準而言,他已經更加擁有了一項被需要的學員品質:服從。簡單而言,當一名學員意識到自己的局限、並且選擇了在這樣一域限制中「安定下來」,於這一圈被限定好的範圍之內發展他力所能及之事,且願意接受因此而得的獎勵,那麼這一位學員就會是一個潛在的可塑之才。服從帶來自主。他在訓練與課程中找尤莎琳的身影,那在他記憶中與他近乎一模一樣的身形似乎被分成了許多份殘影、又被折射着分佈到不同的日常之景中——有時他在道德課的講義中恍然見到尤莎琳說過的話語殘片,一段一段既視感會飄在他身旁,完整的句子也被像切割寶石似的打磨出許多側面,奇跡般地折射拼湊成一塊新的台本。他不動聲色,不回應那些幻聽似的美妙意象,但心中無可避免地為此欣喜,哪怕他清晰地知道那些都是因應自身的渴望與孤寂而生的幻覺……又有些時候,他是在走步操時感到有視線凝在自己身上,像一手被拎着的教鞭,隨着主人的提拎而散着宛同有型的壓迫感。很像生氣時的尤莎琳。儘管他只見過那麼幾次他惱怒的模樣,且那些還都並不是針對他自己,然而他居然將這感覺誠實地留在了腦內——他想要為這錯覺而幸福地微笑出來,可時時站着崗的理智又完全否決了這無謂舉動的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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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某一種難得的感覺所表現出的舉動反而會毀了它」,事到如今,他已經不覺得這是種矛盾與遺憾。他接受它們,小心翼翼地獨享這甜蜜的錯覺、以及與之相伴而來的情緒反應:那些儘管出自身體和意識本能、也被劃分為他們需要提防的「敵人」的反應。具體有哪些,他已經不記得了。大概是傷心、驚愕、擔憂、質疑……或許還有一個,是恐懼,但他不敢説恐懼這個詞,好像只要不説出它、它就不會朝自己的方向看過來,也不會與自己產生身心上的交集。他不恐懼。而儘管是排除了這麼一個「不恰當」的詞彙、改用其他更豐富形式去形容自己,他也幾乎找不出一個更貼切而體面的方式去形容自己那時的狀態了。他為什麼如此不確定情緒的類別?它們確切地發生過,他記得這一點,但或許就是時間太久了些、回憶不起來……也可能是,他已經下意識地認為過多的回憶不是對當下會有益處的舉動。不管是哪一個,他都抱着一種否認似的心態,不想直面它們的存在。懷念感情沒有用處,然而懷念尤莎琳的指揮似乎可被解釋成一種「戰術上的參考」,只有這一方面裏,他會稍慷慨地容許自己去追溯往日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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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莎琳,他是如何作為指揮官而對自己下令的?他晚自己那麼一會出生,然而卻極為「爭氣」地走上了比他更前的道路。在那時的日晷學院裏,長官們與同學們常會看到這樣一個場面:一對雙子,年幼一方戴着象徵學級指揮官的勳章、與一條裝飾性銀繩,而年長一方的頸上環着一圈形似項圈的標誌物,且他們對這官方規定的區分物相當滿意——身份明確,這讓他們都極為自然地待在屬於自己的站位上,手拉手地跳這一支不知何時止歇的圓環舞。尤莎琳會同他去跑許多地方,而與他們一起的還有另外幾位同學,盡是與他一樣信賴着尤莎琳長官的……説實話,基於想獲得最獨特意位的那種勝負心,他的心中有那麼一點伴隨着微妙愱殬而生的不爽快,因此常努力着要將自己表現成其中最特殊的那一位(當然,在尤莎琳看來,他也已完全是了……根本毋庸置疑地)。他們在模擬出的任務場地中穿街走巷,永遠不知道前方有甚麼等着他們,而在這些會有極為逼真的危險品出現的地方,他們要學的重要一課「信任您們的指揮官」就一次又一次實地上演……儘管,這一切任務內容在當下回顧看來已經變得並不高明,甚至相當接近玩鬧意味,卻對他們當時實在意義非凡,像攀着一座座不知峰頂在何處的高山。拆卸、安裝、搬運目標物,限時障礙賽,追逐戰,尤莎琳的指揮將這些無從下手的也變成整齊有序的,言語之間就幫助他們將挑戰給排列出合理的路向,那種被信賴之人所安排着的美妙感覺令他身體發顫,應當是腎上腺素的物質令他如被駕駛得良好的載具般一路平穩呼嘯、衝向那個被清晰指定的目標地——這可是種被鼓勵的競爭心與衝勁,在許多次正面反饋中,他已經萌發了如此一種心態:既然他們是被選中的這樣一對搭檔,而他甚至比所有人預期中更好地、令這份被安排的工作切實而恰好地變成了自己最深切的喜好,那麼實在無怪乎他會如此渴望被尤莎琳下令!這是忠誠的一部分——相當合理且受認證的一個理由。令下級對上級的服從變成一種快樂,這是多麼難得的一個實例?當時與尤莎琳所合作過的許多同學至今也都在等他的回歸,而他恐怕是其中最有資格去最直接表現出這一點的人……在那時,他是一個極為快樂的人。
他是與他綁定的長親副官,而自從他走後,晝城的系統甚至已經認可他的「無主」了。這最為令他安心:他已經被告知、被公示這一點,他是個等待着主人的人——他被如此合法合理地公認為「不是一個自由的人」,他生命的位置上已被設有一個比他靈魂所在之處更高的、作着引領位置的,走於他前方、又令他時時伴在其左右的,被刻在檔案與資料深處的一個人,而這個人決定着他的方向、他的意義、他存在於此的理由,這是件着實甜蜜的事……他的癡迷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被視為一種令人安心的忠意,像人類由古至今總會歌頌犬隻的陪伴與肝膽相照,長官們不止一次地在每月例行向他展示尤莎琳近況報告時稱讚他,最近的上一次則是:「科舒爾倪科夫同學,您是一位真正的副官,配得上這樣一位指揮官。他也得知了您最近的表現,我們相信,即使您們暫時分隔兩地,您們之間的紐帶也仍會帶領您們不斷前進……最終使您們在一個更高遠的能力之地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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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所謂的「好表現」,可一定不會包括那些顯得旖旎的身體反應與心臟的異常跳動。剛甦醒沒多久的那一會,他尚且説不上來那具體是哪裏奇怪……但那一個已被晝城規則所磨煉了許久的自覺想法,此時是不斷為他的身體去如同懲罰一般敲着警鐘的。這裏是晝城,是一個沒有過期、變質與腐化的城市——所有濕度與細菌與微生物都奇跡般地被控制着,保持於一個微妙的平衡中,物質上是如此,精神上也是如此。「那個東西」是一種腐化,一種性格崩塌……那個東西,不,他不能再掩飾了,這似乎只會促使它的頑固與反抗,又像是在炫耀着自己因不潔而被避諱後獲得的一條寬敞大道,令它可自在地行於其上、還能享受於他的羞恥與避讓……不能這樣下去了。它是,一個骯髒的詞組、一個需要被控制與定義的概念、一個需要戰勝與有待進化掉的本能,「情慾」。他終於直面它這樣一個不堪入目的詞彙,終於在某一瞬間鼓起的勇氣忽然猛地掀開了那白布了一角,露出這哪怕只是咬着牙拼寫出來、也似乎是泛着些桃紅色的字眼。情慾。它的同義詞是腐化、是墮落、是卑躬屈膝……是,「隸性」。都是些如此污穢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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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正常的人,若是沾染上了情慾,用不了多久就會自願地去作虜隸。他們從小聽到大的《反隸性意識廣播》、以及相關課程中那些帶有警示意義的反面教材,都在佐證這一點:失去自我、將個體身份溶解於他人的愛慾,這是最嚴重的意識污染之一。更何况……尤莎琳,他為什麼能對尤莎琳去想那樣的事?他們愛着彼此,這毋庸置疑,但他對他的愛不能夠是那樣下流的情愛。他們日後會有身體上的結合,這也沒什麼好驚訝的,這是晝城安排的一部分,既然會發生如此安排、就説明其背後有促使了如此需要的原因,這已不是他們能去追究或抗拒的;再者,他們是雙子,在如此程度上歸為一體或許亦不失為一種生命的合流,況且尤莎琳似乎也並不討厭這一種事。但是……尤莎琳,他最最親愛的幼親,時常有着神情愉快的模樣、從不推辭什麼事、總和他以及同伴們站在一起的尤莎琳,他的心竟然要對他——不,他不可以、絕不能夠——他可以克服這一切。這是一個新的挑戰,他會克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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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是出了異常,而我無法將它上報——也不想去將它上報,」他想,他不能因為這而毀了真正去與尤莎琳相見的機會!而這個異常正在這如此短的時間裏增長着,他要一直盯緊它、要感受它的動向,防止它再更多地節外生枝,「我在掌握回自己的思想。」他嚥下那些因這份甜蜜果核而生的多餘涎液,確認了下自己雙眼虹膜顏色仍正常——依舊是銀紫色。這很好,他深深地呼吸,那些會開出玫紅色的念頭就被舒張又緊縮的肺葉勒住,躁動卻又不得不向這身體的主人作忍讓。有些乘客學員認出他來,向他問好,而他逐一禮貌地回應那些稱着Koshurnikov的語句,且腦內趁機將注意摁在這些對話上,此時才終於暫時不像以往那般不情願地覺得這行為是在浪費時間。從他的視角中,這些向他作問候的學員們開始像是些有待被他解決的「項目」,而他對此感到懷疑——這也是一種測試嗎?是否,他們同樣是被安排來、要測我的反應是否可如常,不露出情緒與秘密的破綻來?不過,這些事項,再一次地並無法得到任何形式上的證實: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而這些猜想會成為疑雲中的一部分。這教他有些沮喪,在遲遲未能揭曉答案的煎熬中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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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在響,幾下電子音效作為倒計時後,日晷裝置處如此將頻率送往每個學員的通訊裝置、以及列車報站螢幕後的系統上:【傍幕時段 -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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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又一座樓體後,車門在斜陽下打開,半天橙紅迎面而來,將站台的一半玻璃化裝置灑落出刺目反光,無人敢直視這些偉大的絢爛,在崇拜日光的晝城裏,每一縷陽光都會確信自己已收到了他們的敬畏。走在這些如劍一樣迫着自己的光芒下,科舒爾倪科夫,他於今日內不知第幾次地對自己説:我不會被發現,任何人如果問起來,我就一口否定。我平日裏做得夠好,他們不會輕易用這些就定我的罪,事情會有迴轉的餘地——不,我現在更應該做的是:堅定自己無罪,堅持自己的夢並不反映自己的所有思想。反省是可以的,但不是現在。不要心虛。他鎮定地行路,就行在平日裏走過不知多少次的路線上,像同一條線路的列車只會駛經規定站點那樣、固定他的行蹤……然而今次,他的每走一步、在他視角中都像為了將念頭用物理上的移動去掐住而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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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他依舊再次成為其中一批最早到教室的人,空曠的房間為他們打開,現在只有他和另外兩位學員,照例的問好後就在如常的前排坐着、整理資料,提前將所需的事項都準備好。他們都是被熱月照亮了身軀的實驗體,這機制應用在各個人身上的反應與效果似乎都不一樣,也正因如此才成為了當下被期待的新項目之一。來到這項目之中的人,身份一般都分別同時向特殊與不特殊去前進着——好比説,他是失效政區的子民,另一位學員在他的印象中屬於遺罪子代,而教室最右側的那一位似乎也是由於不怎樣好的背景而被選上、然而卻對系統的依附性相當高……大概可以這樣説:共同點是相對的無足輕重、以及不會離開晝城的原因;就算計劃失敗,研究方也並不會損失甚麼,然而一旦成功,新的成就必定會隨之而驕傲地來。除了那圍繞熱月機制而進行的實驗以外,還有其他許多種計劃也在同時進行,它們都不約而同地邁入同一種相似的平穩期,被一道不可見的瓶頸狹狹包圍着,而冒進會帶來變相的擁擠、讓前進的速度更為艱難,因此現在的主流是「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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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優秀的,然而沒有全方位地優秀到完全無可替代;是被允許接觸機密的,然而不能太多、也不能決定自己要不要真的繼續記得它們。留在這裏,他們能獲得甚麼?認知之內與之外的好處,有時候他們會獲得驚喜,更多的是被承諾的益處,好比他的是有關尤莎琳的消息、而另兩位據悉也是獲得了不一般的提升,整個計劃裏一共十九位參與者,他排第九,列隊時總在一個接近中間的位置,卻頻頻被拎出來展示。他是政治邊緣地區的來客,然而現在也是晝城中其中一位值得説道的出色學生。「您是科舒爾倪科夫同學,」這裏的長官會這樣説,語氣中帶有一種天然的期待與讚許,似乎已認定他會順利完成這一切、在結業步操上被拎到獎台上頒發一些讚揚他忠誠的獎項、畢業後進入被安排的部門之中,用閃着光的美麗繩索套起一個輪廓,期許他和這模具的形狀一樣好,「請不要懷疑自己的能力,站出來吧,令所有學員都看到您——您正在證明一件值得欽佩的事:出身是可以克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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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句話並不空泛,是許多出身不佳者由兒時開始已經致力填補的方向,並且就像升學率似的,被鼓勵、保證與考核,在他的印象中,絕大多數人最終都會成功。一個糟糕的出身會讓當事人深陷泥潭,而學院的培養就是將他們從泥潭中帶出來、洗去身上的污穢,重做一個新而潔淨的人。晝城會原諒許多事物,在努力與實力之下——儘管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兩者並存,然而二選一也時常受到允許。極為努力、或者極有實力,都能證明自己的誠意,前者帶來穩定,後者帶來進步,似乎很少有人是兩項都做不到的。晝城是個寬容的地方。他同其他人一樣站得筆直,自認為沒甚麼不同,然而又不時被誇獎,許多的話裏話外都在這樣告訴他:作為一個失效政區的子民,你在這裏做得很好!你的幼親犯了錯,但是這不要緊,我們會給他一個機會。假以時日,你們終會成為這太陽光輝的一部分,不再是藏在黑夜裏的火,這是可以預見的。他正在走向和你一樣的路上,你們注定會重逢,一切變數都只是時間問題,你們一定會再次成為一對完美的指揮官與副官組合,敗者後裔的身份甚至會成為一種襯托、因而令你們獲得更好的榮耀,在這裏獲得新生。他相信,並且努力地令自己相信,時至今日也不去令自己懷疑一個能與尤莎琳重逢的未來。它近在眼前,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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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與人數的增長一起移着,指定的課堂時間已到,所有計劃中的學員們都如約在這了。至今為止,還沒有人在這節特殊的課上遲到或缺勤過。善意的、惡意的,種種稱呼之中,他們總被形容為一群犬科動物,或者是狼、或者是犬:忠誠,認真,合作性強,作為一個團隊而存在着,迎得住許多雙盛滿期待與質疑的眼睛。熱月機制,Thermidor System,一個極為古典的名詞修飾一輪月亮、卻又用一個極為現代的科技分類之詞將這輪炙熱的月亮框住,他們説:月亮使人感性、瘋狂,而您們需要馴服它,像將太陽的力量化為可供己用的能源一樣,為我們、也為自己——馴服它。月的意象被均勻散落在他們身上,十九位熱月之中,他被一些研究人員相信是其中一位如獲成功就最能快速投入軍隊作使用的能力匹配者,因為他那雙眼睛——像月相變化一般變化着虹膜顏色的、在黑夜中也像點着星燈一般的眼睛。在今次課堂上,每一位學員都會被作能力的檢查,而後就去訓練場那裏展示他們各自被安排的才華……他不確定會有多少人看着,更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在那之前就被發現。他很久沒如此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像有枯枝燃就的火堆在其中灼燒,而他得用身子擋着它,不讓那些火的邊緣被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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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官步入教室,簡單介紹了下今日的安排——和上次課堂末尾以及郵件中説的一樣,沒甚麼變化,這很好——然後他與其他學員開始按照安排而列隊。接受檢閱所需要用到的儀器已經在這了,它看起來略像一台可以自主移動的紡織機,其中種種組件的配合有些過於精密,但又其實穩固着執行了很久的使命,據維修部的人説,這是其中一台他們幾乎不曾需要維修的機器,僅日常維護就能支持它的運作……有點像一個久久未試過生任何病的人體,也因此令他們有點擔憂其會否是醞釀着一場極為難搞的重大惡疾。每每見到它,他會想到這麼一種擔憂,而又用不了多久,當下真正需要擔心的事物就重新來牽扯他的意識:先想好自己的事吧!面向第一位的檢查已經開始,先是全身的掃描,再是針對當事人被特化的能力分支作檢測,而後一支極細的採血針就從手臂上帶出紅線似的血流,歸類完成後就去往下一人,重複這般行動。祕密被和汗水一起攥在他手裏,他這樣對自己説——它和那每日早上來檢查宿舍的裝置沒甚麼區別。你沒有祕密,你不需要擔心。你的一切都在合理的範圍之內,你合理地想念他,想念會提升你的工作與學習效率,你依靠——借助——通過,這些事,它們會印在你的成績單上成為你才能的一部分,你眼中的赤月會允許你的才華盡情流露,而你不過是用它們來為它加熱、幫助運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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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輪到他。前八位學員的身體近況都被編織完畢,正要在系統裏存成一張張印着個人資訊的布,而他是最新的一塊原料,要為後面剩下的同伴們作第九位示例。尤莎琳的模樣在緊張中暫時被隱去了,似乎他的大腦很善解人意地為他留出一點個人空間,讓他自行面對這個需要將不合時宜的過於龐大的情誼作隱藏的時候。他眼中的銀紫色對上那掃描口的紅色,一道並不刺眼的紅光,好像要看破他身前身後一切的儀器,這似乎能捕捉到他一切身體細節的事物運作着——然後,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那台聰慧的精密儀器一切正常,音聲系統裏沒有彈出警告音、螢幕沒有跳出錯誤的紅色,就如流水一樣從他面前過了去,到下一位學員那裏了。一場漫長的提吊終於緩下繩索的繃緊,直到那儀器已行得離他兩人更遠,他還在這保持着的軍姿中驚魂未定,像在謹慎地含着一小口鹽那樣、去緩着那發生在他身上的震盪——當然,從他人視角而言,他保持得實在太好,因而並沒有人懷疑他在藏着些甚麼,至多是覺得他今日可能有點無傷大雅的發熱,興許是去哪給自己加練了也説不定,因此「今日的Koshurnikov還是個更加勤奮版的Koshurnikov」……僅此而已,它甚至沒有因此而在他面前多停留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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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會,他終於緩過來。自己面前沒有其他人,臆想中伸向自己的手並沒有出現。沒有任何特殊的事物,只有被紀律固定在原地的他們,他不知道是不是這死板的紀律保護了自己,為自己營造出來一個不值得懷疑的外殼。他終於緩過來,開始呼吸,緩慢地呼吸。是了,他所為之而產生的非常態心跳節奏,一定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是他太想要真切地奔向那個有尤莎琳在的地方……他會和他一起待在一個潔淨的世界裏,在那裏,他們會完成所有向他們而投來的期待。他那慌張的心臟難道不是為此而跳?那一域尾骨肌群莫非不是為此而擺?這是個遙遠的追求,而他要去達成這一切,追逐獵物的獵犬也會因為辛勞途中的激動與期盼而搖尾巴——他再一次在沉默中欣悅作證了自己的正常,然而這還只是階段性的勝利。他可以稍作休整了,然後才是下一階段的未知。在這短暫的喘息中,他也不禁如此想着:所以,他究竟經受了甚麼考驗?他沒有祕密,他不需要擔心,他説服自己的話語在當下看來確實是完全正確的。一切在他身體中躁動的喧囂噪音,那些因心跳而不安的血液、因血液奔流而被打磨出的口乾舌燥,他在一路上都緊握着的祕密忽然在此時自行消失於無形,不有一個事物在他懷裏需要被藏起來、像袋鼠媽媽要將幼崽保護在育兒袋裏了……剛剛,在那被掃描的瞬間,他忽然甚麼都沒有想。一切其實只是在照例進行着,不帶拷問、也不會真的去細緻檢查到他腦電波的最深層才罷休,他只是在這被提取着血樣本以作化驗的一刻意識到、並且懷疑着:我究竟在緊張甚麼?我緊張到連標準流程都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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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尤莎琳這時才緩緩從他意識裏那陰涼的地方走出來,慢慢拍他的肩膀,好像在對他説:看,我的Аксъя,我説得沒錯吧?你沒有關於我的祕密,我的存在不是你的祕密,所有人都知道我愛你,這不是甚麼隱祕之事。連儀器也都認為這是正常的了——哪怕你現在出的汗已經打濕內襯了,它也不認為你有甚麼問題。你只是太緊張了,來休息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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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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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軀體呼吸盡力如常,卻無法忍得住靈魂的喘息。一個音節,兩個音節,一經綻開就再難復原如初,那些滾燙句子的忽然下墜有如溫熱雨滴,飛快地將他那緊繃的抽搐的心敲打浸潤得濕透:我愛你,我愛您。尤莎琳,Yuzharin,Южарин,Южак,尤莎琳長官,Южарин長官、我的,我的Южарин長官,我愛您,我服從於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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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如反撲般的念頭將他湧得險些令身子隨之一晃,且還在因着他的輕敵而不斷溢出着,儼然是某種意圖藉着水壩墻面裂隙去奪堤而出的洶湧山洪。所幸他及時反應過來、抓緊時間補充它們註解它們澄清它們——不、並非如此,是的,很顯然,這是敬愛與忠誠的一部分、另一種顯現的形式。青春期的體能與生理紊亂,是如此稱呼的吧?(那些認真的壞孩子們是如此向他解釋的……聽起來頗為學術與教材風格,他如實採用了)這一日的失誤,它不會是永久的。我需要摸清它的規律,或許再去請教一些知識……總會有辦法的。科舒爾倪科夫同學,你能做到這一點!「愛」,它可以被定義,它適合被定義,晝城一直教我們如何定義感情,這也不過是我課題中必經的一部分。我會做到這一切,排除那些雜質,再向您證明我純粹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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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他們的評估報告被逐個發放到通訊裝置終端上,自行跳出電子界面向他們各自匯報一段身體深處的祕密。他的數值居然幾乎一切正常,只是心率有那麼一些高、尾骨肌群有點緊張,然而這一點也被綜合的結果所中和下去了——一切都很快過去,好像自從跨越了那一段濃度極高、如同被壓縮一般的時段後,剩下的時間忽然如流水似的輕鬆可愛,有如度假了。拿到這報告後,即是他們的訓練時間、以及階段性日常進度展示環節,在那個繁忙而放滿各式裝置的訓練場裏:從教室望出窗外,那裏已經有醒目的簡介高懸其上,像要告知所有人,晝城的成果如何讓一個人類變成一頭可控的夜行獸。而得益於熱月機制在他身上作的視覺能力改進,不消一會,他已見到他的那份介紹被公示其上,彰顯他今日要為學院帶來怎樣的技術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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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月機制(Thermidor System),晝城新研發項目中的特種生理感知增強系統。實驗編號:Thermidor-9-KOS,其視神經前端植入有一種專屬晶體,這使其能夠主動控制瞳孔晶狀體的導頻角度,該物質模擬夜間捕獵類動物眼中所擁有的溫覺視錐細胞——但其響應範圍更廣;其虹膜顏色會於感知與能力高峰期呈玫紅、深紅、亮紅等不同狀態,該變化不具有傷害性,主要用於夜間任務或追蹤反應,亦可令指揮官實時監測到其當前的能力啟用與情緒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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