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這距離看見軍人,你的手握得比平時都還要大力。
35.
凌晨三點多,李婉清終於看到雲林的告示牌。
她憑著模糊的記憶開下交流道,在相似又不完全相同的道路裡緩慢行駛,甚至一度懷疑自己迷路了,直到黃色的封鎖線出現在路邊才確定沒開錯方向。
李婉清繼續往前開,終於在山腳下看到新聞畫面裡經常出現的那個景象,這時道路已經對外開放,她毫不猶豫地轉動方向盤,往前又開了一段路終於看到承天廟的立牌,但轉進去的山路已經被橫停的警車擋住入口。
車子只好稍微前行停靠在路邊,她望著林中的漆黑,那天在承天廟所看見的奇異景象再次浮現,令人發麻的冰涼觸感至今仍刻在大腦裡。她推開車門,冷冽的空氣頓時灌入鼻腔和肺部,已經異常冷靜的思緒再添幾分拋開生死的覺悟。
雖說警方不希望一般民眾因為好奇或尋求刺激而前往案發地點,但畢竟是山區,很難做到滴水不漏的封鎖,李婉清看了幾天的新聞下了這個判斷,實際情況也確實如自己推測,在真相未明之前幾乎沒人敢靠近。
她彎腰鑽過林中的封鎖線,利用月亮的微光看到掛在樹上的照明燈,知道再繼續往前走就會到達承天廟,肺部再次灌滿冰涼的空氣,腦袋裡的思緒卻越來越熱,身體甚至開始流汗,步行速度也越來越快,直到那久違的嚇人廟宇聳立在眼前。
雖說天色昏暗,李婉清仍選擇躲在樹後,四處觀望,確認沒有任何警察或駐留人員,只有禁止進入的告示和層層封鎖線,那些標示物也不是直接掛在廟的圍牆上,而是纏在外圍那一根根的立柱上。
光是靠近這座廟就足夠嚇人了,更遑論把東西掛上去,她幾乎能想像負責處理警示牌的那些人心情會有多害怕,不禁也替自己的處境苦笑了一下,接著彎腰鑽過封鎖線。
雖然有心理準備,但跨進廟裡的那瞬間還是讓她頭皮發麻,彷彿一陣靜電爬滿全身,動作頓時停在原地,眼前大門敞開,漆黑到深不見底的金水殿更是喚醒人性本能的恐懼感,這瞬間她退卻了。
李婉清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回想昨晚與家人相聚的時光,大力呼吸那些氛圍,接著抬起後腳,驅動關節,整個人總算進入承天廟,此刻連一絲蟲鳴鳥叫都聽不到,只有自己微弱的呼吸氣息,整個世界彷彿都靜止了。
為了這次的計畫她準了相當多的東西,斜肩包幾乎塞成一個球狀。他從裡頭取出手電筒,簡單環顧四周,長桌還留著不少私人物品,該燒的銀紙堆放在地,供品也擺放多日,金水殿裡的血液不知從哪處縫隙滲到外頭,整個廣場都是褐黑色的乾涸血跡。
李婉清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更不敢有多餘的胡思亂想,慢慢踱向鄭寶樹的辦公室。她不懂民俗信仰,但聽過幾個養小鬼的民間故事,在這件命案發生後,過去被視為鄉野奇談的鬼怪傳說突然都多了幾分可信度。
如果濕婆是被鄭寶樹供養的,那就一定有辦法讓濕婆脫離這種關係,但又怎麼能確定濕婆想離開呢?李婉清根本就不知道答案,只能憑直覺,憑自己的意念去揣測,若祂作為一尊神真的滿意承天廟的香火鼎盛,又怎會失控對信徒做出這種事?
李婉清只能希望自己的想法是對的,猜錯的下場也顯而易見──金水殿裡會再多一具無法分辨的屍體。她緊握手電筒,踏進鄭寶樹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格局沒有改變,一切都跟記憶中的模樣差不多,只是後方架子的陳列物品有些不同,一些雜物被搬走了,空間比起之前更大了些。
她坐上鄭寶樹的位置,手電筒的燈光沿著桌面和側邊抽屜游移,另一手伸進去翻找,裡頭有無數的文件和文具雜物,也有佛珠串、指甲剪、紅包袋等物品,儀式用的墨線、碗公、毛筆則在另一個抽屜,似乎都跟濕婆沒有太多關係。
「嗯......」李婉清起身,決定將後面的金屬層架看得更仔細點。背心跟香包都是廟裡的日常支出物品,傳真機依然沒有動過的痕跡,底層角落的油漆桶是空的。
李婉清有些灰心,準備轉身離去,突然心生疑惑,又看了油漆桶一眼。罐子上的印刷圖案是白色漆,但承天廟幾乎沒有白面的牆,金水殿本身是木製的,外面的圍牆是紅磚牆,她舉起手電筒掃了一下牆壁,都是暗斑跟剝落的漆塊,至少十年沒有整修過。
她伸手拿起油漆桶想知道這東西的生產日期,卻在底部看到一張陳舊的黃色符咒,勉強黏在金屬表面。李婉清一陣驚駭,雙手突然沒了力氣,漆桶摔在地上的巨響更是把她嚇得六神無主,全身僵住,眼睛緊緊閉上,劇烈跳動的心臟幾乎快衝破胸腔。
過了不知多久,她才有勇氣緩緩睜開眼,再次把視線移到符咒上,這張符上有著凌亂的筆法,彷彿毫無章法的草書,四個角落有眼睛的形狀,再用紅線劃過。
李婉清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測是對的,但這或許就是她想要找的東西,這個桶子能夠證明濕婆除了金水殿裡的神像外另有本體。
她原本還想進去鄭寶樹的臥房,轉了兩下門把發現上鎖,一時半刻也找不到工具可以打開,只好先轉往別處搜索,若沒有進展再折回來硬闖看看。
雖然這座廟先前和謝雅芝一起來過一次,但仍有許多地方沒有探過,李婉清又尋了廚房、廁所、儲物間、長桌等地方,希望能找到另一個油漆桶或甕罐之類的東西,或是貼上符咒的任何物品,但尋了又尋都沒有收穫。
最終她回到廣場,看著黑洞般的金水殿,心頭一陣糾結,理智上更是百般抗拒,但李婉清知道既然都踏進來了,這時候退縮只會讓所有的努力變得毫無意義,越猶豫就越想放棄。她鼓足氣勢,立刻拔腿狂奔,衝向黑暗,將躊佇的自己拋在腦後。
一陣血腥和腐爛的味道刺進她的鼻腔,即使在外頭就能聞到相似的氣味,但踩進去的瞬間還是引起胃部的劇烈不適,李婉清只撐了幾秒便擋不住泉湧的抽搐,哇的一聲吐滿地,還沒消化完的晚餐跟蛋糕在地上炸開。
她擦了擦嘴,抖著雙手握住手電筒,盡量別朝角落照去,她猜那東西一定還在那裡,根本沒有人敢踏進來收屍。被噁心逼出的兩行淚模糊了視線,她踩著不穩的步伐慢慢跺到神桌旁,試圖讓眼睛慢慢適應黑暗。
金水殿的格局漸漸浮現,光源在濕婆神像上游移,與印象中的差別不大,只是在黑暗與屍血中更添無數驚悚,李婉清不敢看太久,立刻移開燈光。
她繼續往前走,眼神避開角落,想找到分靈的小神像。地板踩起來有些沾黏,她得拋開理智才有力氣撐住全身,接著注意到神桌前的地面有塊木頭貼板的形狀特別顯眼,血液染過之後能看見清楚的溝痕,血液似乎往接縫處流了不少,若是平常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塊木貼板。
李婉清再從斜肩包取出美工刀,輕輕一撬便將貼板撐開,裡頭的血腥味更是濃郁,她又乾嘔了好幾下才拿起手電筒,看到一個奶粉罐泡在變色的血液裡。
這出乎她的意料,為何是奶粉罐?她又看到同樣的一張符貼在罐蓋上,還有多道紅線纏住罐身,其餘的線泡在血水裡。她挑出其中一條用力拉扯,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別處鬆動,一些細碎的聲響傳來。
她再次拉扯,一些灰塵從天花板落下,她將光源往頭上一照,竟看到一張由紅線鋪開的多邊形大網,看起來像個陣式,邊角貼著牆面,手上紅線的另一端原來會連結到上頭的線網。
承天廟打從一開始就存心這樣設計,也許濕婆失控根本不是什麼意外,李婉清越想越是驚恐,接著起身走到大門旁,指尖沿著牆面探索,不一會兒就在縫隙裡順利找到埋藏的紅線,只要用力一扯,上頭的網子就會落下。
如果沒意外,只要將符咒撕掉,網子扯落,濕婆就能離開這座形同監獄的廟,李婉清走到外頭大力呼吸新鮮空氣,看著一片烏雲都沒有的無垠宇宙,陷入一陣回憶漩渦,還有尚未發生的未來。
她想起謝雅芝的遭遇,連這樣的成功女性都只能採取這個方式替自己伸張正義,自己又該如何跟王家對抗,從他們手中搶贏王文婷?在顯而易見的未來中,文婷依然住在那個家,王復華會更常回家,莎莎也依然是勤勞的莎莎,而那個家沒有自己的位置,那間主臥將會改頭換面,由另一個女人掌控。
「只要能留住文婷,只要留住文婷。」李婉清喃喃自語。
她再次回到金水殿,那股噁心已經不再困擾著她,角落的枯骨也能視若無睹。李婉清勾出牆面裡的紅線,緊握奮力一扯,天花板的線網從鉤子裡脫落,但只有其中一角,網子中心比她想像的更牢固,若得每個邊角都去扯,恐怕天亮前都沒辦法扯下紅網。
外頭的銀紙給了她點子,李婉清再次走到外頭,提起地上的兩袋銀紙,這時長桌上的水杯突然傾倒,摔在地上流了滿地。
「妳也等不及了嗎?」李婉清心裡想著,感覺濕婆變得沒這麼恐怖,儘管這隻被紅線層層綁住的鬼可能非常凶殘,一掙脫就會把自己撕碎,也可能逃之夭夭,再也不會回來。
她將銀紙灑在神桌上,還有神像的腳下,再把脫落的紅線扔進紙堆,她知道這場火將會改變自己的命運。李婉清一隻手伸進斜肩包先取出手提電話,然後又摸索了好一陣子終於用指尖夾出一團紙球,攤開是一處住址和電話。
紙上的號碼一一按在數字格上,她沒有太多猶豫便將訊號送出,換來一陣漫長的等待和靜默,就在系統即將斷訊之時,電話通了。
李婉清沒有說話。
「喂?」是男子迷迷糊糊的聲音。是王復華的聲音。
李婉清立刻將電話掛斷,心裡一陣淒然,將他給的電話也扔進紙堆裡。
「作為回報,請您一定要幫我。」她蹲回奶粉罐前喃喃自語,對著罐子拜了又拜,接著將蓋子掀開一條縫,把紙條遞了進去,並順手撕下符咒。
李婉清取出一盒火柴,這是謝雅芝之前出國帶回來的禮物──瑞士當地製造的精緻火柴盒──她在家裡陽台也放了一盒,每逢普渡拜拜都會用上。她點燃火柴,輕輕拋進紙錢堆裡,橘色火光開始擴散,原本柔弱的小火苗一轉眼成了熊熊烈火,濕婆神像的底部開始轉黑,火苗在焦塊表面冒出頭,往上侵蝕。
瞬間飆高的溫度讓她待沒幾秒便往外逃,燃燒的紅網有大半摔進火場裡,引起更劇烈的火勢,李婉清開始意識到,金水殿可能會就這樣燒掉。
她動身跑出承天廟,趁著沒人發現前躲回樹林裡,雖然四周一片漆黑,風勢冷冽,但她卻笑了出來,甚至是開懷大笑,當年拿著雞蛋砸向美國大使座車的李婉清似乎又回來了,那個令自己崇拜欣羨,但從未在社會上活過的李婉清,此刻在林蔭下大步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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