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博懷是在那時候才開始意識到,死亡的威脅離自己不遠。
「媽媽是為你而死的。」
母親死後,父親在一個陰沉的早晨這麼說道。父親後來用幾句委婉的話試圖淡化這句的聲調,但林博懷聽得出他把重音放在了這句,一種加重的恨意。父親格外重視他的回覆,一旦偏離預想,便會露出赤裸的厭惡,並非是鼻頭微酸的迴避,而是近乎憤怒的敵意。
為什麼會露出這種表情?
當父親對他發起質問時,他也對父親發出疑問。他一次次地跟隨父親的眼睛,試圖從那富有變化的形狀裡解讀出什麼,擠成縫線的不屑、圓形的憤怒、皺眉摺疊的恨意,終於在第五次關於媽媽死亡的質問裡,他看到了這些字句發展出的意義脈絡,慢慢地散開生長,在他心中形成一片枯枝的景象。
父親拿著一把槍抵著他的頭,而他身處荒涼,沒有依靠。
他就是在那時產生「要活下去」的念頭。
幾乎是一瞬間,父親那寬敞的肩、高聳的身軀,變成一種威脅,他對這個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疏離感,彷彿自己不再屬於此地,自己不再是父親的孩子,家中的一切與站在他面前的瘦長的男人變得陌生,他為自己突然闖入這個一無所有的家感到驚訝,感到不安。
回到房間後,他總感覺房間裡有一種凝滯的目光,是從外面客廳跑進來的嗎?還是原本就有的?他環視四壁,撫摸書桌、床單、牆壁,都能感覺到那種黏稠的目光,彷彿在逐漸填滿這個房間,要將他窒息,要將他置於死地。
一種從父親眼裡看見的威脅。
他小心翼翼打開門,抬頭的時候看到有東西擋住了門縫鑽進的光,那是一雙冷血的視線,他們接觸後幾秒,父親裝作沒事般蹣跚走去客廳。光,又進來了,但這束光如今無法再帶給他安心。
他不僅要獨自活下去,還要在與父親的威脅下倖存。為了這留下的義務,家庭的形式,他還不能離開(他也沒有離開的能力)。
晚上,他在日記本上畫了一顆黑洞,他曾聽說黑洞可以吸走一切,於是他將那小小的幻想寄存於圖畫上。他擦了又畫,橡皮擦屑越積越多,洞口越來越黑,彷彿餵給它更多的努力,他的想像就越容易實現:讓父親被吸進黑洞裡,讓自己活下去。
隔天起床時,他看見日記本上的圖畫消失,一頁被撕掉的殘紙無力地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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