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只是冷漠,而是一種期待苦難的表情。
父親似乎總對他投射不懷好意的目光,安靜地站在一旁,不加以干涉,被動地等待災禍降臨在他身上。
在很多日常場景中,父親會讓他去做些家事,卻又故意不告訴他詳細步驟,無所作為地靜靜觀看,宛如一個等待好戲的觀眾,待他犯錯之後,才突然現身於臺面,嘆氣地說:「怎麼連這種事都不會?」偶爾,他以自己的意志完成某件事,儘管一切正常無誤,卻也總能被父親挑出毛病。無論何事,父親總堅持著這種規律,先反駁,而後怪罪,再窄小的縫隙也能被那蹙眉的針挑出一顆沙粒。
有時,他會懷疑他的記憶。
國二家長日,父親曾當著他的面向導師數落他的種種缺陷,寫作業分心、脾氣暴躁、講其他同學壞話……那些行為讓他陌生,一個個詞貼到他身上,像一團塑膠袋,他覺得他成了一個被塑膠袋包裹的人。父親在最後加上一句「他真是無可救藥」,語氣的下墜,似乎總結了他的所有形象,品行不端、虛偽、懶惰,像飄在河上的垃圾塑膠袋。
這一系列的惡行,他卻毫無印象。
回家後,他質問父親。父親嘆了一口氣,說:「你真的沒有那些問題嗎?還是有但你沒察覺到?」
他說:「我沒有。」
父親說:「不要說謊。我一直觀察著你,你哪次不是這樣?每次都說自己沒有,結果之後卻一直犯。給我好好反省。」
他開始發現自己的記憶與現實產生錯位,有時,物品的擺放位置與記憶並不疊合,他所做過的事也與旁人所認為的有所差異。後來的他以最少的觸點連接父親,以最少的信息實現交流,以滿身戾氣的方式去順從父親,不接觸、不掙扎地順服父親,因此他並不全然相信父親的說詞,他會揀選,會倒著理解,但這並不能解釋事實為何發生了扭曲。
難道是自己產生了妄想?
父親每次的質疑,便迫使他對自己的記憶進行一次深刻的檢查,他不得不學會修改自己的記憶,在那記憶上方用紅筆修正。有時,父親是錯的,但他分辨不出;有時,父親是對的,但為了貫徹那股戾氣,他選擇美化錯誤。他以一種對待敵人的態度對待自己的記憶,猶疑地執行他的判斷,始終維持著猜疑的緊張感。全面的否定,使他變得更為孤僻,失去對人的信任,在學校總是獨來獨往,寧願思考也不願與人打招呼,把主觀的複雜世界覆蓋在客觀世界上,看什麼都像隔著一層布,許多不存在的紋路雜質也跑進視野裡。
唯一不曾懷疑的便是那股竭力生長的憤怒。
他不時會聽到周圍人那同情的說法,彷彿他很需要父親更多的陪伴以彌補那早逝的母愛。但他痛恨那自以為是的憐憫,他們總以為他渴望完整的家庭,總把他與其他「正常」家庭相比較,彷彿缺少父母,孩子便是不幸。只因他們身處多數,便擁有了定義少數的權力。
他曾思考過好家庭的定義,對他來說,沒有父母,無須接受勒索,無須忍受否定,沒有衝突,以自己的力量建立家宅,反而更為完整——這便是他在疲倦時浮現出的夢:不再寄人籬下,擺脫未成年身分的悲哀,給予他獨立在社會中生存的機會。
偶爾,他會拿出美工刀割手,作為壓力的紓解方式。刀刃極其自然地切進去,彷彿吞嚥一樣,每劃一痕,身體便似乎成熟了一些。流動的血,彷彿一種關於憤怒的證明,也彷彿是某個想像裡正在打造的家宅。
他又劃了一痕,日子開始倒數,那漂浮在想像中的大廈又多了些骨肉,他用他那敏銳的聽覺感受血液流動,彷彿聽見大廈內在的生命在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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