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記不得太多人的樣貌,尤其是在這樣的時代,人們像是潮水般來來去去,每天反覆、持續,昨天經歷過未必明天還能期待。當然了間諜工作又是另一回事,可以解釋成在心中的分量吧,這點我還是能做到公私分明的,不會影響做事。
可她的身影,淺棕色的長髮柔軟如晨霧,午後陽光下泛出那一層淡金色的光暈,總會在不經意的某些時刻,悄然浮現。可能是某個眼神,抑或是某種氣味吸引,像纖細體貼的朱槿般寫意,柔和朦朧的中調,或著沉穩厚實的岩蘭草。甚至不確定她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卻總在記憶裡看見她側頭低眉,在燈下翻動書頁的模樣。
她的名字叫莉娜,還待在盧森海姆的時間曾短暫共事。
她話並不多,總是靜靜的讀自己的書,不像其他人一樣逢迎或討好,只是獨自行動,獨自完成任務。起初我以為她是驕傲,後來才發現她只是謹慎地選擇自己的沉默。我未曾過問她的過去,為什麼會選擇投身黑暗,也從未留心她遺留的溫柔。
記得她總喜歡用一條淡紫色的髮圈束起頭髮,圈得鬆鬆的,邊緣還有些許脫落的線頭,可能是捨不得換吧,也不知道是誰送給她的。某次訓練結束她匆匆離去,髮圈留在座位上,本來想追上去還給她,卻看見妳甩開綁髮、任由髮絲披散在肩,面容是那麼的恬靜自在。
就這樣,我把髮圈悄悄收進口袋,然後又過了一陣子,妳隨著人群流動,我也跟著時間變換,然後又過了一陣子。初時只是無意識的動作,開始習慣性地把它戴在手腕上,像是繫著某段回憶,也像提醒自己,那段日子真的存在過。有時我也會問自己,為什麼要在意這樣不重要的片段,她終究不是自己的誰,只是生命中交會過的光影,可就是這麼不經意,這麼一個人,在自己最不堅定的時候悄然無息地留下溫度。
一直到了現在此時此刻仍戴著它──撫了撫那已失去彈性的髮圈,就靜靜地繞在左手腕上,被衣袖蓋住,不被人察覺。
「既然對方是黑魔法陣營的人,或許已經被抓了吧。」我原本是這樣說服自己,直到今天,聖艾爾瑪之家新的據點,飄逸的長髮又悄悄出現在我面前。妳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要帶我到準備好的空房間,我點了點頭,拉起行李,默默跟上。
頭髮似乎比從前更長,過腰的長度只是隨意披著,容貌倒是沒什麼變化,膚色偏白,臉部輪廓明豔,歲月彷彿只是輕輕的經過她,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孤兒院的走廊不算長,空氣還殘留午後陽光和舊木地板的氣味。看著妳走在前頭的背影,一如記憶淡然、平靜,沒什麼特別的情緒,卻讓人忍不住在意。二樓盡頭的一扇門前,妳轉頭看我一眼,簡單的一句,這裡,沒有多言。
我接過鑰匙打開房門,妳沒有跟進來,只是微微點頭,頭髮靜靜擺動,然後轉身離開。
「那個,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看妳就這樣離去,有些著急,我不想看妳就這樣走遠。「有種莫名的熟悉感,當然也可能是我認錯人了。」
「有可能喔,說不定真的在哪裡見過面。」妳面露微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妳的笑顏,潔白的牙齒是那麼整齊好看。
「莉娜.維爾,請多指教。」
「克雷.賽弗洛斯,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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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不大,但蠻乾淨整齊的,不錯嘛,賽弗洛斯自言自語,靠上床頭伸手捏了捏肩膀,暫時卸下旅途的疲勞,喘息之餘也盤算起自己的下一步。自從接下間諜工作後一直都挺忙的,在索摩拉臥底了一段時間,掌握幾起非法集會,抓了幾個好像很重要的犯人。過去的自己就是個普通人,既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也沒有使用魔法的天賦,再普通不過的一般人。但是我不想要只是一般人,雖然有出人頭地做大事的夢想,不過怎麼樣才算出人頭地、什麼才叫做成功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賽維爾先生找到了自己,發現自己也沒察覺到的潛力,訓練我進入魔法會直屬的間諜單位。怎麼樣才算是成功、什麼才叫做出人頭地我還是不太清楚,但是,現在的我,想先成為像賽維爾先生那樣的人。
解開身上的大衣掛上椅背,簡單布置房間,桌面擺放幾隻木製貓狗公仔,小心翼翼地調整角度,雖然不知道會在這裡待多久。
「前輩,前輩,賽弗洛斯先生在嗎?」
那是伊利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語調還是一樣高亢刺耳,也才幾個小時而已想不到這麼快就睡醒,果然是機器人。
賽弗洛斯沒有回答,只是默默走出房間。只見伊利安蹲低身子水平貼在門上偷聽,手裡夾著一本筆記本,胸前口袋一排各色原子筆剛好是彩虹的顏色,看來不是機器人是個怪人。
「應該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吧?」兩人對視,有點尷尬的畫面,賽弗洛斯率先開口。
「萊斯梅爾想了解伊利亞派系的現況,鑒於先生您剛從三號區域首都索摩拉潛逃,故來此特地詢問。」
「嗯,魔法會大規模搜索,已經查到大部分的宗教據點,幾個安插的教宗也被抓了,具體名單我再整理給你。」賽弗洛斯手插口袋,靠在牆邊。
「還有其他能聯繫上的成員嗎?」伊利安點點頭,快速筆記記下重點。
「還在嘗試當中,不過傳聞索摩拉的緊戒程度又要往上升級,和這裡一樣要到三級,管制比以前更嚴的情況下,重新聯繫分散信眾會有難度,若是要招集他們又更不容易了。」賽弗洛斯搔搔頭,改變腳的擺放。
「成功脫逃來到這避風頭,你知道的,就我跟諾亞兩個人。」
「嗯,嗯,有意思。」
筆尖滑動的聲音輕細而規律,賽弗洛斯眼神掃向伊利安手中快速移動的原子筆,似乎在搜尋些什麼。伊利安查覺到目光,立刻收起筆記本壓在胸前,動作相當迅速而僵硬。
「這麼緊張,上面有什麼秘密嗎?」
「沒有。」
「你確定?」
「沒有,真的沒有,上面絕對沒有祕密,一點秘密都沒有,就是個再平凡不過的筆記本。」
「OK,手上拿的就是個再平凡不過的筆記本,那我問你,你揹著這麼長的黑色提袋走來走去,裡面裝的是什麼?」指了指伊利安肩膀上的琴鍵袋,長尺寸體積讓人很難忽視,不知道為什麼從見面到現在,都過了這麼久還揹在身上。那應該是很貴重的東西吧,看起來鼓鼓的,賽弗洛斯心想,這玩意比起筆記本裡面的間諜造冊更令人好奇。
「沒有,裡面什麼也沒有裝。」
「你確定?普通人會揹著一個什麼都沒有裝的袋子走來走去?」
「是的,就是個普通人會揹的,什麼也沒有裝的袋子。」伊利安語速變快,開始冒汗,手也不自覺顫抖。
「是喔。」賽弗洛斯放棄溝通不再廢話,移動腳步走近身側,左手攀上伊利安的肩膀運氣,「很好,很好,就是個什麼也沒裝的空袋子。」
凝神,氣息順著指尖溜進伊利安的意識進行搜索,打算直接獲取想要的答案。有感覺了,看到一點點白色,再專心一點,還是一片空白,除了白色什麼都沒有。賽弗洛斯表情失守覺得詫異,這不可能啊?
「那先這樣,有問題的話我會再來打擾,賽弗洛斯先生請好好休息,有時間的話可以在附近晃晃,但出結界之後也不要晃太遠以免被巡邏的守衛巫師抓走,以上提醒,沒事的話我先走了。」伊利安俐落掙脫,快速退了兩步華麗轉身,踏著大步像是行軍般走遠。
不可能吧,真的是機器人嗎,賽弗洛斯心想,手不自覺靠上樓梯扶手,低頭俯視一樓大廳。
那是個混亂而平靜的空間──底下信眾彼此交談,有人聚在一起談笑、有人一臉茫然地蜷縮在角落放空,喧鬧與寂靜交織成偽裝家的幻象。
他緩緩走下樓梯,目光掃過大廳一隅,諾亞與賽德里克圍在一起正低聲討論著什麼,雙手不斷比劃表情嚴肅,攤開的地圖在他們間鋪展,光線灑落紙面泛著微光。賽弗洛斯沒有停下腳步打擾繼續前進,隨意地走沒有目的,卻在角落瞥見一名裹著破舊棉被的婦人,神情恍惚、唇色發白,她的眼神空洞,乾裂的唇微微顫動。
拍了拍正在發物資的同伴,指了指地上的婦人:「有水嗎?給這位小姐。」
接過水瓶,賽弗洛斯繞到婦人身邊坐下,把幾樣東西整理遞給對方。
「水,喝一口吧,要不要吃點東西。」
婦人先是呆滯,然後伸出頭手一把搶過賽弗洛斯拿的水與乾糧,雙手圍住這些寶貝緊戒以防再被他人劫走,確認賽弗洛斯沒有攻擊意圖後埋頭吃了起來,顫抖的身子彷彿是她與死亡之間最後的藩籬。
「不好好休息,在這做什麼?幹嘛坐這?」辛克萊爾結束小會議,看到熟人就走了過來閒聊。
「你才應該好好休息,剛才跟賽德里克在討論什麼?是我能知道的事情嗎?」
「也不是什麼秘密,老實說這陣子我的精神狀況不太好,不知道為什麼常常失憶,有些事明明才剛發生,我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總是遺漏一些細節,感覺就像是被人偷走一樣,真奇怪?」辛克萊爾苦笑,敲了敲自己的頭。
「所以你就去找賽德里克尋求建議啊?」賽弗洛斯也苦笑,心裡是有些不好意思。
「嗯,果然沒用,他對這完全沒概念,還說我是沒睡飽,一點幫助也沒有。」辛克萊爾揉了揉眉心,接著說道:「還是很感謝他啦,雖然平常兇兇的,但一直以前輩的身分默默關心我們。」
兩人不約而同偷看賽德里克一眼,笑了出來。
「不過也不只這樣啦,你應該是好奇我們手上的地圖拿來做什麼吧?」辛克萊爾盤腿坐下,眼神裡沒有一絲疲憊,只有一貫的誠懇與堅定。「在尋找有沒有其他的安置點,你也知道,很多人撐不下去就逃了出來,沒有地方可去沒有選擇只能加入我們。」
「政治壓迫也好,物資缺乏也罷,全都跟那開發案脫不了干係。」聽到了關鍵字,維恩氣得兩腳踱跺步衝了過來,「什麼促進社會福祉全是屁話,新世紀開發案,富的更富窮的就被趕出家園,看看我們,這樣努力過活還不是落到這樣的下場。」
「所以他們選擇加入我們,為了提出抗議,想要翻轉現況。」靜靜聽完後,賽弗洛斯不自覺丟出這句話。
「沒錯,我們聚在這裡,是為了改變,相互支持共同成為改變的力量。」
「改變的力量?去跟你隔壁的小姐說吧,人家待在這也只是為了圖口飯吃,什麼翻轉現況,她只在意下一餐能不能吃飽而已。」維恩嗤笑一聲,然後聳了聳肩,「我年紀大比較悲觀,別介意。」
辛克萊爾只是笑笑的沒有回應,他肯定很沮喪吧,賽弗洛斯心想。目光靜靜掃過大廳的每個角落,交錯的表情與動作──那些或沉默、或喧囂的身影,彷彿身處同一座屋子,卻隔著無法跨越的心牆。
明明都待在同一個大廳,站在同一陣營,卻是為了不同的理由與目的。明明彼此相近,秘密卻讓我們離得好遠,好遠。
畫面一轉,樓梯的腳步聲,只見麗娜從容的走下,氣質彷彿來自另個世界,不遠處的伊利安匆匆上前還是抱著那本筆記本,兩人低聲交談著什麼,那一瞬間,兩個世界又再度隔絕。
*這樣啊,真是淒美的愛情故事,雖然有點懂又不是很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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